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红鸾星动,求娶云昭。
这大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云昭小魔王这辈子被吓得最惨的一次。
魂都飞了一半。
她自己做过什么好事,心里可清楚得很。
炸了太上庙,正主找上门来了。
她呆呆站着,明艳照人的面庞唰一下变得雪白雪白。
太上是谁?
那是曾经的至尊人皇,正儿八经的神祇。他斩杀魔神,自身也被魔神咒杀。神魂陨落之后,在世间留下了一具行尸走肉般的空壳神躯。
他是个阴神。
正经拜他得在夜晚,燃的是幽幽红红的冥烛,烧的是金箔元宝、铜黄纸钱。那祭神的场面,跟拜阎王也没多少区别。
云昭炸了庙,这鬼玩意来清算她了。
她的脑海里缓缓飘过一句话——“迷信这种事,好的不灵,坏的灵。”
“……”
太极宫中寂静了许久,然后轰然哗爆。
倒抽凉气声、不可思议的惊呼声、忘情的议论声交织成一片。
嗡、嗡、嗡……
巨大的声浪犹如实质,一浪又一浪在銮柱之间回荡,越回荡声浪越强,直往身上脸上扑,撞得云昭摇摇晃晃,感觉自己在往半空飘。
一只香软的手狠狠攥住了她。
湘阳夫人把女儿的身体和游魂都从半空中拽下来,一双凤目睁得滚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湘阳秀瞳孔猛颤:“闺女!仙神真的!来娶你!”
“对,没错。”云昭恍恍惚惚点头,“来取我,小命。”
不敬鬼神的前提那得是不信鬼神。
鬼神真找上门,搁谁谁不虚?
身后传出一声拍案怒骂——向来注重仪态的方香君忍不住脱口骂了句脏话。
方香君都要气死了:“怎么天下好事尽冲着她一个去!她云昭到底有什么好……”
话音未落,便被自家老娘狠狠拧了一把胳膊:“呸呸呸!童言无忌,太上莫怪!太上莫怪!”
那可是神!酸话都说不得!
方香君气到乱翻白眼。
怎么,往后逢年过节,还得给云昭那个死丫头磕头上香不成?!
不带这么埋汰人!
那边谢云娘已经在拉湘阳夫人的手了。
谢云娘情真意切:“阿秀,当年她们说你气死婆母,我是绝不信的咯!我都一个一个骂过去了!你不知道赵欣兰她们几个在背后都怎么嚼你舌根,啧,我真是一个字都听不得!”
赵欣兰怒而掀桌:“谢云娘!你好生不要脸皮!”
场间一片混乱。
晏南天竖了两次手掌都没能成功控场。
他眉眼挂满了寒霜,沉声问顺德:“究竟怎么一回事?”
顺德公公自己也晕着,颠三倒四说了半天,还是说不明白。
总之就是太上卜卦卜了个星动红鸾。
“只是卜卦?”晏南天敏锐地眯起双眸,“太上不能言,如何竟牵扯到云昭身上?”
顺德公公眼角微抽,余光瞄了下湘阳夫人。
他也颇觉无语:“咳!湘阳夫人在太上殿里给云姑娘供了个最大最贵最醒目的黄金明玉大宝灯。太上就……就将那红鸾卦签,贴云姑娘的名儿上了!”
“嘶……”众人又是一片低哗。
早说啊!早说啊!
宝灯又不是供不起,谁家还供不起了?早知道就给它供满更大更贵的,把云昭那只给比下去!说不定神妻之位就花落自家了不是?
“娘!”一位小贵女哭着用帕子轻抽身旁妇人的胳膊,“说多少次了,敬神要诚心,你就偏不听!偏不听!就舍不得那仨瓜俩枣灯油钱!你看看人家!”
另一位也摇着肩膀不依:“阿娘我要退婚,我也要去供宝灯,我还要上天龙大香!我也想嫁给太上!”
“云昭这运势可真没谁了!”这位嗓音压得极低,“方才还想看她笑话,往后咱们在她面前才是真成了笑话!”
“莫说你我了,她成了太上之妻,岂不是连陛下见了她都得……”察觉到晏南天冰冷的目光投来,这位夫人及时用帕子掩住了口,装模作样咳嗽,“咳,咳咳。”
湘阳夫人都快笑得晕过去了,她挥着香帕,那叫一个扬眉吐气、郁结散尽。
湘阳秀:“哎呀呀,我早说了,我们家昭昭便是神仙也配得!孙夫人你说得没错!姻缘的事儿,那都是上天注定!有定数的!都是缘份!咱就是说,什么侧妃婢妾的玩意儿,那都没资格拜我们昭!”
