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礼尚往来
◎昆仑凤见面,才不会哭。◎
西护府府主是个身材滚圆的胖子。
他有一张因酒色过度而深深透出苍白虚乏的脸,鼻子却是红又大的酒槽鼻,上下唇都厚,肉嘟嘟挤在一块。秃顶,凸肚,手指矮短浑圆。
他笑眯眯安抚“侍童大人”时,胖脸仿佛开成一朵内红外白的多肉花。
“轰出去轰出去,别招侍童大人心烦!”
挥挥胖手,示意手下把那个动手动脚的黄脸男人赶走。
黄脸男人抹着满脸滑腻腻的红漕,叽叽咕咕地小声咒骂:“死猴子,升官发财也不罩着兄弟,狗眼看人低!我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走着瞧!”
经过凤宁身边,凤宁顺脚一绊。
“扑通!”
门槛嵌上了两颗半牙。
收回肇事脚,深藏功与名。
那一边,府主安抚好跋扈侍童,迈着方步穿过大堂,笑着迎过来:“哪位是远道而来的夜人愁夜大侠呀?”
凤宁盯着自家傻子哥哥,随手把狄春往前一送:“他!”
狄春:“……???”
这不是说好的剧本啊啊啊啊!
“久仰久仰!”府主笑呵呵道,“先入席,先入席,边吃边聊!”
狄春干笑:“……哦呵呵。请,请。”
照理说突然送上门来的大盗商是不应该获得上宾待遇的,这位府主却二话没说,径直引着狄春去了自己那一席。
凤宁更是二话不说,抢先两步,直接占了府主原本的位置,强行落坐凤安大傻子旁边。
她用膝盖想都知道,根本没有什么“昆仑特使”,就是这傻子自己偷了令牌跑出来玩,结果一头栽这儿了。
凤宁在心里小声逼逼:说他傻,他还知道隐藏身份装侍童。说他不傻么,他摔个大狗趴!
她要没来,看他怎么办!
凤宁一通腹诽时,凤安也注意到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这张脸他一看见就讨厌,总觉得它应该对应着某个令人心烦的语调。
但是这人拿菜盘子砸人的样子,又让他莫名有种亲切感。
就相当割裂。
府主打个转身的功夫,发现自己的位置被凤宁占了。
正想发作,忽然察觉到不对——那个嚣张跋扈的侍童居然没赶人走,整个人反倒安静了下来,皱着脸抿着嘴,盯着对方,若有所思的样子。
……不会吧,毛没长齐就开始想女人啦?
府主毫不掩饰地一哂,然后继续笑呵呵招呼狄春坐下,令侍女送上新的碗筷杯碟。
坐稳屁-股,环视左右,府主拍手道:“方才说到哪儿啦?对了,那些刁民!嗨呀侍童大人,你有所不知,那一小撮刁民可恶得很!一个比一个好吃懒做,不拿鞭子抽他们,他们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我对他们是一让再让,一忍再忍,可他们呢?非但不感激,三天两头还要相互撺掇着闹事,难管啊!我这府主,当得是真闹心!”
“可不是么!”左侧那个自称副官的中年男人连声附和,“侍童大人,您和特使大人啊,千万不要只看表面,别被那些刁民给骗啦!那些滑头,惯会装可怜的!你不知道那些无赖可恶到什么程度!为了讹钱,他们能把自己指头削了,然后赖在府衙门口打滚不走——你给评评理,这都什么事儿!”
“见着特使大人,您一定要替我们申冤哪!”府主情真意切,“这昆西呀,是真的难管!我这府主是真的快要当不下去了!”
凤宁:“那你别干。”
凤安:“那你别当。”
整桌人:“……”两位可真会聊。
凤宁和凤安对视一眼。
凤宁不禁反省自己:我为什么和一个傻子这么有默契啊?是我变傻了,还是他变聪明了?
凤安的表情……就很复杂。
府主假装没听见。他笑呵呵偏头,去找狄春聊:“夜大侠啊,不知道我们西护府有什么生意,劳你大老远亲自跑一趟?”
狄春偷瞥凤宁。
她事先也没跟他通气啊!他怎么知道什么生意!
