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毫无意外,颜乔乔又带着两只黑眼圈来到公良瑾面前。
“殿下……”
颜乔乔欲言又止。
公良瑾擡眸看她:“有话便说。”
她绞了绞手指,谨慎地开口:“殿下常住清凉台,可曾时不时听到奇怪的琴声?”
“?”
公良瑾定睛打量她一眼,“不曾。”
颜乔乔轻嘶一口凉气,抿了抿唇,紧张又问:“从来不曾?”
清凉台的风似乎阴寒了许多,掠过她的后脖颈时,就像有一只白色广袖幽幽地拂啊拂。
见她目光瑟瑟,公良瑾搁下朱笔,无奈道:“琴声有何不妥?”
颜乔乔压低了嗓音:“古怪!”
公良瑾:“……”他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古怪。
她壮了壮胆,心中默念忠君爱国百无禁忌,然后擡起眸子望向高阔的殿顶,强忍着心头战栗察看那些“阴气”较重的角落。
这一看便发现,这间大殿每一处都清清朗朗,就像坐在案后的那个人一样,正派光明。
那便是……皎皎之光照耀不到的地方?
她微微躬身,视线瞟向桌底、榻底……
半晌,见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公良瑾无奈道:“清凉台只有我一人抚琴——我的琴声如何古怪?”
颜乔乔缓缓睁大了眼睛:“……?”
许久,她如梦初醒,松一口长气,愉悦地笑开。
“真是殿下啊!”
公良瑾:“……”不然呢?
颜乔乔的笑容绽至一半,忽然顿住,谨慎又道:“可是旁人都说不曾见过殿下抚琴。殿下确定我每次看到的都是您?那个时辰,有些迟。”
最后三个字说得郑重其事、意味深长。
他凉凉瞥着她:“十三曲‘待月来’,应的正是日将落、月未起之景。”
“哦……”颜乔乔懵懂点头。
他垂眸,理了理广袖,淡笑:“未能以琴音引你入境,是我技艺不精。”
颜乔乔赶紧摇头:“不不,您那是对牛弹琴。”
话一出口,发现很有自作多情的嫌疑——殿下哪里是对着她弹琴呢。自比作牛,竟是碰瓷了牛兄。
想要开口解释,又怕越描越黑。
他淡声道:“对月,非对牛。”
颜乔乔:“嗯嗯,明白明白。殿下弹琴是极好的,我远远听着,便觉得您和琴音都像月亮一样会发光。”
谈论过于高雅的话题着实有些难为她。她说不出个道道,也不敢抖机灵甩成语,生怕意境领会错了,夸出南辕北辙的效果。
心下不禁暗想,倘若站在此地的人是秦妙有,必定接得上殿下的话,从宫商角徵羽谈到金钟石磬琴瑟弦管,又至阳律阴律大通小韵。
她就不行了,多年礼乐学到了牛身上,照着葫芦都画不出个瓢。
不过这么一说,她也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原来不是殿下逢三逢七弹琴,而是因为每逢三、七之日,她总要独自留在黑木楼赶课业,回来得迟,恰好撞上了他抚琴待月的时辰。
莫非……别的日子他也在?
这么一想,感觉就像亏了座金山。
公良瑾黑眸含笑,闲闲问道:“为何总有几日迟归?”
颜乔乔老实回道:“逢七是礼乐课,课业逃不掉。一月三是我的生辰,也是我娘亲的忌日,我怕她在天之灵回来看我,发现我不交课业会生气,于是不敢不做。”
公良瑾:“……”
虽然知道她很不着调,但这个思路还是始料未及。
令人不知从何安慰起。
“南山王将你们照顾得很好。”他道。
颜乔乔点头:“爹爹没娶后娘,也没有侍妾,他惦念着娘亲呢。我没见过娘亲,但我知道娘亲是个很好的人,她怀我的时候,大约便知道身子撑不过去,特意为我赶制了许多小衣,从婴孩开始,每岁都有……”
她懊恼地咬了咬舌头,及时住口。
殿下虽是神仙中人,毕竟也,也是位男子。
“无妨。”公良瑾温声道,“舐犊、跪乳之情,人皆有之,不必介怀。”
他的淡然宽慰让她心中微微发暖,张口又多说了几句:“娘亲生我的时候就没了,同月,爹爹嫡亲的妹妹也因病而逝。接连出事,外间便有了谣言,说我是不祥之人,出生带煞,克亲人,必将带来大灾祸。”
公良瑾面色微沉:“无稽之谈。”
“嗯!”她弯起眼睛,“爹爹和大哥都护着我,大哥那时只有四岁,拖着爹爹的宝剑就要出去斩人。后来爹爹下了禁令,府中便再无声音,只有哥哥时而吹嘘自己的‘壮举’,要我将来对他孝顺——他也不怕折寿。”
公良瑾失笑:“……这个颜青!”