众夫人:“那可不就是!”
晏南天面沉如水,大步走向云昭。
太极宫中一片喧嚣混乱,也就云昭看着还稍微“正常”一些。
她小脸苍白,神色微微惶惑。虽然气势不再像方才那么嚣张,但她仍然撑得起身上那件金红金红的金丝雀翎千叠牡丹大褶裙。
牡丹扶风带露,更显千娇百媚,国色天香。
晏南天凝望着她,只觉腹腔里那颗心脏被反复揉碎了千万遍。
“别担心,阿昭。”他沉声对她说,“如此荒唐之事,我绝不会允许。”
云昭恍惚回了回神。
她聚起视线,望向身前这个神情真挚的男人。
“……哈。”她缓缓笑开,挑起一边眉毛嘲讽他,“你不允许?太上行事,几时轮得到你晏南天允许?”
晏南天闭了闭目。
“你放心。”他一字一顿,“这件事,只是一个乌龙。”
云昭冷笑:“你说了可不算。”
她就算再虚、再怂,也绝不会在晏南天面前示弱。
再说这祸他根本扛不起。
庙是魔神要炸的,太上找她麻烦,她得让魔神自己来扛。
晏南天神情难看,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但他的目光很坚定、很强硬。
“如何不算,”他
道,你是我的妻。
这话听得云昭直发笑。
我不是!云昭傲然扬起脸㈨㈨[,“方才我说了,便是仙神下凡求娶,我还未必看得上!”
她勾起唇角,逼近一步:“你,一个与别人牵扯不清的凡夫俗子,也配谈娶?”
晏南天笑容不变,眸底发冷。
他眉心微蹙,偏头轻摇了下:“你就不肯信我。”
云昭能感觉到他压着火。
不得不说,晏南天实在很会算计人心。
先是成功说服云满霜,又用一场夜宴攻破湘阳秀心防。
只可惜世事难料。
任他机关算尽,也万万想不到她竟然闯了个滔天大祸,引来了神祇太上。
一时间,云昭心头竟有种同归于尽的畅快感。
她破罐子破摔:“我的婚事,你晏南天说了不算,太上说了也不算!我自己说了才算!”
她身上气势越来越盛。
反正庙都炸完了,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倒不如怎么爽快怎么来。
云昭大放厥词:“太上想娶我?他长什么样啊就想娶我?丑了可不行,我只喜欢好看的!”
众人震惊得直抽凉气。
这也……太、太、太狂妄!太不知天高地厚!太不要命!
顺德公公已经厥过去醒过来好几轮了。
他生怕云昭再说出什么大不敬的亵渎话,赶紧抹着虚汗上前,无力地对她说:“陛下正是让老奴来请云昭姑娘前往太上殿会晤……”
云昭昂首挺胸:“带路!”
踏出门槛时,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视线沉甸甸落在自己后背上。
冰冷又炽烫的那道属于晏南天。
猛戳她脊梁骨那道是方香君。
狂喜之中带着不服不忿的是温暖暖。
虔诚念经那几位……自然是当机立断开始搞迷信的老太君。
*
乌泱泱一群夫人小姐拥着云昭前往太上殿。
湘阳夫人紧紧挽住云昭胳膊,双眼直勾勾,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挪。
湘阳秀绷着嗓门问:“昭昭我是不是在做梦?走路怎么跟踩着棉花似的?”
云昭:“因为路上全是炮仗屑和纸钱,脚踝都要陷进去啦。”
湘阳秀:“哦,阿娘紧张,没看道。”
云昭:“……”
总不能比她这个炸过庙的更紧张?
“云昭,”方香君凑上前来,很不高兴地说,“我娘逼我过来给你道个歉。”
“无所谓。”云昭大方摆手,“你跟我作对,我也不会更讨嫌你。你讨好我,我也不会喜欢你。”
方香君冷笑:“呵。我还能不知道你什么德性!”
她眯了眯细长漂亮的眼,问,“你是不是没见过太上真身?”
“没见过,怎么?”云昭想了想,道,“见过塑像,没有脸,戴了鬼神面具。”
方香君挑着眉道:“那就对了。我告诉你吧,太上真身奇丑无比,所以塑像得用面具遮丑来着!你要嫁个丑夫君啦!”
云昭:“他敢丑,我就敢拒!”
方香君坏笑着跑了。
“哎呀!”小姐妹悄悄拧她胳膊,“你太坏了,明明就是因为太上生得祸国殃民,用他真容塑像容易被人渎神,才给封上面具的!”
