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游戏人间
◎“来,战。”◎
飞鸾引颈长嘶,当空振翅,流光一般划破灼红夜空,从一重重浓烟之间穿过。
额翎平贴在脑后,尾羽在风中飒飒翻飞。
凤宁和凤安伏低了身体,驾驭飞鸾,斜掠过一条条街道。
“唰——”
翅羽擦过屋檐,碰下一片瓦。
瓦片落地时,飞鸾已穿过三条巷子,垂着两只锋利粗壮的脚爪,“砰”一声撞翻了西护府军匆匆结成的盾阵。
别看飞鸾长得像个吉祥物,其实它也是实打实的猛禽,自古便是昆仑凤的伴生兽。
这个皮实的家伙扑进那群被酒色财气掏空身体的府军之中,犹如狼入羊群。利爪挥过之处,铠甲盾牌如同脆纸一般,纷纷应声碎裂。
盾阵一破,义军顿时顺着缺口涌入,大杀特杀。
一排弩兵在高处架起巨型车弩,刚瞄准底下那只肆虐的大飞鸾,身后便跃出一群满目杀气的奴隶,“杀啊!!!”
不过片刻之间,巨弩架上便泼溅了一行行它的主人新鲜的热血。
整个西护府境内,战况完全一面倒。
解甲是脱去肉-体-凡-胎,步入修行之途。
守军一方解甲之后溺于酒色整整七年,再强的底子也被掏空;攻军一方却长年做着最苦最累的体力活,个个坚毅刚勇耐力惊人,一朝获得脱胎换骨的力量,可谓潜龙出渊势不可挡。
战力上已然是压倒性的优势,军心、士气更不必说。
喊杀声一呼百应。
狄春占领了一处塔楼,见到凤宁骑鸾飞来,激动得直搓双手。
“阿宁!”他震声道,“你交给我的任务虽然艰难,但我已经圆满完成啦!”
凤宁:“?”
什么任务,她怎么可能让大傻子去完成什么艰难的任务?
狄春快乐道:“你看!一个三老洲的驻军都没出现!你知道我是如何办到的吗?来,你来猜猜!要不要我给你点提示——跟土有关!”
凤宁:“……”
凤安悄悄戳了下凤宁的后背,小声说:“他不会是在军营那边挖坑吧?”
凤宁点头,觉得八成是。
凤安面无表情:“他不会以为三老洲的驻军是被他挖坑挡住的吧?”
凤宁点头,觉得九成是。
“哪来的这种大傻子?”凤安困惑不已。
三老洲驻军不动,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这是昆西人的“内战”。
昆西地处昆仑脚下。
昆仑与各个边境小国、小部族之间,都有着源远流长的古老协定——昆仑绝不干涉诸国内部事务,但倘若小国遭遇强敌、外敌入侵,昆仑有权维护自己地缘安全。
也就是说,边境邻居小国自家兄弟阋墙,昆仑不会插手。
但旁人要抢夺邻居的土地,直接威胁到昆仑的院墙,昆仑也绝不答应。
对于昆仑来说,三老洲驻军相当于邻居主动邀请到家里作客的恶棍——昆仑管地管天,管不到邻居犯贱。
虽管不着,但多少会留心着动静,毕竟一墙之隔就是自家院子。
如今昆西再度内战。
三老洲不动还好,它若动,昆仑必动。
凤宁问出一个疑惑很久的问题:“我们为什么不直接把邻居保护起来?”
凤安下意识想要揉她脑袋——从前妹妹说傻话的时候他都是这么干的。
一擡手,发现……够不着。
于是凤安顺势把手一挥,挥斥方遒道:“你想想,如果有人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硬要你做不喜欢的事情,你会高兴吗?”
凤宁飞快摇头。
这么一说她就懂了。
哪怕是真的为她好,她也不要顿顿吃那些对身体很好的难吃糊糊!
“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被保护。”凤安道,“而我们,只保护愿意被保护的人。”
“嗯嗯!”凤宁点头。
小小的男童很老成地擡起双眼,淡淡扫向这片正在被战火洗礼的大地。
想必经历过七年之殇,他们会很乐意让自己纳入昆仑的羽翼叭…吧!