颜乔乔注意到,提起韩峥,殿下总是公事公办地称他为韩世子。而提到她大哥,殿下却直呼其名。
感觉就,特别君臣相宜。
想起爹和大哥,她的心中仿佛照进了暖融融的阳光,语气更轻快了几分:“爹爹教我们,凡事皆有两面,因为娘亲逝去而难过,那是因为她很好、我们爱着她——这样一想,便会快乐些。就这样,我与大哥被他教得越来越心大,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有办法自我安慰。”
他微微笑了起来:“如此甚好。”
“是啊……”她想起另一些往事,笑容渐淡,轻声自语,“不然也挨不了那么久。”
黑暗阴寒的七年,她便是笑着生生挨过。
她咬住唇,极力压下心头涌起的情绪,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出异样。
他静静注视她片刻,挽袖,装一盏茶,推向她。
“烫。”他温声提醒。
颜乔乔:“……”
终究还是没能瞒过洞若观火的殿下——上次她难过,他就问她是不是被茶烫着。
忍了一会儿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包住。
他并未看她,也没有再多言半句,垂眸便批示文书去了。
颜乔乔捧起热茶慢慢啜饮,心间如被春日暖风吹拂。
‘殿下,待您归来,我大约已手刃了仇敌,日后再不会在您面前难过。’
药童送来了药炉,颜乔乔守在旁边煎药,总觉得热雾氤氲,让她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今日,“春生”更加茁壮了,凝聚道意时,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丝丝缕缕灵气沁过来,顺着指尖潜入心脉,令她周身酥酥麻麻。
明日殿下便要启程,她再无灵气可蹭,想到此事,心中多少有些惆怅。
不过有失必有得,想想不用早起,颜乔乔又欢脱成了林间的兔子。
药汤煎好,她亲手将它装进紫金小药碗,捧到他的案前。
趁他喝药,她不动声色将手指放到他的肩后,偷偷让蕴了好一会儿的碧绿道光落在他的伤处。
他的肩膀微微动了下,持碗的手一顿,指节微微发力,平稳将药汤送入口中。
饮尽,落碗。
“去吧。”大约是饮了苦药的缘故,向来清润的嗓音微有一丝哑意,沉得动人。
她的心脏微微错跳,退开一步,正色行礼:“殿下此行,千万保重。”
“嗯。”
目送她踏出大殿,走下台阶,穿过庭院离开清凉台,公良瑾收回视线,眸色微微复杂。
她的道意并非治愈,而是催发。
用在他的手上倒只是促进气血运转,用在伤处……垂眸一看,被她‘揠苗助长’过的伤口已开始渗血。
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他唤来沉舟,淡声吩咐:“请老师看着些,我不在时,莫让她替人治疗。”
沉舟唇角微抽:“……是。”
正待出门,又听公良瑾道:“此事不必让她知道。”
她的误解,倒是让道意凝聚得甚好。
这夜,颜乔乔总算没有继续失眠。
一觉睡醒,她发现天色未明,竟然还没到卯时。
颜乔乔:“???”
自然醒的奇迹为何不发生在昨天和前天?
她又躺了一会儿,发现再睡不着了,后背仿佛被无数毛毛针不停地扎,催促她起床。
她迷茫起身,洗漱完毕,站在黑漆漆的庭院门口吹冷风。
天未亮时,风可真冷啊。
殿下此刻下山了吗?