方香君叹气:“我跟她斗了那么多年,也就最后再让她不爽这么一刻半刻了。”
小姐妹:“你就确定她肯嫁?”
方香君冷笑:“呵。她呀,色迷心窍,只会看脸,肤浅!她会不嫁?我方字从此反着写!”
小姐妹拍了拍她的肩,长叹:“节哀顺便。”
*
踏过一重石门,气氛悄然就变了。
虽然都是大年祭红红火火的景象,但靠近太上殿,灯笼火烛的红光便添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晦。
风也变凉。
脚下翻飞的纸屑分明是红炮仗,在同样幽红的光影下,却时不时便幻视成一种极深的黑蓝。
路旁灯笼一晃,众人脸上便青一阵红一阵的。
浓郁厚重的香烛冥纸气味萦绕不散,寒雾在红光中时隐时现,仿佛踏着幽冥黄泉路,前往森罗殿见阎王。
诵经唱咒的声音环绕在四面八方。
冥铃一响,胆小的便跟着哆嗦几下。
再往前,眼前便只剩一片红。灯笼红烛密密布设在道路两旁,黑暗中的一切都被映上了红色,深红、浅红、褐红、亮红……连影子落在地上都泛着红。
这么多红,却不灿烂。
反倒叫人骨子里透出股寒。
前方忽地涌来许多人。
摇铃洒纸钱的疾疾开道,透过一片耀眼的红光,遥遥看见文武百官那群人急匆匆挤在山道上,乌泱泱追成一团。
纸屑翻飞,冥烛味道充斥鼻端,鞭炮火光一串串在道旁炸开,锣声铃声令人耳晕。
两列青壮侍者摇着五彩丝制大旗,高声唱喊:“太上夜行——避——”
云昭心头一跳。
众人当面撞上,便见那黄钱纸屑兜头盖脸地洒了过来。
不是幽冥,胜似幽冥。
一时间,人推人,人挤人,乱作一团。
“太上夜行——避——”
即便是皇帝也得退到山道旁边,恭恭敬敬垂首避让,不敢冲撞分毫。
一片混乱中,云昭忽一下被挤了出去。
耳畔“锵咚”一声锣鼓响。
她堪堪站稳,还没来得及抬头,就看见了一角华袍。
袍角坠满繁复层叠的刺绣纹案,一片灯烛耀眼红光中看不清底色,只觉深深浅浅尽是红。
一层叠着一层,每一层衣饰都坠以无数金丝银线,风过不动。
耳畔忽然就静了。
周遭的空气变得莫名庄重,“噗通,噗通,噗通”,分不清是
沉重的心跳声,还是陆续有人在下跪。
“铃——”
眼前的华袍向前踏出一步,虽慢,却仿佛有残影。
云昭从未见过这样的姿态。
既有木偶般的微弱僵滞感,却又带着浑然天成的睥睨。
她抬眸往上看。
华袍的主人正在越过她的身旁,他头戴神冠,肩垂羽带,华衣美服肃穆端重。
幽冥般的红光照遍他周身,烟雾弥漫。
一片晦暗光芒之中,半幅侧颜如霜雪般冷白。
骨相惊绝,淡漠慈悲。
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神更仙的容颜。
一眼万年。
云昭睁大双眼,瞳仁震颤,耳畔好似落了两道雷。
还没眨个眼的功夫,他就越过她的身旁,只留给她一个完美的、六亲不认的背影。
“轰隆!”又一道惊雷劈进了她的脑子。
他说,我送你一卦。
他说,我很灵的。
他送出一道红鸾卦,替她悔婚。
他,竟是太上。
云昭此刻来不及仔细思考魔神为什么会是太上这个深奥的问题。
但是不管怎么说,这么大的事,当然得追上去弄(看)个清楚明白。
眼看这一眼万年的绝世美男就要走远,她蹦起来,冲着他的背影扬手呼喊:“太上——我是你的亲亲小云昭啊太上——”
庄严肃穆、令人窒息的氛围陡然破碎。
避让到道路两旁的众人齐齐绝倒:“……”
只见云昭拎着裙摆,毫无顾忌地踩过遍地灵幡纸钱,撞开挡路那些扛旗的、敲锣鼓的、烧香的,冲破近乎凝固的空气,直奔那道不可亵渎的庄重身影而去。
“太上——等等你的小云昭啊太上——”
“……”
“我知道她是个狗!”方香君恨声,“却没想到竟能这般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