这一夜,西护府血流成河。
彻底击溃官兵之后,义军将一个个脑满肥肠的官员从被窝、地窖、陷阱土坑(有人见势不妙,想要逃进三老洲驻军营地寻求庇护,结果掉进狄春挖的坑)里面拖出来,就地处决。
多肉府主一家死得特别惨。
他带着全家逃进密道,却不知道有人一直紧紧盯着他。
进入密道,正好被人瓮中捉鼈。
具体发生了什么很难说,白湘看过案发现场,沉默很久之后,让人一把火烧了密道。
直到更久更久以后,她才寥寥透露几个字。
“肝脑涂地——字面意思。”
*
朝阳初起,西护府焕然一新。
白湘站在王旗下,扬手与凤宁道别。
“放心去吧!”白湘朗声道,“我会依计行事,守住这座城,等你消息!”
凤宁重重点头:“嗯!”
狄春瓮声瓮气:“别忘了我们!”
凤宁果断摆出个鬼脸:“当然不会忘记你,缺心眼奸细!”
“也别忘了首座!”
“嘿嘿。”
飞鸾清声长鸣,绕城楼盘旋两圈,直直朝着红灿灿的朝阳飞去。
狄春远目,感慨万千:“怎么会有种……故事即将落幕的错觉。”
“啪!”白湘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知道是错觉就醒醒吧,新王十几万大军正在向你赶来的路上!”
狄春:“……好一个鬼故事!”
从城楼望去,那只五彩飞鸾好像要奔进扶光中去。
“真美啊……”
“真好。”
“好像做梦一样。”凤宁把下巴搁在哥哥头顶,眯眼望着朝阳,整个人云里雾里。
凤安淡定操纵飞鸾:“嗯。”
——凤安发现,自己执意坐在妹妹后面,会被每一个人用古怪的眼神盯着看。
那种眼神……分明就是在用视线给凤安凤宁调换位置!
凤安心态崩了。
崩完之后破罐子破摔,主动坐到了前面,美其名曰哥哥应该给妹妹挡风。
于是凤宁就有了地方搁下巴。
哥哥的脑袋毛茸茸的,软硬适中。
“只要死人脸不回来,就没人追得到我们。”凤安道,“放心,我肯定把你全须全尾带回去!”
“嗯!”凤宁点头,“死人脸去了荆城,肯定会被疯乌龟拉去喝酒哒!”
凤安若无其事:“你跟那个疯乌龟很熟吗?”
“唔……不熟!”凤宁弯着眼睛笑,“说不定他已经把我忘掉咯!”
“嗯,很好。”
*
在第一千零八十次被人拍肩安慰的时候,某人终于爆发了:“我说——”
“您什么也不用说!大家都懂!”
“请您务必保重身体,尽快忘掉她吧!”
封无归:“……”
这辈子想必是不可能忘得掉了。
“报——”一个噩耗成功拯救了身陷水深火热之中的辟邪司首座,“首座,十万火急!东一五十里,凶邪大潮来袭!”
封无归站在街头,怔了好一会儿。
“嘘!嘘!别打扰首座,”细眉细娘的大娘示意周围,“首座在沉思怎样保护咱!”
“嘘……”
整条街道安安静静。
没人知道,某人此刻琢磨的是:要不然就让它们替我灭口好了。
登上城楼一看,发现事态远远超出想象。
有人似乎比他更加着急灭掉这座城。
封无归挑眉:“啧。”
他想灭口是他自己的事,旁人想要越俎代庖,那他就很不高兴。
只见地平线已然变成了活物——奔涌的、蠕动的,左右没有尽头,上下没有分界,尽是凶邪。
“铺天盖地”不再是形容,而是眼前情景的真实写照。
轰隆践踏声宛如雷霆震耳,大地闷颤如浪潮波动,城墙轻微摇晃震荡,浮灰簌簌掉落。
身旁的城卫军修士在疯狂抖腿。
封无归一巴掌拍过去,扬眉吐气:“振作精神,兄弟!”
“是……是!首座!”
封无归踱到另一侧,白净的耳尖忽地微微一动。
那修士在用饱含情感、抑扬顿挫的腔调激励同伴:“连首座都能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凭什么不振作!”
“对!”
“就是就是!”
封无归:“……”
正想甩手不干,忽然周身微凛,眸光渐凝。
下一霎,天穹交错,沉沉往下一镇!