念头一起,便如百爪挠心。她抿住唇,在门槛内外反复踱了好几轮,终于决定到山门遥遥送一送人——倘若来得及的话。
反正,起都起了。
她顺着镶嵌了莲灯的石道,穿过几处仍在沉睡的台地,抵达山门后方的青石台。
坐在青石台上,第一次看到昆山日出。
她看着朝阳的光芒像潮水般漫过来,一处一处淹没台地,唤醒了沉睡中的昆山。
山道上渐渐便出现了许多学子,颜乔乔起身伸了伸懒腰,笑吟吟离开青石台。
“殿下走得可真早啊……”
这个时辰,通往勤业台的山道最是拥挤,夫子也和学生们混在一起,像鱼群顺河而下。
一位大嗓门的夫子隔着几个人头与另一人说话。
“大公子告病,老夫讲课的心情都没了!”
另一人回道:“可不是,每日仿佛就讲给那一个人听,剩下都是些歪脖子树!”
“大公子这身体,真让人发愁……”
两个老头子忧心叹息。
颜乔乔的心脏也悬了起来,她让川流的学子们先行,退到山道旁。
屏住呼吸思忖片刻,她缓缓松开紧绷的双肩,吐出一口长气——殿下前往漠北之事要保密,所以故意对外称病,应当不是伤势加重。
毕竟这几日她都看着呢。
这般想着,心中却还是有些忐忑难安。
慢慢走到黑木楼下,忽见侧面木梯上疾疾行下来一个人,倏而到了面前。
沉舟。
“叫我好找!”沉舟一开口,便是与破釜如出一辙的语气。
颜乔乔:“?”
沉舟捏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到无人的楼角。
“殿下行踪绝密,对外称病而已。”沉舟很认真地告诉她。
颜乔乔心中巨石噗通落地,点头道:“明白,我绝不会告诉任何人。”
沉舟眨了眨眼睛:“你不必太过忧心。”
“嗯嗯。”
青衣女官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也别太牵挂,这才第一日呢,殿下这一去挺久的。”
颜乔乔窘道:“……殿下伤势既然无碍,我又何需牵挂。”
沉舟呵呵笑了笑,将手指从颜乔乔腕脉上收回,“知道啦,我会如实禀告殿下。”
“?”
颜乔乔不解其意,纳闷地躬了躬身,目送沉舟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后。
登上黑木楼,听得满堂嗡嗡声,仿佛夏日树梢黑云盖顶的蝉鸣。
等到颜乔乔穿过雕花拱门,望向室内时,只一瞬间,嗡鸣骤歇,如蝉音掐止。
颜乔乔:“?”
举目望去,只见满室学子的表情一个比一个更加古怪,她放眼扫过,每个人都会涩眉涩眼地移走视线,坚决不与她对视。
颜乔乔回到窗畔,只见绢花姐妹也目光怪异。
她狐疑落坐:“怎么回事?”
蒋七八满脸牙疼:“姐妹,真是,苦了你了。终身幸福啊,唉。”
颜乔乔:“?”
龙灵兰呲牙嫌弃:“你也真是的,悠着点儿啊,干嘛那么如狼似虎鏖战通宵,把人都给整倒了——省吃俭用才能细水长流!”
颜乔乔:“??”
孟安晴弱弱地对手指:“大公子的身子骨……确实不太行。”
颜乔乔:“???”
简直是百口莫辩。
接下来的六七日,颜乔乔的生活乏善可陈,与往常死读书的日子一般难挨。
眼见临近花灯节,绢花姐妹团开始忙得脚不沾地,就连一向老实的孟安晴也开始不交课业。
赶在上元节前一日,总算做好了两扇威风凛凛、怪异丑陋的绿色大翅膀。
铺在颜乔乔的庭院中,足足占据了小半个院心。
绿巨蝠是妖兽,蝠翼极为坚韧,寻常匕首都戳不破这层看似轻薄的翼膜。
呼啦一展,遮天蔽日。
“啧!”龙灵兰摸着下巴,满足叹息,“确实一见难忘。我让她彩翼双飞,让她像凤凰!经此一役,她将知道山鸡也是一种褒扬!”
蒋七八拎着墨桶,往巨翅上勾画歪歪斜斜的眼睛。
“够了够了,”孟安晴细声细气地抗议,“眼睛太密看着难受——还是画些獠牙吧。嗯,骨架子也行呀。”
“再来点红颜彩!这画得也太没灵性,只有匠气,一点儿都不吓人。”龙灵兰翘脚指点江山。
蒋七八不答应了,把墨桶一摔:“你们行你们上啊,光说不练叨叨啥呢,闭上嘴能憋死?”
