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南天魂魄都在颤。
他脚步踉跄,口吐鲜血,目光摇晃,耳畔如惊雷一般,不断回荡着那句话。
“你娘真的好可怜,在你这个儿子眼里,原来她就是个温暖暖!”
“原来她就是个温暖暖!”
“……”
这是什么天大的笑话?
他娘是世间最好的人,温暖暖什么东西,也配!
他用力摇着头,想要大声驳斥这等无稽之谈,嘴里却发不出一个字来。
他只是,只是……
他明明因为“阿昭之死”痛彻心扉,决意要杀了温暖暖,他明明杀意已决。
她为何就是不信?
她都不知道,看见她还好好活着,他是多么欣喜若狂。
他只想好好跟她说说话,却被她如此诛心。
他垂下头,只抬起一双赤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她。
半晌,他抬手抹了把唇角的血,手掌仿佛失去知觉,重重擦过半张脸,把血染得一脸都是。
他咧唇笑起来,嘶哑开口:“昭啊……”
众侍卫:“……”
再让神智不清的晏南天继续触云昭小魔王的霉头,怕是要闹到不可收场。
众人交换视线,匆匆向云昭点头致意,然后搀住昏昏沉沉的主子,带他去歇息。
晏南天像醉酒的人一样甩了甩手,没能挣脱。
侍卫们半扶半抱,护送他离开。
云昭定定目送晏南天虚弱的背影消失。
直到完全看不见,心下总算松了一口气:呼,送走了,没叫他发现脚下废墟就是太上庙。
耳畔忽有阴风接近。
鬼神俯身,轻飘飘贴着她耳廓,语气冰凉带笑:“糊一脸血有这么好看?”
姓晏的就这么好看,一直盯着不放。
云昭:“???”
她就没注意到晏南天脸上有血,只以为他说的是陇阳道。
小魔王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贴脸嘲讽过。
她就是看他孤零零一个血人站在那里很可怜,所以凑上去多看了两眼,看得心脏一揪一揪,表情大概也就是稍微心疼了那么一点点。
他就笑话她!
幻象里血人笑话她,出来了鬼身还要笑话她!
没完了还?
云昭冷笑瞥他,阴阳怪气:“好看死了呢!”
她衣袖一甩,扬长而去。
鬼神:“……?”
他都气笑了。
当着他的面,夸别的男人好看,还这么理直气壮。
鬼神微虚双眸,唇角勾笑,轻轻磨了下牙。
*
凉川城内,面目全非。
街道与层舍损毁了七八成,遍地是流离失所的百姓。
云昭原以为会听到一片哀声,不曾想一路看过去,这些无家可归的人竟然都在笑。
一身轻松的样子,仿佛卸掉了压在肩上的大山。
“阿婶,”云昭随手在路边抓了个瘦婶娘,指着她面前倒塌的废墟问道,“这是你家屋?”
“是的呀。”
“屋没了还这么高兴?”
“屋没了怕什么,有手有脚都能再盖!青金矿塌啦,往后日子都有盼头!”
云昭恍然:“哦……”
举目四顾,劫后余生的百姓当真是一片欢声笑语。
云满霜不知何时走到云昭身后,沉声感慨:“百姓所求,从来也不过是吃饱穿暖,平平安安。”
“嗯。”
*
当初修建赵宅是为了幽禁赵宗元。
看着简陋,其实内里结构坚固。
在这场灾变中,赵宅保存完好,略微清理便能重新入住。
云昭进屋不久,钻地龙遇风云也带着小太监回来了。
他们抱回了一只新鲜的骨灰坛。
凉川的魔神骨灰坛里,放着一块陈年玉璧。
“咦?”
陈平安观察片刻,惊奇道:“居然是个合欢牌。人皇当年竟然有过情缘的吗?”
云昭双眸一眯:“嗯?”
鬼神俯下身,凑到坛子面前看。
陈平安解释道:“那会儿的习俗,年轻男女要是看上了谁,就找个牌子,刻上情诗送给对方。对方若是有意,便合上一句诗再归还回来。两个人以后成婚了,合欢牌就挂在婚帐里面。”
云昭:“哦。”
她抬手拎过骨灰坛,一把抓出那块陈年老玉牌。
陈平安:“嘶!”
鬼神:“哎——”
云昭心道:让我看看他写的什么酸诗。
凉凉一块老玉,倒不是什么很珍稀的材质,白中微微透着青,倒像是有几分阴气似的。
定睛望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刻了几个字。
【你想得美】
云昭:“?”
这算哪门子的情诗?
