1
军分区司令员齐竞接到报告,八里畈区工作队遭受民团武装袭击,七名女同志全部被俘,工作队小队员刘春壶惨遭活埋,此外自区长以下共十九人无一生还。
齐竞好一阵讲不出话。不知多少次听到部队作战失利的消息,得知亲密战友火线牺牲,从没有像这一次,受打击如此沉重。首先令他痛在心头的,是他作为上级指挥员无可推诿的那一份深深内疚与负罪感。
齐竞这才猛然醒悟,在动员大会上,他一味强调了“区不离区乡不离乡”的战斗口号,未能设身处地为基层人员的安危着想。各机关的女同志,刚刚入伍的一批女学生,除去满腔政治热情,没有一点点实战常识。他特别感到愧对惨死的小宣传员刘春壶,令他终日恍惚不安。
至少你应该提醒工作队,下去第一个晚上,最好在野外宿营。也可以选择一个独立家屋,或两三户人家的小塆子住下,放出警戒,许进不许出,休息至拂晓时分上山,视情况进入第二天工作日程。这些要紧的话一句也没有提及,一阵掌声响起,就让大家匆匆上路了。齐竞懊悔莫及,狠劲扯着自己的头发。
分区部队包围了八里畈,俘获到土顽武装头头们的妻女亲属近五十人,一条麻绳拴成长长的一大串带了回来。齐竞让人带话给对方,提出交换被俘人员。如果同意,明天十二时整执行交换,地点经谈判商定。如故意拖延另有谋划,至明日十二时为限,即刻处决所有在押人员,决不姑宽!
不出所料,八里畈保长约请一位老裁缝,作为委托人找来了。鄂豫皖苏区时代,此人便往还于红军与国民党当局之间,联络一些什么事情。久而久之,人们印象中做裁缝不过是他的一个招牌,实际上他经营的是另一个行当——包揽“红白喜事”。“红”“白”两方都求得着他,两方他也都说得上话。
在老裁缝奔走斡旋之下,双方谈判进展顺利,很快达成了交换被俘人员的正式协议。
2
曹水儿跟随首长参加了这次战斗。
并没有给他分配什么具体任务,全凭个人主观能动性,他抓到了八里畈保长的亲生女儿。这次战斗的直接目的,是以对方家属妻女做谈判筹码,以顺利营救被俘女同志。所以,曹水儿的战果就格外地显得有分量了,八里畈保长会不惜一切,来营救自己的宝贝女儿。
保长一家人匆匆出逃,独生女儿幺妹子不知为什么耽误了下来,塆子里到处是解放军,她走不脱了。十七八岁,思想的活跃远远超出其他年龄段的人。越是遭遇剧烈事变,越是对这个妹子有着莫大吸引力,她认定在凶险可怕的经历中,必将有更多机会实现她许久以来的某种梦幻与臆想。
曹水儿咚的一脚踹开了院门,便看见十分光鲜的一个农家少女,坐在屋门槛上慢慢悠悠在梳头,一点也不惊慌。束得紧紧的布衣内,两个坚实的乳头呼之欲出,扎人眼睛,搁在别的女孩子身上,肯定会想办法掩饰一下。保长女儿说,老子娘给的什么样就是什么样,爱看不爱看,我管不着。
曹水儿用卡宾枪对准了大姑娘,虎着脸子说:“对不起,你得跟我走了!”
“解放大军!你们不会要我的,我是反动派,是地主保长家的妹子。”姑娘佯装战战兢兢说。
“没错,抓的就是你这个反动派妹子。对你不起,我得把你两只手捆上。”
“不用!不用!我不会跑的,看见我要跑,你只管开枪。”
“这可不能含糊,你自己找找看,好歹一小截绳子就行。”
“这位大哥!那就用我的裤腰带好了,不妨事的,我提着裤子,一样跟你们走。”保长女儿说着就要动手去解裤带。
“不要跟我耍花招,快找找看,哪怕一截稻草绳都成。”
“有!有!请等一下!”
幺妹子虽生长在地主保长家,看得出农事上的活计都拿得起的。她含了水,一口一口喷水在稻草堆上,抓起湿润的稻草,不过几分钟,就搓出四五尺长的一条草绳来,肉乎乎的两只手特别灵巧。一边在搓草绳,一边直用眼睛瞟着解放军战士。
曹水儿捆起了姑娘的两手,示意她前面走。女孩再三谦让,一定要解放军同志走在她前面,她一时进入不了自己的角色。曹水儿粗暴地推了她一把,保长女儿看见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这才意识到,不可能允许她跟在当兵的背后,那样算是谁在押送谁呀?