“哗啦”一溅,巨翅下面就像被泼了桶泔水。
蒋七八弄脏了裙摆,眼珠一转,躬身把双手往墨汁上一摁,啪啪啪印上一串凄厉可怖的“血手印”。
“这个好这个好,拖点尾巴——噫,够劲儿!”
颜乔乔趴在廊椅旁边,看着三位小姐妹在院中为恶毒事业吵闹忙碌,心头竟是浮起些岁月静好的滋味。
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第一次生起了想要向神佛祈愿的念头,愿……害自己的人不要是这里任何一个。
“乔乔!”孟安晴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重的问题,“你都不会跳花灯舞,会不会刚上去就被人发现,然后早早赶下花台?”
颜乔乔安抚地挥挥手:“放心,略通皮毛。”
“哟,”龙灵兰眯起了细长的媚眼,警惕道,“什么时候偷学的,想惊艳谁呢?”
颜乔乔淡笑摇头:“少管闲事,多摁手印。”
什么时候学的花灯舞?
她懒懒看着阳光下的庭院,以及三个叽叽喳喳的朋友,思绪一转也不转——此刻,她丝毫也不愿意回忆那段过往。
很快,两扇绿蝠翼被折腾得惨不忍睹。
颜乔乔搜肠刮肚半天,竟然想不出任何一个四字成语来形容它的丑。
龙灵兰三人心满意足地将它卷起来,装进大红色的伞骨中,再将伞骨缝进花灯裙。
红彤彤、金灿灿一条大裙子,悬在院中的赤霞株上,摇摇晃晃。
龙灵兰坏笑着,从怀中摸出几只小炉子。
“臭药包容易掉,咱们把气味熏到裙子上。来来来,搭把手!”
颜乔乔:“……”
她扶额,看那三位小姐妹在一片乌烟瘴气中钻上爬下,掩着鼻子将花灯裙里里外外熏了个透。
牺牲还挺大。
“差不多得了吧,”颜乔乔哀叹,“你们不难受?”
“没事儿!”蒋七八答得干脆,“你明日会更难受。”
龙灵兰:“有你垫底,一切安好。”
孟安晴露出大大笑脸:“没!错!”
颜乔乔:“……?”
是亲姐妹无疑。
元宵节,昆山也挂满了灯笼。
学院讲究的是严谨传统的治学之风,于是灯笼一例用的白色,以黑墨缀上梅兰竹菊。
就还挺有中元节的氛围。
颜乔乔在三位姐妹的帮助下穿上沉重繁冗的大红绣金花灯裙,脸上涂满厚重的白色水粉,又细细描了眉眼,眼睑抹上浓郁的闪金,双唇复上叠珠般的赤红。
妆罢,孟安晴三人的眼神渐渐痴呆。
“会不会嫌太美了点?”
“像个真的花灯神。”
“我明明往丑了画的,这死人白,吃血红,居然也能驾得住?韩师兄不会被你迷死吧?”
