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肩膀一痛。
画面一变,她的视角离开了漆黑神殿。
只见神血如瀑,顺着殿前黑长的台阶缓缓淌落。
楼兰海市常年祭祀,阴暗角落里滋养出了大群喜食腐烂血肉的尸蝼蛄。它们一拥而上,大肆吮食神血。
云昭明白了:“这些尸蝼蛄饮了神血,所以不死不灭。”
心神荡过整座巨城。
海民颤巍巍伏跪一地,胆战心惊地等待厄运降临。
魔神没有兴趣杀他们。
他扬长而去。
云昭只觉肩膀一痛,幻象消失,她回到了太上寝宫白惨惨的神榻上。
恍惚片刻,她眯起双眸,心下暗自琢磨:‘弑神之后,画面缺失了一段,不知道他隐藏了什么秘密不想让我知道。’
某神:摸尸体捡装备有损本神光辉形象。不给看。
沉默片刻。
云昭捂住肩膀向他抱怨:“你不要下那么重的手敲我,都给你弄淤青了。”
“不可能。”他迅速澄清,“我碰的是你魂魄,魂魄怎么青。”
他偏过头,理直气壮地盯她。
目光忽一滞。
他缓缓弯起漆黑的眸,勾起精致的唇,冲她露出个假笑。
云昭直觉有鬼。
她闪到殿柱后面,拉开衣领,望向自己雪白的肩——虽然那里隐隐留有余痛,但确实没有半点淤青。
那他在心虚什么?
云昭凑回东方敛身边,学着他的样子,拎起手指戳了戳他的胳膊。
“哎,”她小声问,“你那么厉害,后来怎么死的?”
他难得默了片刻:“……不知道。”
“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不知道。”
“哦。”
他闷声自闭了一会儿,主动戳她解释:“魂魄不全,没有那么多记忆。你想知道,就去炸庙。”
云昭正想点头,又听他说道:“不过。”
她假笑:“……不过?”
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说话风格有多欠揍?
“夜路走多,早晚撞见鬼。”他很笃定地说,“再继续,一定会被发现。”
云昭轻轻点头。
她也是这么想的。炸庙动静太大,不可能瞒得过人,总不能次次用“还愿”做借口。
她沉吟着:“要是被发现……”
旁人绝不会相信太上殿镇压的就是太上自己。
毁坏神庙,犯的可是全天下最大的忌讳。
“被发现,他们也不能奈我何。”他偏头冲她笑,“但你必死无疑。”
云昭重重点头。
“你不欠我。”他敲着榻缘,语气轻飘,无所谓道,“人生不长,你可以就这么过。”
有神妻这个身份在,她可以活得比往日更肆意、更自在。金尊玉贵,一片坦途。
她
不是非得去走那条极度凶险的路。
云昭歪着头笑,一字一顿:“我才不。”
她的双眸熠熠发光。
一张艳色逼人的面庞上,写满了灼灼野心。
她道:“不要以为只有你才是天命注定的大反派啊太上。”
他侧目看她。
他比她高很多,收起那几分懒散笑意,便有那么点睥睨众生的俯视意味。
他毕竟是个神,生前屠戮仙神无数,死后又受人间香火三千年。
他已经不需要释放威压,不需要透出锋芒。只要淡淡瞥过一眼,天然便有令人畏惧匍匐的压迫感。
被他这么盯着,仿佛被深渊凝视。
但云昭是谁?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
她扬起脸,冲他笑得肆意张狂:“我助你推倒通天塔,你渡我成仙成神!怎么样!”
四目相对。
他缓缓挑眉,深黑瞳眸里,笑意越来越浓。
他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我渡不了你。”他一点儿也不真诚地大笑着说,“你自己就是个神仙了!”
很显然,此神仙非彼神仙。
云昭阴恻恻拉下脸:“你在笑我?你是不是在笑我。”
她飞扑上去,抬手揪他斗篷。
东方敛已有经验,他轻飘飘向后一闪,挑着眉勾着唇,冲她挑衅地笑,“你抓不着我。”
云昭:“……”
什么人啊这!啊不,什么鬼啊这!
她确实抓不着他,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返身跳上那张神龛样式的拔步床,抬手去薅他本体。
东方敛:“……”
在她抓到他之前,他及时抬手拎住了她的后脖领。
“不要对我动手动脚,”他生无可恋地垂着眼睛,“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嗯?”云昭惊奇,“你这个身体会有反应?”
