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叔。
云昭动手之前,真没想到哑叔竟然是皇家暗棋。
他生得朴实憨厚,身材瘦小,皮肤晒成古铜色。因为是个哑巴,一路上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
他是当初温母怀孕落水时便在船上的人,老渔民了。
正是他指引着方向,帮助众人找到了楼兰海市。
他能活着穿过那片颠倒海,云昭并没有多想——海民伴海而生,身上多少有点奇奇怪怪的技能在。
“身无修为”的哑叔留在石台上,也并不可疑。
在用弩箭直指温暖暖的那个瞬间,云昭确实想过,是不是可以再相信晏哥哥一次。
这些日子,她总是误会他。
一次一次又一次,他总能给她合理的解释。
‘你不能这么践踏我的心啊云昭’——他颤抖的嗓音犹在耳侧。
只要她再相信他一次,亲手杀掉温暖暖,一切误会自然烟消云散。
她和晏哥哥,似乎真的还可以回到从前。
那么多年的感情,那么深厚的信任。
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一切细微举动,都在证明他爱她。
他已为她制造了近乎完美的条件,难道真不值得她再信一次、再赌一次?
——幸好她赌对了。
*
近乎凝固的时空终于破碎。
“阿娘!阿娘——”
温暖暖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踉跄往前冲。
哑叔沉默地守在她身侧,替她防备云昭。事已至此,继续隐藏已经没有意义了。
云昭唇角勾着懒散疲倦的微笑,随手把轻弩扬过肩膀,往后一扔,然后将双手抬在身侧,示意自己无害。
“蝼蛄钻进她嘴里了,吓我好大一跳。”云昭语气轻飘飘,一点儿都不真诚地说,“还好我反应快。”
温暖暖气到浑身颤抖:“你、你……”
“别你你我我了,”云昭皱着眉指责,“没看见你娘都快死了吗?你怎么做女儿的!”
“你!”温暖暖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儿原地厥过去。
“阿、阿娘!阿娘——”
“嗬……嗬……”
温母在地上抽搐挣扎。
她痛苦地抬手捂着喉咙,张大嘴巴,唇角鼻孔都在往外溢血。
温暖暖扑跪在地,颤抖着双手,伸向温母,却不敢碰。
“阿娘、娘!别吓我,别吓我!阿娘!”她急病乱投医,抓住哑叔的裤腿,仰头盯向他,“救救阿娘!救救她!给她输真气,快!快啊!”
哑叔的视线在温母身上停了下,轻而坚定地摇摇头。
没救了。
这一击又准又狠,断了喉管,裂了颈骨。
神仙也救不回。
“不!”温暖暖抬手捂住耳朵,拼命摇头,“不,不不不,我不信,我不信!我不听!我不听!你什么都不要说!我不
听!”
云昭好心提醒:“他是个哑巴。”
哑叔:“……”
“你!是你!”温暖暖颤颤抬眸,通红的双眼盯向云昭,“你这个、你这个……”
云昭及时打断:“你娘马上要死了。”她的唇角浮起一丝诡秘的笑意,“死了,龙丹可就没啦——”
温暖暖如梦初醒。
娇躯一颤,她定定低下头,望向濒死的娘亲。
温母还在痛苦挣扎,见女儿来到身边,她涣散的瞳孔微微收缩,凄凄切切地凝视着温暖暖,无声哀哭,‘小、小暖……’
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将温暖暖身上的小半龙丹收回来,既是因为容颜已驻没那必要,也多少是有几分母女真情在。
她挣扎着,想牵一牵女儿的手。
“阿娘!”温暖暖俯身,张开嘴巴,急促地对濒死的亲娘说道,“你快把龙丹吐出来给我!”
温母呆呆看着女儿,眼睛里一点点浮起难以置信的神色。
温暖暖焦急道:“你是不是听不见我说话了?是不是已经听不见了?”她冲她耳朵大吼,“龙丹!龙丹啊!龙丹!”
温母睁大双眼,眸光剧烈地闪烁。
震惊、错愕、失望……
她自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却从来也不曾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被别人狼心狗肺地对待。
温暖暖此刻并没有闲心照顾温母情绪,她抓住温母肩膀,用力摇晃催促:“快点呀!给我龙丹!”
温母仿佛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把龙丹给我,我才能为你报仇!听见了吗!”温暖暖咬牙切齿,“不然我拿什么跟她们斗!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难道你要带着龙丹去死吗!”