颜乔乔屏息叹道:“放宽心。迷不死,大约臭得死。”
这一袍子味道怎么说呢?就像把洗好的衣袍闷在箱子里沤了三天三夜。稍离远些倒是闻不见,但只要凑到一尺之内,那股阴阴幽幽的气息便会渗进骨缝,缠到魂魄去。
颜乔乔忧郁地取出两片沉水香,贴在赤金面具里侧除味。
面具一戴,遮住上半张脸,只露出含珠红唇,辨不出是谁。
“各就各位,依计行事,出发!”孟安晴手一挥,细声细气地发号施令。
三人去阻秦妙有,颜乔乔前往车马台。
乍见韩峥,颜乔乔心口重重一跳,下意识屏了屏呼吸。
他也穿着大红色的灯袍,更显英姿勃发、仪表堂堂。面具掩住半张脸,薄唇锋锐冷削。
她的指尖微微颤动,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与他共舞的岁月。
深宫元宵,韩峥逼她与他共跳花灯舞。
她不跳,他就传来舞姬,当面教。
不学没关系,学不会也没关系。左右便是舞姬教得不好,他当场抽剑割开舞姬咽喉,血流了一地又一地。
踏着黏稠的血液,她学会了花灯舞。
在那之后整整半年,颜乔乔夜梦中都有血液喷出的“滋滋”声。
“秦师妹,发什么愣呢?”韩峥来到近前。
颜乔乔蓦地回神,死死掐住掌心,模仿秦妙有的姿态微微俯身行礼,然后随他登上一旁的花车。
花车宽敞,两个人各坐一旁,宽大的裙摆之间仍有一尺距离。
韩峥正襟危坐,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俱是掌控一切的强大气场。
“放松,与平日一样跟随我即可。”他微微侧过脸来,笑道,“今日的妆扮倒是很合适你,一时竟叫我不敢认。”
视线如同实质般扫来,令她后背微微生寒。
今生与前世不同,她并未身陷囹圄,仍然身处一片广阔光明的天地。正因为如此,更觉如履薄冰。
她抿唇笑笑,“害羞”地将头转向窗外。
韩峥自傲自负,见她不言语,便也不再多说。
大夏国泰民安,上元之夜热闹非凡。
天色微暗,京陵城便已燃起了盏盏花灯,街道纵横明亮,艳彩斑斓,映得整面天空泛起金色华光。树、桥、廊台处处饰以彩灯,举目皆是火树银花。
年轻男女精心妆扮,邂逅在街头巷尾,灯火衬着笑颜,人比花还娇。
看着窗外繁华景象,颜乔乔忽然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傻话,不禁偷偷汗颜。
——“小将军,天好黑啊!你们京陵皇都的百姓是点不起灯么?”
也不知当年率领官兵到城隍庙救人的小将军如今有没有升官了。
过了长街,遥遥便可看见建在城隍庙旧址上方的七宝琉璃祈福塔。
塔中已起了灯,十七层塔体晶莹剔透,大放光明,层层琉璃流光溢彩,炫美非凡,浑不似人间之境。
塔台下面环着白石围栏,围栏外是四方广场,广场周围环着曲水桥廊。
广场上已聚了密密的人群,看过花灯舞,便要在塔下放灯。
颜乔乔与韩峥越过白石栏,踏上塔台。
“紧张吗?”他问。
颜乔乔摇摇头,举目望向乌泱泱的人群。
人挨着人,密密挤满广场,绵延到视野尽头。人太多,根本不可能从中找到某一张和她相似的面孔。
颜乔乔蹙起眉,茫然四顾。
人群忽然涌动,只见近处探出了一堆熟悉的面孔——都是秦妙有平日身边的跟屁虫,其中便有蒋七八的前未婚夫赵晨风。
“秦师姐!”其中一人扯着嗓子嘶吼,“你便是花灯神下凡,美若天仙!比平日更美百倍!”
“……”
颜乔乔心道,有眼光。
她可不就是比秦妙有美上一百倍?
“这是我们昆山院的韩师兄、秦师姐。”赵晨风骄傲地告诉旁人,引来一片赞叹。
颜乔乔的视线掠过人潮,缓缓收回。
桥廊传来了鼓乐声。
廊下又一圈红灯笼被渐次点亮,远远望去,只见红芒流淌,所经之处曲水仿佛被点燃,处处俱是喜庆和透亮。
韩峥扬臂,起手。
一身火红映着流光,赤金面具下的英俊面容透出些邪艳张狂。动作不及做帝君时圆融,霸道杀伐之气外放,赢得满场欢呼。
身后便是高耸入云的十七层琉璃宝塔。
碎彩华光泄落满身,塔台之上漫卷光影,颜乔乔眼前不禁浮起些幻象,仿佛回到停云殿,立在满地灯火辉煌与泥泞血沼之间。
心脏如坠寒冰炼狱,指尖微微一颤,起手,袖若赤云,身似御风。
广场霎时寂静。
韩峥亦是呆了一呆,险些没跟上下一个节拍。
错身而过之时,她听到他紧紧绷起的低沉嗓音:“……你不是秦妙有,你是谁?”