她侧眸瞥向那个鬼,他微微偏头,一脸“不关我事”。
遇风云好奇地问:“人皇当年,写了什哞?”
每次化过龙身之后他都有“哞哞哞”的后遗症。
陈平安嘿嘿直笑:“嗐,咱们人皇还用得着写什么情诗,随便画两个字,情缘还不是手拿把掐?”
云昭低头又看了看那四个龙飞凤舞的字。
确实像那个风格嚣张的家伙。
没错。
这么追人,不被拒绝才怪了。
她瞥了陈平安一眼,声线淡淡:“那人家也没回他。”
“也不是非要回嘛,”陈平安挠头,“说不定人直接就好上了是吧,就咱们人皇,哪个姑娘能不……啊嘶遇风云你掐我干嘛!”
遇风云无语望天。
做太监的,是真的不懂情情爱爱啊。
没看到这屋子都要被醋味
淹了吗。
陈平安大声道:“说不定人家回在背面了!”
遇风云:“……”
东方敛:“……”
云昭笑了笑,随手把玉牌一翻,漫不经心地眨了眨眼,低头望下去。
表情忽一僵。
玉牌背面,竟然真有一行字。
心跳加快了一些,她抿住唇,定睛去看。
【也不是不行】
她望着这行字,微微失神。
还是他的字。
虽然没头没尾的,但是谁都能看得出来,这两行字里面,就是有那种意思。
骄矜的,欢喜的,心悦的。
哈哈,虽然青楼的事情是个乌龙,但他其实真的有过喜欢的姑娘。
这有什么,很正常啊。
东方敛垂眸望着她的脑袋,嚣张的姑娘轻轻垂着脸,满头青丝也显得特别乖顺。
她的气息似乎有点低落,身上张扬的香味都淡了许多。
他恨恨地想:那又怎么样,你在我面前夸姓晏的好看,我说什么了?你以为我不气?总不能还要我反过来安慰你?
他冷笑着,抬手,握了握她的肩膀。
云昭:“嘶。”
她抬眸,对上他视线。
他道:“我不知情,与我无关。你是我娶回来的,我会负责到底,什么也不用想,任何事情我来解决。知道了吗?”
她定定望了他两眼,倏忽别开视线,气音道:“手太重了你。”
“嗯?”鬼神下意识又捏了下她的肩膀。
软玉般的骨头,捏起来手感很好,很有弹性。还想再捏。
云昭回眸瞪他。
他心虚松手:“哦,我下次轻点。你别哭。”
“谁哭!”她气音怼他。
他微挑着眉尾,心下嘀咕不已——就轻轻捏两下,眼睛都红了。看着凶巴巴,其实很娇气。
她夸晏南天好看的事,他都还没跟她算账。
算了,等她不哭再说。
“哎,哎?”陈平安忽然有了新发现,惊奇地伸手指着玉牌,“看这色儿……”
云昭回过神:“什么?”
陈平安把玉牌左右翻了翻。
他像个老学究一样说道:“这是用剑尖刻的,看得出来吧?这边‘你想得美’,很明显是先刻的,剑气血色淡。这边‘也不是不行’是后刻的,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了,剑气血色都要沁出来。”
云昭定睛观察半天,看不出有什么色差。
她眨了眨眼,望向遇风云。
遇风云的表情和她一样迷茫:“哪有什哞色儿?”
不就是玉牌上面划了几道痕,痕不都长一个样?
陈平安急躁:“这哞明显也看不出来?!就这色儿啊,差别那么大,一个是胭脂红,一个是丹朱红,这哞明显怎么看不出来!”
云昭:“……你不要学遇风云讲话。”
陈平安:“我什哞时……嗝儿。反正就是剑气不同,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遇风云望天。
果然苍天是公平的——这人,闻不见空气里的酸气,看得见玉牌上的剑气。
“所以!”史学家陈平安下了结论,“人皇先刻‘你想得美’,过了很久,又刻‘也不是不行’。”
云昭:“哦。”
是无奈妥协的语气呢。
看得出来,他是真的很喜欢了。
遇风云憨厚打圆场:“那看这玉牌,两人也没在一起。”
陈平安跳脚:“咱们人皇,金质玉相神清骨秀,修为超绝天下无双,哪个这么不长眼!”
东方敛:“嘶……”
好一阵牙疼。
云昭忽然起身走向门口。
遇风云怒瞪陈平安:“你少说两句!”
陈平安迷茫:“哈?”
一人一龙望向云昭背影。
只见她走到门口,脆生生喊人:“赵叔叔!”
赵宗元的鬼魂回来了。
他上下打量一圈云昭,欣慰地笑出声来:“小侄女!”
