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内光线昏暗。
纯黑的神像立在高处,身披斗篷,阴影之下,面容神秘诡谲。
另一座神像倒在它身前,自腰间一断为二。
白净小太监激动得浑身哆嗦,颤着双手迎上前去查看。
他震撼地盯住那座断裂的神像,嘴里絮絮叨叨:“这是玄天尊座下七位战神之一!看这里,它腰间绶带纹饰为灵鹤与飞鱼,臂系玄天章,额间神印也是玄天纹……”
小太监如数家珍。
云昭这下知道他为什么能活下来了——这是个史学家,晏南天用得上他。
小太监神情亢奋,嗓门不自觉越放越大:“不愧是诸神时代的正神!看这神兵利器!看这神威煊赫!看这……”
云昭面无表情提醒他:“它被砍了。”
小太监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看这灵宝坐骑!看这……”
云昭:“腰斩。两截。”
小太监一个激灵回过神。
他抬起颤动的眼珠,顺着那斩了正神的剑锋,缓缓望向神台之上。
从这个角度仰头望去,深渊般的黑影极具压迫力,遮挡了所有的光。被它“看”着,就像被整个世界沉沉俯视。
令人毛骨悚然。
小太监倒退一步,差点跌坐在地。
“魔戮正神!”他颤巍巍捡回了最初的思绪,“……传闻魔神曾经屠戮众神。原来传闻是真的!”
云昭好心扶住他,指着身披斗篷的神像确认:“他就是魔神?撞倒不周山的那个魔神?”
小太监胆战心惊地点点头。
云昭:哇哦!上了好大的贼船!
小太监一拍大腿:“难怪这地方留下了人祭习俗——魔神屠戮了守护这里的正神,开启血腥残暴的统治,百姓迫于无奈只好用婴孩做人祭血食。当真是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云昭皱眉。
她觉得不像。没有理由,只是直觉。
“这下可是终于找到史实为证了!”小太监激动得打转,“魔神累累罪迹之上,又能再添一笔!”
云昭:“……你就这么轻易给他定罪,不怕他半夜来找你啊?”
“才不怕。”小太监胆色膨胀,“魔神都死几千年了,大卸八块,太上殿镇着呢!谅、谅他也爬不出来!”
云昭恍然:“原来是太上给你的胆。”
小太监挠头傻笑。
大话可以随便放,他的余光却一眼也不敢往斜上方瞟——那道深渊般的黑影,存在感实在是太强,令人呼吸困难。
小太监找借口想溜:“……外面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两个人对视一眼,后知后觉想起方才似乎有人来报。
禀报什么来着?
*
神殿外,剑拔弩张。
众护卫手持刀剑,团团围住两道人影,刀剑相对。
云昭一刚靠近,手腕就被晏
南天攥住。
他制止她上前,沉声提醒道:“当心。”
她左右环视,周围每一个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嗯?”
视线落向遇风云二人。
这两个……很难说是死人还是活人。
遇风云倒是看着还好,那个死掉的斥候就很难看。
斥候咽喉被洞穿,从前面能望到后面,身躯略一动,脑袋就在脖子上面晃晃荡荡。
他在沙土里埋了半宿,浑身都沾满灰色沙粒,此刻他大睁着眼睛,眼球上密密麻麻沾着沙。
看得云昭眼睛痛。
更叫人头皮发麻的是,都变成这样了,这两个人的行为举止竟然……挺正常。
可惜此时此刻,正常恰恰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那个斥候试图归队。
面对同伴的刀剑,他抬手指着自己,张大嘴巴为自己解释。
他发不出声音,只用口型一直说:“是我……是我……”
遇风云则像往常一样板着棺材脸,皱着眉头不说话。
气氛凝重,场间只闻心跳声,不闻呼吸声。
僵持片刻,那斥候似是说渴了,竟然从腰间摸出水囊,一下一下拧开盖,仰起头来往嘴里灌水。
只见一股细流顺着他中空的喉管落了下去。他恍若未觉,继续饮水。
直叫人毛骨悚然。
“这可真邪门了这……”顺德公公捋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还不如回去跟那畜生拼了得了……”
他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水下有恶龙,尚可真刀真枪正面一战,死也死个明白!不像这楼兰海市,当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死得莫名,“活”得更莫名。
可惜晏南天并无退意。
他望着那浑然不似活人的斥候,沉声道:“捅他一刀。”
侍卫:“是!”
“嗤。”
刀锋穿过斥候身躯,就像穿过一截枯木。
没有血——他的血早已流干了。
他也没什么反应,只微晃着不太稳当的脑袋,用那双糊满沙粒的眼睛望望这个、望望那个。
似乎不明白为什么会挨捅。
众人:“……”
一阵风吹过,身上的冷汗寒进了骨头缝。
有人涩然开口:“不然给他……大卸八块看看?”
一阵沉默。
“别……别别。”另一个人艰难出声,“万一,一块一块追着我们爬,怎么办。”
众人:“……”
这鬼斧神工的想象力把所有人都弄麻了。
云昭虽然也心头发毛,但她这个人向来不信邪。好奇心一起,便直想往前蹿。
她一用力,扣住她手腕的晏南天也不断发力。
都把她捏痛了。
她侧眸瞪他。
晏南天微眯着眼,直视那两个“人”,并不看她,
薄唇微动,他淡声问:有这么在意他?