赤金面具下,她缓缓擡睫,与他对视。
四目相接,一声脆鼓震起,惊碎琉璃华光。
韩峥瞳仁收缩,正待细看时,她已像流云般掠到了远处。
心中已然浮起一个名字,一张花般的娇颜。
他旋身之时,看到台下所有目光聚焦在她的身上,随着那腾起的赤金大红裙摆上下浮沉。
心头竟是涌起了举世皆敌之感。
韩峥怔忡一瞬,低低朗笑,大步迈至她的身边,向天下昭示自己的主权。
名花身旁,已有惜花之人。
然而他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接不上她的舞步。
每一次动作,总是被她先一步截断气势,他的雄姿一次一次临到上峰却戛然而止。
他看不懂她动作间的决绝、厚重与绮艳,节奏被她彻底掌控,他仿佛变成一只追月的红蝶。
颜乔乔微勾红唇,眼眸低垂。
撩动他心猿意马,却让他触手难及。
一曲终。
迎着韩峥炽热的视线,她拎起裙摆,冲他嫣然一笑,然后轻身跑向光华灿烂的琉璃塔。
韩峥怔了片刻,着魔般跟了过去。
“塔上双飞翼?”广场响起声声低呼,众人仰起脖颈,翘首期待。
有人甚至提前放了手中的灯。
大红孔明灯悠悠直上,漫游在琉璃塔散射的粼粼光华之中,像一尾尾红色的鱼。
琉璃塔内,碎光折射出万千灿烂。
“颜乔乔!”
颜乔乔回眸,见塔门处浮出韩峥高大的身影。
她负起手,慢悠悠退了两步,偏头观赏两丈余高的琉璃塔第一层。
灯火以精妙的方式镶嵌在琉璃材料之中,塔内无需燃灯,便有光焰昭昭。
光影晃动,塔壁浮着栩栩如生的画面。
画中是清冷的房屋、摆一副碗筷的桌、只画半幅的并蒂莲,以及孤零零放了半边被褥的床榻。
韩峥上前几步,跟随她的视线环顾一圈,道:“这座七宝琉璃祈福塔,是一名叫顾京的富商为悼念亡妻而建,这些图,便是他与亡妻的旧居。他很爱自己的妻子。”
颜乔乔点头:“我知道,爹爹的旧居也是这样。”
看着她乖巧的模样,韩峥的目光不禁更热了几分,语气沉沉,带着心疼怜惜:“后宅擅斗,没有母亲照拂,你定是受了不少欺负。往后心情不好,可以与我说。”
“唔,”颜乔乔转身走上通往二楼的琉璃阶,“韩师兄将来也会娶一群莺莺燕燕放在后宅相斗么?”
韩峥微怔,旋即便乐了:“倘若能求得一心之人,便是与她相伴一生又有何妨。”
这样的话,颜乔乔早已听得耳朵起茧子了。
她笑笑,登上了二层宝塔。
炫丽的细碎光影掠过一身华服,此情此景,当真如坠梦中。
这一层,画的是顾京独自站在窗畔的背影,窗外是不知离愁别绪的春夏秋冬。
“我也曾这样望着窗外,看着四时一寸一寸越过去,感慨良多。”颜乔乔的目光划过四幅透明如生的彩图,指尖渐次亮起了四时道光。
琉璃塔中光华灿烂,浅浅的道光便如月下萤火,韩峥未能看见。
韩峥笑道:“你生得太美,惹人嫉妒,身边朋友都不是真心待你,你自然会感到孤独。”
颜乔乔:“?”
绢花姐妹躺地中箭。
上到三层,画的是顾京梦中的爱妻清影。看不清面容,身影亦是藏在浓雾之中,只能冲着她的方向徒然伸手。
颜乔乔怔怔看着,心下不禁浮起苦涩寒凉。
她竟可以感同身受。
韩峥走到她的身后:“你今日当真是惊艳了所有人,不过秦执事得知此事,更要寻你麻烦——我替你解决如何?”