云昭侧眸望向遇风云。
他站在石阶那里,一动不动,认认真真看着这一幕,仿佛不舍得错过一瞬半霎。
感觉到云昭的注视,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复杂难言。
云昭挑眉示意:怎么样?
他艰难地做了个表情,像哭又像笑。
云昭很懂,扬了扬下颌,示意他继续看戏。
温母喉咙里发出濒死的声音:“咯咯……咯咯咯……”
见她当真是要死了,温暖暖情急之下,不管不顾,竟伸出双手猛力按压她的胸膛。
“快把龙丹给我!快啊!你是不是没力气吐出来了?我帮你!快点用力,往上挤,快吐!快吐!”
她手劲使得很大,每按压一下,温母口鼻便一股一股喷溅出血泉来。
“嗤!嗤!滋!滋!”
温母苦不堪言:“呃……啊……咳!咳!呃……咳咳咳!”
温暖暖目光焦灼,咬牙切齿,额角绷出青筋,使上了更大的力气——既然阿娘都救不活了,自然要把龙丹拿到手,否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给我,快给我!”
温母躺在地上痛苦受难,视线被血糊住,透过模糊
血光,见女儿形同恶鬼。
这恶鬼几乎整个骑到了她的身上,碾压她,摇晃她,逼迫她。
窒息、剧痛、撕裂、背叛……如堕修罗炼狱。
只求速死却不得。
温母流下血泪,痛悔不迭。
为什么,为什么要养这狼心狗肺的小畜生!为什么会养出一头白眼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世间会有这种恩将仇报的畜生!
好恨!好痛!
好痛苦,好痛苦……好狠毒的白眼狼!恨死了!恨死了!
温母用尽全部力气,刻毒地、怨恨地,向女儿脸上啐去——“呸!”
温暖暖被喷了一脸污血。
漫开的血雾中,温母终于沉沉地、重重地向后仰倒。
“砰。”
她的后脑勺磕在地上,弹了弹,不动了。
她死了,并没有吐出龙丹。
有一瞬间,万籁俱寂。
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温暖暖浑身猛地一震,尖声惊呼:“不!不!不不不——阿娘,阿娘!阿娘啊!不!不!不——”
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石台,掩掉了泪水砸在石面上的细微声响。
遇风云痛快地笑着,一边笑,一边泪如雨下。
大仇得报,杀人诛心。
‘阿爷,你在天上看见了吗?你在天上,看见了吗?云昭她替你报仇啦!’
*
“云昭!云昭!”温暖暖满脸血污,披头散发地爬起来,捞起那支弩,颤抖着手歪歪指向云昭,“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为阿娘报仇!”
遇风云默默挡到云昭身前。
温暖暖如遭雷击。
“遇、遇大哥!你、你……”她震愕地盯着他,“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变成了一个负心汉!你不能这样就被人勾走啊!”
活尸不会说谎,他负心了,他抛弃了她,他不爱她了!他怎么可以保护别人!怎么可以!
哑叔疾步上前拖开了状似疯魔的温暖暖。
既是为皇家效命的人,自然知道云昭金贵得很,绝对动不得。
云昭倒是一脸无所谓。
哪怕无人制止,温暖暖也没那本事伤到她。
几斤几两心里没数?
温母一死,云昭便兴致缺缺。
眸光懒懒环视一圈,没见到大反派的身影。
大反派带笑的嗓音犹在耳畔。
——“我可以提供一个思路。”
——“既然你杀不了她,你娘杀不了她娘,不如换一换,你试试杀她娘?”
效果很好。
她十分满意。
*
石台下方的战况依旧激烈。
云昭立在高处,心神掠过潮水般的活尸。
莫名心有所感,在视线望不见的战场后方,晏南天向她投来了一眼注视。
两个人的心念短暂交触
,复杂而激烈,如同错觉。
——晏哥哥,喜不喜欢我给你的惊喜?
——阿昭给的,我自然欢喜。
——真的?