他一个掠阵的,忽然就成了急先锋。嘿,别的不知道,急是真挺急。
这种时候,脑海里还要不合时宜地飘过首座大人那句——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
很显然,凤宁递回来的眼神也是这个意思。
简直要了老命。
“呵呵,”狄春干笑,“这里不太方便细谈。总之,这笔生意对府主你来说,百利无一害!”
编,就硬着头皮编。
“哦?居然有百利无一害的生意?有这种好事,夜大侠怎么会想起我这么个无名之辈来?咱们从来没有过交集吧。”府主一脸不信。
此人身上多少还是有几分精明在。
狄春:“……确实有个非你不可的理由。”
不管了,摆烂了,爱咋咋地,瞎应付过去就成,回头让她自己解决去!
府主迟疑:“诶嘿,这我还真就想不到了!什么理由非我不可啊?”
狄春会心一笑,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呵呵呵。”
实不相瞒,我也想不出来呢。
府主又问:“那,本金如何?我可事先申明啊,像我这种爱护百姓的父母官,手上可是没有半点油水的,若是需要太多本金,那夜大侠想必是找错人啦!”
狄春能说什么,自然只能顺着道:“府主且安心,无需什么本金的。”
“哦?”府主挑起一对秃眉,“竟有如此好事!”
“呵,呵呵……”
凤宁见那二人聊得有来有去,扔给狄春一个鼓励的眼神,示意他随便编。
“那……”府主不自觉地瞄了瞄一个坐在旁边静静吃席毫无存在感的人,假装若无其事地随口聊,“咱们这生意,该不会损害到上洲吧?那可不行!”
“当然不会!绝对不会!”狄春大打包票。
什么鬼生意,鬼影子都还没半个呢,损害得着谁?
“呼——”府主松了口气,脸色显而易见地松弛了下来,笑声也更大了几分,“好好好!那回头咱们细细谈,细细谈!”
他又瞄了那人一眼。
凤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斜对面静悄悄坐着一个容貌平平脸色蜡黄的男人。
说是青年也可,说是中年也可。
看不出年龄,看不出深浅。他不擡头看人,只专心盯着眼前一盘鱼,用银筷尖一根一根挑出鱼身的刺,整整齐齐列在另一只盘子里,拼出另一条骨鱼。
凤宁心想:哦,三老洲的人,负责盯凤安。
府主把“夜人愁”带过来,大约也是请这人帮忙掌掌眼的意思。
府主又道:“夜大侠你方才也听见了,昆西这地儿,难管啊。上洲将士们背井离乡是吧,不远万里前来保护我们,多么无私无畏,多么大爱无疆!然而那些刁民!半点不知是非!分不清好歹!真是叫人气愤——他们怎么就学不会感恩!”
“是哦!”凤宁大声哔哔,“就不该跪着被撞,应该躺平任踩,那才叫感恩!”
“哎你——”
“呵呵,”狄春赶紧打圆场,“小女顽劣,不知分寸。请莫要和她计较。”
他冲着凤宁猛使眼色。
“哇!”凤安突然拽了拽凤宁的衣袖,“我怎么觉得好像认识你好多年!”
凤宁:“……不,只是一年半而已!”
凤安危险发言:“一年半?我妹妹一岁半。你像我妹。”
凤宁:“哇!”这就是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吗?
凤安面无表情地转向狄春:“但我绝对没有这样的爹。”
凤宁:“……”
她也气鼓鼓地盯着狄春。这大傻子怎么突然给自己加戏呢?
她才没有这种野爹!
“去荆城做什么?”凤宁回头,问自家傻子哥。
凤安瞪眼:“你怎么知道我——我们特使去荆城?”
凤宁面无表情:“我还知道‘你们特使’下个月七日整生辰。”
凤安当场给她表演瞳孔地震。
下个月七日,不就是他十岁生辰嘛!
凤宁一直留意着那个埋头拣鱼刺的人。听她这么一说,那人动作微微一顿,手中银筷“叮”一声敲在瓷盘边缘。
府主接到信号,笑呵呵问凤宁:“关于特使大人的事……夜小友是怎么知道的呀?”