“解放军大哥!枪口不要对着我的后脑壳,麻酥酥的我怕。”
3
夜间,家属妻女全部关押在一间大屋子里,上了门岗,四周又放了步哨,有干部轮流巡查。尽管是在这样严加警戒的情况下,不难猜想,应该要上演的故事,果然还是顺理成章演出了。
前一班卫兵把房门钥匙交在曹水儿手里,便睡大觉去了。曹水儿开门进了“牢房”,他的手电筒光柱在人群中扫过来扫过去,吓得那些女人连忙用手捂住了脸面。
“解放大军,我要屙尿!”一个女人在黑暗中喊叫。
“谁拦着你,这里不是有尿桶嘛!”卫兵回答。
“这多人看着,又听得到声响,我尿不出来。”
“啰嗦!跟我来!”卫兵很不耐烦地应许下来了。
女囚犯们全都嚷叫起来,要求同样给予方便。她们当然希望相机逃走,至少可以离开这闷热难当汗臭气扑鼻的房屋,在院子里透一透气。曹水儿不予理睬,关上房门,咔嚓一声上了大铁锁。一个骑马蹲裆式,让保长女儿猴在他脊背上,驮载着这个猎物径直走进了厨屋。
如同大别山农村通常的样子,这家人的灶火台上并排安了一大一小两口锅,小锅做饭,大锅很深很深,主要是用来煮猪草的。灶火台尺码足够宽裕,正好可供这一对彼此完全陌生的男女共度良宵。
从哪里飘来一缕幽香,淡淡的。这是骑兵通信员从未领略过的。在他所知范围以内,找不出任何一种芳香可以勉强说与之相近似。如同藩属国向他们的宗主国朝贡,妙龄少女倾其所有珍藏,奉献给降伏了她的这位强大帝国的年轻君王。于是曹水儿武断做出结论说,黄河以北种不出这样上好的“香瓜”,只有大别山的雨水田土,才能够生长出世间稀有的这个优良品种。
保长女儿也给曹水儿打出了高分:“第一眼见到你我就晓得,这位侉子大哥,你还真是够蛮的咧!”
文艺演出中,一个节目结束,掌声如雷总停不下来,便可重复表演一次,或是重复最精彩的一个片段,演艺界称之为“返场”。如果几次“返场”下不来,那无异于对演员的最高褒奖,足以令他们自我感觉良好,以至显露出趾高气扬的架势。
曹水儿向女人要求“返场”,对方拒绝了,推说她痛,生痛生痛的。曹水儿扑哧一声笑了:“隔着院墙也看得出,你压根儿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的女人。”
保长女儿翻转身来给曹水儿看,她后腰上确有红肿,鼓起好大一片。曹水儿这才想起,大锅的锅盖上,有一道高高的横梁,把女人给硌伤了,看来伤得不轻,只得就此作罢。这一双男女彼此会意,禁不住要笑,随又同时伸手过去,捂住了对方的嘴巴。
4
交换战俘在“中间地带”进行。所谓中间地带,即是划出一条中间线,两方同时送出被俘人员,各自在所在方一侧正式接收。经双方同意,中间线划定在一座古老的石拱桥上。
我方被俘的是七名女性,对方被俘人员哩哩啦啦好长的一支队伍。后边的是那些小脚老太婆,艰难地移动着她们歪歪扭扭的步伐,年轻妇女们跑得飞快,早已到达拱桥了。老裁缝忙前忙后,一边查点着人数,还要负责维持秩序。
保长女儿忽然喊叫起来:“我不回屋头去,我想留在这里!”
“啊呀幺妹子哎,你讲的这是么子疯话!”
老裁缝比谁都更加着急,他按了手印的,保证把人质如数交换回来。别的人或许还有松动的可能,唯独保长女儿,老裁缝必须与她爹娘老子当面交割清楚,不能从他手上走脱了人。
姑娘又说:“实话对你讲,我和一个侉子大哥好上了。大叔!成全了两个小辈人该是几好哟!”
这一下触犯了众怒,女人们纷纷叫骂起来:“哪个不晓得你在厨屋里干的好事,还有脸自己讲出口来!”
“解放军见她小小年纪,该还是没人动过,天大的笑话!”
“尽管走她的,八里畈不留‘皮襻客’(乱搞男女关系的人)!”
老裁缝严正警告说:“幺妹子!莫说你们玩的是个‘未婚’,就是明媒正娶过门了,我也得把你拉回去。眼下是在两军阵前,你看不见吗?两边队伍都埋伏在山包后面,弄不好要开枪的!”
女人叉开两腿坐在地上说:“我走不动路,你们抬我回去好了!”
老裁缝实在没有主意了,想把这个棘手问题转嫁给谈判对方。他改以和蔼的口气与保长女儿商议:“姑娘!既然你和侉子大哥有了这一层关系,不如干脆就当解放军女兵好了。你去问一问,解放军同志会很高兴收留你咧。”
保长女儿异想天开,她的小算盘打的正是这样,她走向解放军谈判代表,要正式提出要求。军分区代表抢先郑重声明说:“这一个妇女编号是33,两方交接过了的,再发生什么枝节问题,我方概不负责!”
老裁缝又心生一计,他向几个年轻妇女使了使眼色,女人们会意,把保长女儿拖过了中间线,拳打脚踢个没完。保长女儿认出了,这些年轻女人,多是因为嫉妒她生得标致,她心里明白,由着她们的性子,不把她打个半死不会罢休的。
“我回去就是!”保长女儿主动迈步过了中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