云昭也定睛打量他。
他收掉了那杆红缨鬼枪,依旧穿着一身白色丧衣,一副谦谦君子玉树临风的模样。
进了屋,赵宗元神色一定,疾步上前,冲着鬼神长揖到底:“见过太上尊者!”
鬼神伸手托住他肘弯,将人扶起来,笑吟吟道:“不必客气。”
赵宗元直起身,定定望着眼前这一位,一时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
“尊者……”
屋中一下子就有了两只鬼。
赵宗元是新鬼,身上的阴冷鬼气重得要滴水。
一进屋,温度便从暖冬转为寒冬。
听着云昭笑眯眯和“赵叔叔”说话,遇风云陈平安面面相觑,瑟瑟发抖。
“要不然,我们先……告辞?”
云昭也正有话要与赵宗元说。
屋门自行在一人一龙身后阖上,把那两个吓得一蹦。
*
“您去看过我爹了吗?”云昭问。
赵宗元抿唇轻笑:“在那边骂凉川的官儿,跟个回音壁一样。”
云昭笑道:“可不是嘛!”
赵宗元轻咳一声,望望一旁正襟危坐的鬼神,又望望自家侄女:“你与尊者……”
她实事求是道:“太上帮我逃婚,于是我们成亲了。”
鬼神幽幽盯了她一眼。
“原来如此……”赵宗元恍然。
他面向鬼神,认真揖了揖:“多谢尊者关照我们云昭。”
东方敛一口鬼气憋在了嗓子里:“嗯。”
很气,但又说不清哪里气。
那一边,云昭与赵宗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一人一鬼异口同声。
“总觉得赵叔叔很面熟。”
“总觉得小侄女很面熟。”
双双愣笑了下,云昭先道:“我先前看见赵叔叔的尸体,便觉一见如故。”
赵宗元居然也不觉得她的表述有什么问题,只微微颔首:“我一见你,便知你就是了。”
叙话片刻,云昭转入正题。
“赵叔叔此刻状况如何?烛龙笔是您用的吗?”
说到这个,赵宗元敛下了眉眼间的轻松写意,正色坐直,缓声开口。
“幸得太上尊者点拨,我已成功融合这一方大阵,成就不死魂身。觍颜道一句,在凉川地界,除尊者外,我已无敌。”
他再度起身,向鬼神长长揖下,“感念尊者再造之恩。”
鬼神淡笑:“一家人,不必客气。”
赵宗元微滞,肃容拱手:“尊者说笑了。”
东方敛:“……”
就很想掀桌子。
他瞥向云昭,见他家媳妇安安静静地坐着,笑得要多好看有多好看。
像朵假花似的,看得他一阵暴躁。
赵宗元继续向云昭解释:“烛龙笔的事,我是当年搜集尊者事迹的时候意外推断出来的。此间诸多线索与猜测,便不赘述了。”
云昭点头。
“我半猜半蒙,推断烛龙笔有可能在青楼,便托焦尾姑娘替我留意,当真被她寻了出来。”赵宗元微笑着说道。
云昭奇道:“你们什么时候说的这些?”
“夜谈。”赵宗元告诉她,“我身边耳目太多,说这些秘事,都是用诗间暗语。也就是朝廷派来的那些盯子没文化,要不然我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
云昭缓缓偏头,望向东方敛。
他正好也瞥了过来。
“……”
那一日的对话犹在耳侧。
——“他们这对得,还挺工整。”
——“语境一般,韵脚不错。”
轻咳一声,夫妻二人各自把视线瞥向一边。
赵宗元并不知道这番眉眼官司,他继续说道:“陆氏兄弟奉命要动这座阵,我便决定顺水推舟,这其中,虽有不得已,但确实也有我自己的私心。做个废人,这般困着等死,我不甘心。”
云昭颔首表示理解。
他道:“我用烛龙笔,在怨魂阵中写入规则——阵中新魂,可借临死前的苦痛怨念维系魂魄不散。”
他没再细说,云昭却能想象。
所以他用绝食这样的方式,缓慢持久痛苦地折磨自己至死,铸就坚韧不散的魂念。
她点点头:“难怪所有尸体死前记忆都有缺失。”
原来是因为阵中规则。
“不想承受痛苦,魂魄便复归天地。”赵宗元笑了笑,“除我之外,倒是再没有第二个人怨气那么重,甘愿留在世上做鬼。”
云昭心头忽然一跳。
鬼神也下意识望了她一眼。
“我如果,死在这里。”她微眯起双眸,视线
穿越虚妄的时间与空间,望向某一处,“怨气应该很重很重吧。()”
鬼神轻叹一声,敲了她的肩。
温暖暖的梦境清晰呈现在云昭面前。
这个诡异的梦,与云昭此前的猜测几乎完全吻合。
梦境中,她死了娘,整个人状态奇差。
她并没有发现自己和温暖暖交换了脸,温暖暖自残陷害她时,她只感觉不可思议,以为这人失心疯了。
没想到就被晏南天一掌拍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事先早有猜测,又有鬼神一直在她耳边吹风,见到这一幕,云昭心下倒是没有太大波澜。
只是视线触到躺在地上的自己时,还是被那双眼睛里的火光狠狠灼痛。
她并没有像温暖暖那样在地上挣扎打挺。
她只是静静躺在那里,盯着那些人的背影,一字一句用口型告诉他们。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我当然会做鬼啊。()”
幻象消散,云昭缓缓勾起唇角,慢慢重复了一遍,“我,当然会做鬼啊。”
最厉的那种鬼。
她怔怔抬眸,望向赵宗元。
“赵叔叔,”她问,“若是你留下的烛龙笔被人利用,害死了我,我化作厉鬼来找你,你当如何?”