——我真,欢喜。
谁也想不到云昭会对温母下手。
毕竟二人素昧平生,无怨无仇。温母身上还有龙丹,怎么也没有杀她的道理。
晏南天终究是大意了。
云昭收回视线,抬起手指,戳了下遇风云的背。
“船底,你动了手脚?”她问。
他低低嗯一声。
“啧。”云昭哼笑,“我就知道。”
她就说嘛,落水之前分明看见那船底那些硬木、铆钉、加固铁皮都没断,比起切割,倒更像散架。
“要是没人发现进入楼兰海市的办法,我就不用动手。”他沉声道,“返程的话,我夜里修一下船,还能开回去。”
云昭无语道:“这么接地气的吗……你这实力不怎么样啊。”
看着一尾巴把船劈成两截好像很唬人,其实大半是障眼法。
事先都把船给拆好了。
“龙门是阿爷护着我过的。”他低低说道,“没有经历真正的千锤百炼,终是有所欠缺。”
云昭点头:“唔。”
他面露不解:“你是怎么发现我身份的?”
云昭毫不心虚:“自然是用脑子发现。”
反正大反派只是给她看了龙鲸幻象,其他都是她自己猜到的,不算作弊。
遇风云:“哦……”
他直言道:“温长空之死是我的安排。他作孽太多,早已激起民怨,我推波助澜,设计了雨夜杀人。”
云昭懒懒的:“猜到了。”
他望了温暖暖一眼,低声道:“温,她本与此事无关,若非龙丹有部分在她身上,我也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云昭八卦之心熊熊燃烧:“她要是没扒着晏南天,愿意跟你走,那你会取了丹,然后与她虐恋情深吗?”
遇风云:“……”
沉默片刻,他道:“不知道。”
云昭:“哦。”
一时无话。
她忽地想到了什么:“我把龙丹弄没了,你没意见?”
他轻轻摇了下头:“看着仇敌这么死,已经足够了,我很痛快。”
云昭轻笑出声:“你就看着吧!”
话音未落,忽闻温暖暖惊恐地尖叫起来:“啊——”
云昭与遇风云对视一眼,望过去。
温母动了。
一只蝼蛄趁乱钻进她的尸体,把她也变成了活尸。
云昭得意洋洋:“这下我说要把她绑上屠龙柱,应该不会再有人反对?”
遇风云:“……”
敢情她连怎么取丹都已经算计好了。
不得不说,眼前这艳若桃李的女子,当真是有颗魔鬼的心。
总之,做她的盟友,
绝对比做她的敌人幸运。
遇风云选择直接摆烂:“那到时候你会帮我把龙丹偷出来吗?”
云昭瞳孔震荡:“不是,这也要我做?你自己就没有点责任心,没有点使命感?”
遇风云闷闷笑出了声。
认识这么久,云昭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人发自肺腑地笑。
原本他就该是个乐观开朗的小龙鲸。
“等等,不太对劲。”
遇风云忽地冷脸,反手把云昭拨到身后。
只见温母并不像其他活尸那样老实温顺,而是灰着一张脸,双眼直勾勾,一步一步走向云昭。
她的上唇猛烈地抽-动着,以一个很诡异的角度往上呲。
沾满血污的牙齿似乎变长了一截,下齿嵌入上唇,上齿嵌进下巴。
没走两步,她忽然像野兽那样,四肢伏地,喉咙里溢出低吼。
弩箭颤抖着脱落。
仿佛解开了什么封印一样,温母脸上、身上不断长出鳞片,她凄声怒叫,骨骼炸响,衣物瞬间崩裂。
皮肉破开,身躯飞蹿,骨刺迅猛生长!
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温母竟化成了一条死灰色的尸龙!
恐怕是怨念太重。
它显然没有意识,却还记得找云昭报仇。
云昭:“哇哦。”
遇风云见她神色镇定,下意识便问她:“怎么办?”
云昭:“……怎么办,当然是——跑啊!”
来不及了。
那尸龙长尾一摆,轰一声便砸落过来。
碎石横飞,退路被截断。
遇风云把云昭扯向身后,替她挡住一大片溅射的石屑。
左右腾挪,越来越凶险。
“这样不行。”他沉声道,“底下战斗激烈,没人顾得上救你。我来化龙对付她。”
“被人知道你是龙,你会死。”云昭直言,“就算杀了她,晏南天也会带人围杀你。这里离海很远,你一现身,必死无疑!”