云昭都给他问懵了。
半晌?_[(,她愣愣地:“晏南天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活死人啊,多稀奇!”
晏南天:“……”
缓了好几瞬,他才找回神智:“太危险了。不许调皮。”
捏在她手腕的五指微微用力,似是爱恨交织、哭笑不得。
他挥挥手,下令将这两个生死不明的东西五花大绑,束缚在广场边的石柱上。
顺德公公笑眯眯上前,谨慎试探道:“殿下,此番情形实在是诡异古怪得紧,咱是不是……”
晏南天淡笑:“怪力乱神罢了。继续。”
“是,是!”主子发话,无人敢提出异议。
一行人继续向古城深处挺进。
云昭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自己的手腕抽回来。
晏南天抓着她就不放了。
她正想发脾气,他倒是先发制人:“只漏看一眼,你便闯进神殿里面——还记得雕像会杀人吗?”
云昭嗤道:“不过是装神弄鬼。”
晏南天笑着,侧眸瞥了瞥身后,示意她想想那两个绑在石柱上的活死人:“那也是装神弄鬼?”
云昭嘴上是绝不服输的:“就是装神弄鬼。你等着,我迟早查个明白!”
“嗯,好。”他笑,“我等。”
这座古城遗迹占地甚广。
灰云笼罩着大地,午后不久,天色便迅速昏暗下去。
再不退,恐怕就得在这诡异古城里面过夜了。
鬼知道夜里那些雕像会不会大开杀戒?
晏南天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只有云昭知道,他其实也在斟酌——他的食指指尖不自觉地轻轻叩击她的手腕,想来也有些犹豫。
天色愈黑,得点上火把了。
众人眼巴巴望着晏南天。
不怕死,但是怕鬼。
谁也不想被雕像杀掉,然后变成活死人。
“晏、晏大哥!”温暖暖忽然出声,“阿娘在那儿,我听到她了,她就在那儿!求求你,求求你了,救救阿娘好不好!”
她抬起柔荑,指向东北方向。
“我、我……”她咬着唇,坚定勇敢道,“为了救阿娘,我什么也不怕!大不了、大不了我一个人去……晏大哥,我不怕危险,你就让我进去吧!”
她生得柔弱清纯,晃动的火把光芒下,眸中的清泪泫然欲滴,令人心生保护欲。
云昭笑出声:“这也没人拦着你。”
晏南天问:“能感知到还有多远?”
云昭侧眸,似笑非笑睨着他。
他捏了捏她的手腕。
温暖暖咬唇:“不清楚,但我想应该不会太远了。晏大哥我好怕,万一阿娘就在这么近的地方出了事,我还怎么活得下去?”
有侍卫轻声感慨:“母女连心,不容易啊!”
云昭乐了,对那侍卫说:“
你要是死在这里,你家老母后半生也不容易。”
温暖暖眼眶立刻便红了:“我、我没有,我没想连累大家……我自己进去就好!我不想连累大家!但我一定、一定是要进去的!”
有人站出来毛遂自荐:“殿下,属下愿随温姑娘进去一探。”
又有人出列:“属下也愿意!”
众人望向晏南天,等他决策。
晏南天眸光微动,安抚地捏了捏云昭的手腕:“全神戒备,继……”
恰在这时,大道远处传来了缓慢的、沉重的脚步声。
众人反应极快,一阵“唰啦当啷”声响起,刀剑纷纷出鞘,指向夜雾弥漫处。
近了、近了……
死去的斥候又回来了。
他身上残留着断掉的绳索,看那痕迹像是被细细碎碎咬断的。
众人面面相觑。
这活尸并没有攻击意图,他只是一步一步走到同伴身边,伴着他们,仿佛这样就能安心了。
要是忽略他喉咙那个大洞……倒真有几分温馨。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诡异的斥候身上。
就连晏南天也不自觉地放松了钳制,云昭总算把手腕挣脱出来。
她听到了沉闷的风声。
“……嗯?”
循声望去,只见队列侧边,一个侍卫缓缓倒下——他的脑袋没了小半边,血像喷泉一样溅出来。
“啊啊啊啊啊!”温暖暖一边后退一边发出尖叫。
这侍卫便是方才毛遂自荐要跟随温暖暖去冒险的那一个,自荐之后,他便站到了距离她不远的地方。
于是溅了她一脸血。
晏南天还算镇定,他迅速安排人手盯好斥候、防备四周。
众人祭出兵器,缓步围向尸首。
四周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神殿、雕像一片深黑,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动。
云昭反应极快,没看尸首,而是抬头望向高处。
——影影绰绰地,果然看见一只重逾千钧的石锤在半空轻轻晃动,石质锤柄缓缓插回雕像高举的两只石手之间。
细碎的石头摩擦声被场间凌乱的脚步、惊呼声掩盖。
哪怕迟个眨眼的功夫,便会错过这一幕,只以为又是雕像动手杀人。
‘我就知道是装神弄鬼!’
云昭眸光微闪,没叫人,悄然后退两步,闪身掠向那座“杀人雕像”。
她的行动太过果断,别说晏南天等人了,便是雕像后的凶手也没来得及作出反应。
忽然之间,四目相对!
对方身上隐隐冒出蒸腾的热气,面色冷冽,浅金的瞳仁深处杀机骤起。
如果她张嘴呼叫,他会在她发出声音之前一把捏碎她的咽喉。
云昭却笑了。
她竖起食指抵在唇间,无声示意:“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