出土文物东方敛并没有发觉她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他认真道:“在我面前不可以有攻击意图,会死。”
云昭微微睁大双眼,定睛看他那具木头神躯。
好漂亮的人偶!
好恐怖的大杀器!
她坐到他面前,托腮看他——冷冰冰一张完美无缺的脸。
她试探着轻轻碰了下他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像是用硬玉雕刻出来的,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温度。
他不动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动。
云昭细细摩挲他的指骨,顺便摸了摸他手背上坚硬的骨筋,还想摸他漂亮的腕骨,忽然感觉如芒在背。
回头一看,见他盯着她,表情复杂古怪,唇角微抽,目光谴责。
云昭:“……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材质?”
他抱以假笑。
“咳,”云昭拍了拍身下的神榻,强行转移话题,“这床榻也太硬了,必须换
掉!”
一提起这个他可就有话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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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止是太硬,”他愁眉苦脸,“你不知道这底下塞了多少符咒,就那种兽血丹砂知道吧,一到夜里呜嗡往上飘,你想想你半夜睡得好好的,一直被吵醒一直被吵醒,就像一大群蚊子在你耳朵边上嗡嗡绕!”
云昭沉痛:“我懂。换!必须换!”
他草草嗯一声:“要软。”
云昭问:“大红大绿绣金丝的我只知道一个——朱鹮翡玉孔羽翎,再覆上北海金蚕纱。别的倒还好,就是薄了些,做垫被的话大约得叠个百八十层,你会不会嫌太多?”
他的唇畔浮起期待的笑意:“不怕多,只要够软。”
云昭财大气粗地拍板:“那就是它了!我从前就很想要,可惜一直没能用上。”
晏南天觉得这个朱鹮翡玉孔羽翎太过奢华,不敢放进东华宫。在吃穿用度的小事上,云昭一向迁就他,便随他用九重山上的寻常制式。
如今这位,倒是处处合她心意。
东方敛忽然迟疑:“……你?”
云昭不解:“我?”
他戳了戳身下神榻:“你也要睡这里?”
云昭:“不然呢?”
他表情复杂,忽地凑近了些:“你是不是真把我当木头?”
云昭无辜眨眼:“什么?”
他盯着她,漆黑冰凉的瞳眸微微地闪:“我有七情六欲的。洞房花烛,我若本能行事,你,没有半点反抗余地。”
云昭轻嘶一声,小声问:“你会怎样?”
他微眯着眸,唇角弧线冰冷危险:“我说过,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大约会像一头发情的野兽。”
云昭心跳加速。
居然,不用,守活寡?
她冷静地确认:“就是,那种事?”
他直言:“我怕你承受不住。”
云昭偏头看了看那具一脸禁欲相的冰冷神躯,表情恍惚,直勾勾点了点头:“哦!”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
“我该回去准备了。”
见她吓到花容失色,他恶劣地勾了勾唇角,挥手道:“去吧。”
云昭爬下神榻,一步步走出寝宫。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后背上,一丝一缕,宛如走电,酥酥发麻。
刚要踏出门槛,他忽地懒声唤她:“哎。”
云昭回眸假笑:“嗯?”
他蹙着好看的眉:“回去记得跟那个太监说,不要再吵我。”
云昭:“哦……”
虔诚的小太监肯定在没日没夜祈求太上原谅。
云昭噗哧笑出声。
她忽然想到什么,惊奇地问:“旁人向你祈祷,你都能听得见?”
他:“嗯。吵。”
云昭心念微动,又问:“晏南天可曾向你透露,他都算计着什么阴谋?”
东方敛缓缓弯起眉眼:“晏南天从来不
曾向我祈祷。”
不等她狐疑,他微笑着补充,“他的诚心,竟不及你万一。”
云昭瞠目:“……啊?”
她这辈子就只真心实意拜过一次太上。
——凶,凶,凶!大凶特凶!
所以……
“对。”他微笑颔首,“是‘我’送你的大凶。”
人怕三长两短,香忌一短二长。
出发寻找温母的行天舟上,竟真是她亲手求来的大凶香。
云昭微怔片刻,畅快地大笑出声。
信对神了!
*
云氏山府。
云满霜与湘阳秀早已急得满头是包。
一见云昭回来,双双呼出一口长气,直呼太上保佑。
“没事吧昭昭?”湘阳秀急切,“肚子饿不饿?娘给你炖着龙髓汤。”
云昭:“……”
就是那个东禹燕丝、太原金阿胶、天山冰雪莲、黄脊鱼翅对吧?