秦执事便是秦妙有她爹。
见颜乔乔不答,韩峥低低笑了下,又道:“你觉得那一位会出手帮你么?那位是供于高庙的神仙,不食人间烟火的,这种事还得师兄护着你。”
纵然此刻心绪复杂,颜乔乔还是没忍住,悄悄弯了弯唇角。
殿下还替她挡了一次大过呢。
踏上四层,画风微变,失了清冷,多了浓艳。
这一层画的是昔日旧居的桃花,灼灼焯焯开了满树,树下遥遥站着一对人。
男的颀长清雅,女的婉约纤美,模样看不清楚,但只看这二人的身影,便能觉出情郎妾意、岁月美好。圆满融和的气氛氤氲在二人之间,一望,便让人心头发暖。
然而观者却已经知道了悲伤的结局。
颜乔乔加快了登塔脚步。
再往上两层,画风渐渐显出些诡丽。浓墨重彩的朱红与石青,将剔透的琉璃光华切割得层层叠叠,映在塔中央,令人如同溺水一般,难以喘息。
颜乔乔记得前世秦妙有曾说过,登高了看着图画越来越难受,便先下去了。
韩峥晚她一些离塔,险些被倾崩的琉璃塔砸中。
此刻看着噩梦般的浓郁色彩,颜乔乔大概可以理解秦妙有的不安。八层之上的图案,寄托了顾京绝望狂烈的思念之情,笔触狂放、混乱,仿佛挥着墨,在生与死的交界处激荡狂舞。
秦妙有应当便是在这几层离塔而去,韩峥比她略迟。
颜乔乔暗自思忖,不知韩峥是因为什么契机离去。
登至九层,颜乔乔看到了顾京与亡妻的正面画像。
顾京生得修眉俊眼,看上去不像巨富商人,倒像个书生。而他的妻子则是个清丽佳人,长绒围脖遮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情带笑的眼睛,对视时,浓浓的情意在二人之间流转。
见颜乔乔盯着画中人看了好一会儿,韩峥哂道:“顾京是家中独子,继承了家业,本身并无什么本事,守着父辈创下的产业而已。”
颜乔乔抿唇笑:“韩师兄难道就不满足于守着祖业?”
这话便是诛心了。
诸侯王不满足于祖业,还能做什么?
“是雄鹰,天性便欲搏击长空。是家兔,自然便规行矩步,安于守窟。”韩峥负手,下颌微扬,“也无甚对错。至于我,颜师妹且看将来。”
仗着她听不懂,他公然内涵皇族正统。
公良皇族世代守着祖宗规矩,不扩张疆域,不侵犯邻国,只协调各方诸侯,守护大夏山河百姓。
如何就成了他口中的家兔。
颜乔乔心中不悦,脸上笑容却更盛。
“韩师兄,我先前那样待你,你就不记恨我么?”她偏头问。
韩峥微怔,低低笑开:“我是男儿,怎会与你计较这等小事!”
他随手摘下赤金面具,露出俊挺容颜。
在他眼中,她今日李代桃僵,显然便是在向他示好求和。如此娇艳的佳人,委实让人不忍为难。
“那你可以陪我到塔顶看看吗?”颜乔乔微笑着问道。
韩峥眉目温柔:“如你所愿。”
虽然她依旧不让他近身到两尺之内,但他脸上已有了志在必得的笑意。
行向十层塔楼时,琉璃塔内壁灯火的渐变由橙转红。
赤艳艳的红光如潮水般漫过九层楼,沁红了顾京与亡妻画像上的面容,原本清亮的瞳仁渗出幽幽的红,竟像是陈年污血的颜色。
颜乔乔心想,这应该便是秦妙有受惊离塔的缘由。
再往上,想必还有更诡的图案,就连韩峥也会感觉不适。
她心下琢磨:得让他自己提出不走才行,否则他总能找到一万个离塔的借口。
韩峥盯着那抹不祥的艳红看了片刻,浓眉微蹙,转向颜乔乔。
只见她双肩稍缩,眸中流露出楚楚惶色,又怕又想看的模样,仿佛再受些惊吓,便会扑入旁人怀中。
“韩师兄你会害怕吗?”她问。
“怎么可能!放心,有我在,你只安心跟着便是!”韩峥喉结滚动,语气沉着,保护欲溢出眼眸。
她满意地冲他笑笑,登上下一层楼。
这一层,画的是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顾京亡妻。她睁着双眸,静静凝视画外。
颜乔乔移动脚步,发现无论站在哪一处,都无法逃脱女子的注视。
这个女子,似乎在哪里见过……颜乔乔微微沉吟。
“画技而已。”韩峥走到她身旁,“荀夫子画过一幅猛虎图,亦有这样的效果。”
“把亡妻画成这样,是有些惊悚。”颜乔乔道,“能把秦妙有吓破胆。”
韩峥笑了起来:“你啊,这都不忘踩她一下?”