席上该吃吃该喝喝,但显而易见的是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
果然,都冲着“昆仑特使”来的呢。
凤宁大言不惭道:“算出来的呀!我会算卦,算得可准——师从荆城疯乌龟,他的卦术很出名哦!”
狄春生无可恋:“……呵呵。”
“疯乌龟?!”傻子凤安突然震惊,“你知道疯乌龟?!”
“怎么?”凤宁比他更震惊,“难道我的卦算对了,‘你们特使’真的要去找疯乌龟?!”
她帮疯乌龟背了那么多黑锅,偶尔也要还他一两个嘛。
这叫礼尚往来。
凤安:“……”一时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但是很显然,不管他点头还是摇头,“男主角疯乌龟”都要被人掘地三尺挖出来了。
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哈?
凤安直接摆烂:“哦,你真会算。”
闻言,拼鱼骨的那位看不出年龄的兄弟直接一撩衣摆,起身离席。
凤宁和凤宁下意识对视:“……”
府主看着那人离开,眸光微微闪了几下,招手叫来一名心腹,低低吩咐几句。
很快,边上弹琴的吹箫的击鼓的跳舞的都退了下去。
宾客起身离席。
府主将无关之人一一打发,本想把凤安这个混世魔王送走,奈何他像是粘在了椅子上,听不懂任何暗示。
“不如……让侍童大人和令爱先去歇息?”府主试探问狄春。
狄春哪敢把凤宁放走,赶紧摆手道:“都是孩子没关系的,生意上的事他们也不懂!”
“好吧!”府主装作无可奈何,“左右也是夜大侠的生意,既然你不介意昆仑知道,我又何必做小人?我可是当真好奇坏了,什么生意百利无害,无本金,而且仅我能做的?”
狄春:“呵呵,那自然是……”
盯住凤宁,盯盯盯盯!
“嗯?”
“……”
狄春果断呼叫外援:“阿宁,你来说。什么生意百利无害,无本金,仅有府主能做?”
凤宁正在和凤安眉来眼去。
活的!新鲜的!哥哥!盯盯盯盯盯!
凤安眼睛里全是惊叹号和问号,也在回盯她,盯!
她边盯边诉苦:“我也背井离乡!枕头藏着两块糯米糖!哥哥给我哒!没吃来得及!”
凤安震声:“我捡到一只蝴蝶!自己埋的!埋在花园大门口!一个人埋!”
凤宁点头:“我埋了一个人!埋在庙门口!”
凤安瞳仁乱抖:“对,就是庙!”
疯狂对暗号。
“咳咳咳咳!”狄春太阳穴一阵乱跳,头疼到不行。
他不明白,为什么阿宁可以和任何一个人进行完全没有逻辑的无缝交流啊!
凤宁很不爽地盯了狄春一眼。
昆仑凤的事,他能懂什么?咳嗽,咳个什么嗽!
“府主等着呢。”狄春疯狂暗示。
凤宁总算从对暗号的快乐中清醒过来。
她转头望向那位长得犹如一株白红多肉的府主。
“哦,没本钱,你能做。”凤宁说,“我们有很多奴隶。你有很多地没人种。我的奴隶种你的地,然后一起分赃,不让三老洲知道。”
府主愣神片刻,长长吸了一口气。
是哦,大片大片火草地荒着,把那些刁民往死打,他们也还是种不完,多浪费。
如今收成时,绝大部分收益都要被上洲瓜分走,自己只能捡漏喝个汤。
倘若有这么一批没有登记在册的劳动力种地……那不是全落自己口袋啦!
上洲驻军就那么点,根本不可能一个个去数人,只要自己稍微瞒一瞒……
“呵哈哈,果然是百利无一害,没本金,仅我能做的生意!”府主越盘算越心花怒放,“那些奴隶,我想想怎么带进来!”
凤宁:“嗯嗯嗯。”
这叫什么,这就叫引狼入室。
她心不在焉说着话,心里惦记傻哥哥,忍不住偷偷伸手,反手揪住他的衣袖。
很快,另一只白白嫩嫩的小手,慢吞吞地,带着点迟疑地,和她并排摆一块。
小指轻轻碰在一起,放得整整齐齐。
昆仑凤见面,才不会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