“轰——”
他拉着她狼狈跳开。
尸龙一爪袭来,原本站立之处变成了一丈深沟。
龙离了水虽然发挥不出真正的实力,但肉-身的力量仍然无比恐怖——遇风云就可以偷偷化出龙身,轻轻松松抓起千斤石锤杀人。
没人挡得住这尸龙。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你死。”遇风云道,“抓好我。”
云昭错愕:“你们龙鲸都这么善良?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朋友,而且跟你也不熟。”
“你我是盟友。”他笑了笑,眸中泛起浅金的光,脸颊开始生出青黑的鳞,“龙绝不会背弃盟友。”
“轰——”
一条青黑巨龙出现在视野中。
整个石台瞬间被两条龙占满,几乎摆不下龙身。
底下多少惊呼声已经听不见了。
眨眼之间,两条龙便轰然碰撞了十几
次,鳞爪交击,爆开一阵阵令人牙酸不已的金属刮擦声。
“轰——滋滋——滋!”
双龙绕着屠龙柱,不停地用尾轰击、用爪切割。
因为云昭抱着龙角蹲在头顶,黑龙刻意回避与对方撕咬。
龙的速度很快,每一次闪避和攻击都带起隆隆风雷声。
云昭便在半空荡来晃去,像个被乱风扯来扯去的断线风筝。
云昭:“刺……刺激!”
龙鳞比精铁更坚硬,龙角外层却是鹿茸般的材质。
她搂着龙角,歪头观察他金色竖瞳,以及老牛般的长鼻头。
她见过他在水下咬人,吓人得很,嘴巴张开像个大鳄鱼。此刻瞧着这龙,倒是有几分傻乎乎。
祛魅了都。
只见这两条龙就像野兽一样,用最原始的手段相互厮杀。
鲜血与污血四下飞溅。
尸龙显然不是遇风云的对手,只是彼此都皮糙肉厚,一时半会无法伤筋动骨。
云昭抽空往下方瞥去一眼,心脏微紧——晏南天和顺德公公那边的战斗已经结束了。
他们击杀了活尸祭司,正在迅速赶回来。活尸大军失去领头羊,开始摇晃着身体往后退。
很快晏南天便会腾出手,摆阵屠龙。
云昭皱眉:“把它绑上屠龙柱,跟它换命!”
温母已被煎了许多日子,没剩多少寿命了。
以命换命,遇风云不亏。
遇风云是个聪明龙,一点就透。
尸龙再攻过来,他便不躲不闪,用自己脊上的锋锐尖刺牢牢卡住对方的鳞爪。
他的前爪深深嵌进尸龙侧肋,尾缠着尾,绕柱飞旋,顷刻便将这尸龙勒到了屠龙柱上!
“吼——”尸龙惨叫。
“吼——”黑龙也惨叫。
遇风云自己也是龙,也要挨煎。
他偷偷翻起带细鳞的眼皮一瞥,只见云昭笑得没心没肺,一副完全不顾盟友死活的凉薄模样——根本没有半点打算假惺惺关心一下的意思。
遇风云不禁张嘴笑出声来:“哞嘎嘎!”
跟她这种人相处,是真让龙有种另类的安全感。
云昭乐了:“你还笑得出来,看看下面,人家开摆屠龙阵,就等你们两败俱伤。”
巨龙偏头想往下看,忽地,他身躯一紧,“轰嗡”一声把脑袋偏转向右。
只见一道剑风袭来,“叮”一声击中屠龙柱,溅起长长的火花。
差点儿就刺中了龙眼。
云昭忽然心有所感,正要回头,腰间猛一紧。
余光瞥见一角斜飞的玄色袍尾,晏南天借着反震的剑势在半空横掠,一手握剑,另一手抛出束带,缠住云昭的腰,把她拽飞出去。
云昭只眨了个眼睛的功夫,就稳稳落进了晏南天怀里。
他身上很烫,呼吸很重,手很用力,心跳震着她的肩胛骨。
他抱着她一个旋身落地,疾步退下石台。
手一挥,众人当啷祭出兵器,锋锐杀机直指巨龙!
急促的呼吸声响彻石台上下。
谁都能一眼认出这条龙。
晏南天缓缓松开了云昭。
与往常不同,他没有第一时间开口说话,而是敛着长眸,沉静地注视她。
他并不生气,脸上没什么表情,淡然而温润。
身上似有威压,又似乎没有。
视线相对。
离得近的几名侍卫只觉呼吸困难。
云昭仿佛身处风暴中心——最宁静的地方。
她抬眸看他。
他也静静看着她。
“晏哥哥,”云昭毫无怯意,冲着他笑得肆意张扬,“这样好不好——我不问你认不认得哑叔,你也别问我为什么会在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