颜乔乔倒不觉得自己是在踩秦妙有。毕竟秦妙有不胆小的话,前世便要随着琉璃塔碎成满地渣。
渐变的灯火漫至这一层,画像中亡妻的身上就像染满了血,胸前几处暗斑仿佛被洞穿的伤口。
接下来这几层,便是韩峥离去的地方。
颜乔乔心中警惕。
十一层,描绘的是女子倒卧在地上,却还未咽气时的景象。她软软向前伸出手,眸光哀凄,脸上无尽的遗憾和不舍令人心间动容,她的双手、脖颈处漫着一层一层的血丝,蜿蜒至两腮。
画幕边缘画了一只男人的手,无望地探往她的方向。单看这只手,便知它的主人正在承受锥心刺骨之痛。
“这是病逝?”韩峥蹙眉。
红光漫卷上来之后,感觉更加吊诡。女人胸口几处暗斑仍在,淅沥向下迤出可怖红痕,像是伤口涌出的血。
若是血,也太多了些。
“往年琉璃塔不放红光。”韩峥神色冷凝,“如此一座赤塔,感觉不祥。”
“我们似乎撞见了什么真相。”颜乔乔天真地眨着眼睛,“韩师兄,我好好奇。”
“上去看看。我走前面保护你。”韩峥率先登上塔阶。
颜乔乔慢他几步登上十二层。
“……嗯?”
韩峥背影僵硬,站在楼道口一动不动。
她从他旁边绕过时,他下意识擡起手臂,挡她去路。
人是挡住了,视线却无法阻住。
颜乔乔一眼就看见了自己——六年前的自己。
画面中,十二岁的少女神色紧绷,双手握一把短剑,紧闭双眼,嘴唇抿成了一条向下的弧线。她紧张、焦虑、恐惧、强作镇定。
“是我……”她怔怔道。
这便是她在城隍庙中救人的那一幕。装晕的妇人洒出毒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只能扬起短剑,尽力吓唬那个人贩。
在她身前不远处,便站着那个清丽的女子——画师笔下,女子的气质与颜乔乔当日看见的妇人截然不同,看上去判若两人。
女子哀哀望着少女颜乔乔,双眸含泪,仿佛在控诉少女无情——‘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颜师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为何会在画中?”韩峥沉声问道。
颜乔乔怔怔摇头,简单解释道:“我只是从人贩手中救出了几个孩童。”
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入了别人画中。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作者预警:下方有一点点小惊悚】
说话间,红光再次漫了上来。
只见丝丝缕缕血般的长痕从顾京亡妻的脚下拖开,延伸至少女颜乔乔的背后。
颜乔乔后脑发寒,屏住了呼吸。
红光向上漫去,渐渐勾出了七个人形的血影。
血影立在少女颜乔乔身后,一动也不动,是那几个被拐的孩童。少女颜乔乔竖着剑,挡在几个七窍流血的孩童身前。
她闭着眸,微微偏着惨白的脸,正在安慰他们——她并不知道,他们已成了血俑。
立于血俑之间的苍白少女,清丽绮艳到了极致,似清纯无辜的羔羊,又似坚韧顽强的战士。
血与煞环在她的身侧,视觉冲击力令人心头震颤,仿若被惊雷击中。
“别怕。有我在。”韩峥嗓音低哑,惊艳又心疼,擡起手,揽向她的肩膀。
颜乔乔陡然回神,急急退开一步。
指尖擦着她的衣袖落下。
“我不怕。”颜乔乔急促道,“快,上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你慢些,我先走。”韩峥大步踏往十三层楼,姿态利落果断。
颜乔乔心跳很疾,环顾四下,满地琉璃红,仿佛沁的都是血。
她深吸气,追着韩峥登上十三楼。
越往上,红光漫得越快。她踏上塔层,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画中景象——
血般的红光勾勒出数个凶神恶煞、五大三粗的身影,他们正在围杀弱质可怜的顾京亡妻,她擡手掩着受伤的前胸,将倒未倒,神色凄艳、楚楚可怜。
“这些不是坏人,而是救人的官兵。”颜乔乔道,“顾京袒护妻子,把他们妖魔化了。”
视线转向画面另一头,她怔怔张开口,双眸越睁越大。
她看到了当年那个牵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城隍庙的“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