似风又不是风。
城墙上的修士只觉身躯蓦地一重,齐齐半弯膝盖,险些莫名其妙磕跪在地。
“这……怎、怎么回事?!”
“哪来的怪风!”
威压。
两道圣级威压扫过荆城。
很显然,对方为了“昆仑特使”,已经连脸都不要了。弄这么多凶邪过来,不就是为了逼出藏在城里的王八…哦不,强者么。
还出动两个人间圣——疯成这样。
封无归忧郁:“看来老凤凰是真不行了。”
“不止,”他若有所思,“必定还有个秘密不为人知。”
思忖片刻,兴致缺缺。
放眼一扫,记不住任何一个人的脸。
他顺着城墙走过,漫不经心给守军安排工作。
态度敷衍得毫不掩饰,大概就是“反正不可能守得住了爱怎样怎样吧”的意思。
但是不得不承认,他把城墙防务安排得滴水不漏。
——倘若这是一场普通守城战役,譬如白湘狄春即将面对的西护府保卫战,那么在资源耗尽之前,城墙必定固若金汤。
遗憾的是荆城之战注定无法普通。
凶邪太多了。
多到杀着杀着,便会有守军承受不住,当场堕落。
日出,日落,又日出。
封无归一步一步走过饱受鲜血和污血洗礼的城墙。手指冷淡地握着剑,偶尔出剑,收割几条性命。
带着浓厚血腥味道的风,拂起他斜绑的头发。
刚刚在身侧倒下的那个,虽然不认得脸,落魄的发型和衣裳却很眼熟。临死之际,不知脑子怎么错乱了,不停用手指抠一块翘起边缘的城砖。
前头那段城墙防务空虚,新顶上来的居然是几个胖子。
其中一人笨拙地抱起石头砸下城墙,呼哧呼哧喘着气儿,扭头大喊:“老子顶上来啦!给我好好照看我家里人,听见没有,别给我耍马虎眼——守备可是我大舅砸!”
另一个穿蓝绸缎的年轻胖子跳到封无归面前,叉起腰,大声为自己正名:“弟兄们才不是老野狗!弟兄们也是英雄好汉!好汉!不是蓝胖!”
好几人吱哇乱叫着给自己壮胆。
简直群魔乱舞,乌烟瘴气。
封无归垂头,低低一笑。
再擡眸时,他惊奇发现自己竟能认出人脸了。
忙上忙下运送箭矢的,是卖地瓜、卖糖糕的、卖炒瓜子的……哦,还有那个三钱一斤桂花酒的奸商。
给伤员包扎伤口最利索的,是断腿的春生两口子。
伙计们拆了自家酒楼的招牌,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把它们狠狠砸下城墙。龅牙那个是清风楼跑堂,喜欢随手把油抹在脑门上;秃顶那个说话喷唾沫,万不能让他上菜;另一个肩膀一边高一边低,前日笑话自己时声音最大。
再看那些正规军。
辟邪司的部下统一扎着歪马尾,衣襟松散。城卫军每天穿着铠甲爬城墙,膝关节或多或少有点僵。守备府的官差更好认,个个一脸蠢样,都是学他们长官。
此刻荆城,仿佛一块危危欲坠的小礁石。
礁石上,左一个熟脸,右一个熟脸。
最近大约是被这些人拍得狠了,身上一处接一处泛起令人牙痒的麻。
封无归叹了口气。
五指依次轻轻合拢,扣紧剑柄。
“泠——”
长剑出鞘。
修长身躯微微一晃,消失在原地。
下一霎,荆城外凶邪最密之处,蓦然爆出惊天剑意!
“嗡——”
荆城内外,所有人掌中的刀剑齐齐一震,同声发出金属嗡鸣。
只见清光如洗,荡过之处,凶邪触之即亡。
灰飞烟灭,黑屑如蝶,慢动作般散落向四方。
风暴正中,立有一道修长人影。
他单手执剑,长剑一挽,斜指天幕。
声线一如既往。
“来,战。”
【作者有话说】
作者:在小太阳女主的温暖感召之下,我们抽离的、淡薄的、无心无情游戏人间的避世男主,终于沾染红尘,成功入世啦!
龟:说话的方式简单点,直说“被拖下水”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