云满霜:“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湘阳秀怒目:“断头饭也要吃饱的哇!”
云满霜头疼嘀咕:“没个忌讳。”
云昭开心地阻止父母吵嘴:“不用担心,我与太上好得不得了!”
湘阳秀欲言又止,半晌,心疼地问:“淤青不疼?”
云昭:“?”
什么淤青?
直到湘阳秀叹着气,取出玉骨膏给她涂脑门,云昭才“嘶”一声跳起来。
难怪那家伙一脸心虚——他的鬼身是戳不青她,但他的神身可以。
两个身体,手都一样重。
贴个红鸾卦签都能把她戳淤青,那……云昭及时打住思绪。
她问:“皇城那边有没有怎么说?”
湘阳秀顿时眉飞色舞:“还能怎么说,啊,他们还能怎么说?那不得毕恭毕敬侍奉神明?太上面前,皇帝是啥?”
“咳,咳咳!”云满霜无效打断。
“啥也不是!”湘阳秀喜笑颜开,“婚期仍定在二月初二,那可是前前后后最好的日子!神官掷过金葫,天地共祝你与太上呢!你外祖他们原也定下初二来京都,阿娘已经让人传讯过去,所有运来的贺礼都会换成神婚制式。”
云昭点头:“嗯!”
神婚是大事,自然不可能定在明后日,她那么说只是故意气死晏南天。
湘阳秀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云昭敏锐:“阿娘有话要说?”
湘阳秀盯向云满霜,示意他主动扛雷。
云满霜:“……储君求陛下收回成命,不娶侧妃。陛下震怒,勒令他与你同日完婚。”
云昭轻嗤一声:“也不怕冲撞神祇。”
湘阳秀坏意冷笑:“便是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去,悄无声息办了便罢。身为储君,晏南天他夜晚还得到神殿领神婚傩舞,这娶的什么亲哪!”
云昭:“啧。”
非但不同情,反而很好笑。
“幸好你这孩子心大,命又好。”湘阳秀也是感慨不已,否则该多难受。唉,原本好好的amp;amp;hellip;amp;amp;hellip;不过如今也amp;amp;hellip;amp;amp;hellip;?[(”
云昭乐呵呵地:“阿娘别想那些,你该操心我和太上的婚房啦!”
“对对,”湘阳秀掏出帕子点了点眼角,“昭昭想要什么样?”
云昭如实道来:“太上说了,要大红配大绿,能镶金边的地方全镶上!夜明珠不怕多,能摆多少摆多少!”
湘阳秀:“……”
云满霜:“……”
云昭又道:“床榻要朱鹮翡玉孔羽翎,再覆上北海金蚕纱。”
湘阳秀再宠女儿也觉得不能这样:“昭昭!太上乃是清正冷肃的人间正神,你不可以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太上。”
云满霜点头:“夫人所言极是。”
云昭:“……就是他要的!”
湘阳秀amp;amp;amp;云满霜:“呵。”
*
云昭用了半个时辰说服父母,让他们相信那就是太上本神的审美。
准确来讲,“说服”是确定的,“相信”那就存疑了。
她带着太上交待的最后一个任务回到自己庭院。
绕过真山石,看见遇风云盘在曲水河畔,把四个龙爪和一条龙尾搭入河中。
她的那群黄金锦鲤噗叽噗叽挤在一块,用嘴巴薅他的爪和尾。
……鱼疗。
这一人一龙与世隔绝,暂时还不知道她出了个大事。
遇风云扬了扬脑袋表示打了招呼。
陈平安头也不抬——他正在叽哩咕噜地念叨忙活。
云昭凑上前:“你在干嘛?我有事和你说。”
陈平安吓一跳,抬头看见她,呲出一嘴大白牙。
“我想了个好主意!”他沾沾自喜道,“上半天向太上祈祷,痛骂魔神。下半天向魔神祈祷,痛骂太上!”
云昭:“……”
陈小太监眯着眼,激动点头:“想我陈平安,精通上下七千年历史,必能字字句句直达痛点,保证两位大神听完神清气爽,心满意足!”
云昭:“……”
陈平安:“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来着?”
云昭抬眼看了看即将转为“下半天”的天色,微笑:“没事,你继续。干得漂亮。”
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
阿弥陀佛,太上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