赵宗元也看到了那一幕幻象。
他身为鬼,本就怨气冲天,需要大毅力维持情绪稳定。
此刻魂念疯狂震荡,紧紧闭着双眸,仍有沁血般的鬼气不断溢出眼缝。
一身杀意化为实质,只见屋中梁柱、墙壁点滴渗出血来。
云昭:“……”
这气氛,就是活生生的鬼怪话本。
半晌,赵宗元缓缓睁开双目,望向云昭。
数次启唇,数次咽下。
终于,他道:“我只恨不能将獠拉入炼狱之中,削片涮肉,犹不解恨。但,此事不该由我来完成。”
他定定望进云昭眼底。
“小侄女,若是方才噩梦成真,我定将我所能托付的一切,尽数交予你。虽不能弥补万一,但若能助小侄女修成鬼道,亲手复仇,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稍微闭一闭眼睛了。”
有太上那个阴神在一边盯着,一个鬼是不可能撒谎的。
赵宗元就是这么想。
若遇上那样的事,他当真就会这么做,绝非妄言。
“哦……”云昭怔怔点头,心下思绪翻涌。
原来她竟然还有一条别的路。
她知道自己定会走上这条路,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叔侄二人沉默对坐,久久不语。
“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嗯,明日再说。”
云昭默然起身,将赵宗元送出门。
过了门槛,他忽地想起了鬼神的交待。
“咳。”赵宗元立在门外,认认真真开口道,“太上
()尊者,金质玉相神清骨秀,修为超绝天下无双。”
云昭:“……”
东方敛:“……”
您可真会挑时候!
*
送走赵宗元,云昭神游般回到卧房。
刚踏入屋中,便觉眼前一花。
只见那床榻之上,竟然端端正正供着个阴神。
神身戴着狐面书生的面具,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摘,一身白袍,当真是神清骨秀的样子。
东方敛盯着自己的身体一阵冷笑,漆黑的瞳仁里幽幽泛起冷光。
云昭简单洗漱,爬上床榻,离他远远的。
她独自拉被褥盖上,没拍身侧让他进来。
鬼神虽是那么说,但他终究没有关于那块玉牌的记忆。
——你想得美。
——也不是不行。
多好啊。
在他恢复记忆之前,她绝不会再对他的身体……
身体骤然一轻。
云昭只觉一阵眩晕,回过神时,她竟被捞出了被褥,整个人都坐到了他的身上。
“……”
眼前忽地出现那张戴着狐面书生面具的脸。
他轻易便抓着她,把她抱成了一个叫人脸红心跳的姿势。
不等她回过神,身上忽一凉。
衣裳没了。
云昭:“东方……”
一只坚硬冰冷的手掌摁住她的后颈,将她的脸压到他的肩上。
她骤然失声,怔怔侧眸,看到面具下些许如玉侧颜。
心跳迅速加快。
他动作太快,只呼吸之间,那只轻易能留下手印的大手已抓住她的腰,缓而坚定地将她压坐向他。
“东方敛……”
她发出气音。
极致的坚硬与极致的柔软。
碰到了。
他分明拥有非人的恐怖的速度,但这一瞬间,竟是意外地迟来。
她不知道他在等什么。
呼唤那个鬼神,也不见有回应——当然她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有没有发出声音。
呼吸渐急。
她试着挣了挣,发现这个家伙将她困得很紧,没有回旋余地。
她有的选择只是——快一点坐下去,还是慢一点坐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