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象阵的灵气大爆发已经平息下来。
纯虚峰少了镇石,在最后的拉锯撕扯中被灵气乱流削去了山头,光秃秃地耸立在那里。
其余三峰倒是没有伤到根基,但山体表面也残破得不成样子。
长生子精心设计的冰雪奇苑和琼花玉树被糟蹋成了满地冰屑黑泥。濯日子费神铺下的熔岩明暗火线荡然无存,只剩一条条冒着残烟的壕沟。玉华子这些年只喜素静,青色简易的玉华峰更显灰败凋零。
一个字概括——惨。
鱼初月身在半空,整一幕破败景象尽收眼底。
她用双臂软软地勾着崔败的肩颈,眨眼之间,他已掠过仙山,稳稳地落在了垮塌大半的山门紫金大殿殿顶上。
他的身上战意沸腾,眸光却出离地冰冷。
鱼初月顺着他的视线偏头望去。
只见视野可及的范围之内,所有的黑色根须都已消失不见,大地满目疮痍,尽是片片废墟。
“大鹏!”鱼初月余光瞥见金光晃动。
崔败长眸一掠,瞬移而至。
只见这金翅大鹏飞得歪歪斜斜,漂亮的金毛秃了好多块,身上全是血迹。
金鹏背上驼了一个昏迷的人,满身是血,气息微弱。
鱼初月心脏重重一跳,下意识地紧了紧双臂,箍揽住崔败。
“是白景龙。一息尚存。”崔败淡声问金鹏,“怎么回事?”
金鹏回道:“那些黑须须嘎,全部挤在一块变成一个老头,然后就来抢黑衣小子嘎,我和白衣小子打打打,打不过他的嘎!”
老头是无妄。白衣是白景龙。黑衣是殷加行。
流着血的左边翅膀指向西南:“往那边去了嘎!”
无妄击败金鹏和白景龙,带走了身负能量体的殷加行。
崔败点点头:“把白景龙送回宗门,换长生子私藏了四千八百年的那枚朱雀妖丹。见我印,如见我。”
长指一画,大鹏额上多了一抹冰霜印记。
“嘎!!!”金翅大鹏立刻就精神了。
它小心翼翼地勾头,像护送圣旨一样,顶着那枚印记飞向天极宗。
当年第一仙尊斩了伪圣朱雀,扬长而去,谁也不知道妖丹落到了谁的手中。原来被长生子偷偷藏起来了。
妖丹蕴藏了妖兽最精粹的灵气,吞食炼化了妖丹,几乎便等于拿走对方一身!身修为。
大鹏兴奋得伤口都不疼了,飞得比任何一个时刻更加神清气爽。
崔败揽紧鱼初月,掠向西南。
他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养的鸟,不能亏待了。”
鱼初月:“!”
忽然莫名感动又感觉好像哪里有点不对。
她揪了揪他的衣领,道:“带着我追人不方便吧?不如把我放在这里,我可以自保的。”
他垂眸看了她一眼,语声冷静:“从今往后,你与我便如剑与鞘,片刻也休想从我身边离开。”
鱼初月呆呆地望了他一会儿,脸颊泛起好看的桃红,很快便沁成了血红。
“剑和鞘啊……”
她脑海里难以抑制地回忆起了,他拔剑、归鞘、拔剑、归鞘的样子。
看着她的神色,崔败不动声色,把精致的唇角勾起来,声线沉沉往下一坠:“是啊。”
动人的男声带着质感,落入她的心湖。
“咚——”涟漪泛滥成灾。
崔败长眉轻挑,把害羞鱼刻了下来,记在神魂中。
“你去魔界,发生了什么事情?”鱼初月顾左右而言他。
追人的时候,正好彼此交换一下情报。
崔败面色微微一沉,声线恢复了清冷:“魂魄已顺着根须逃逸,舍弃了树本体,在那树中留下幻境结界,困了我少时。”
斩破那漫天银色幻象之时,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全都结成了冰——将他拖在这里,目的十分明显,对方的真身一定去对付他的鱼了。
崔败风驰电掣赶回宗门,看到四象阵已破,满宗门人顶起他的剑鞘,遮住那条大鱼。
他扛下冲击波,抱起他的鱼,便抱到了现在。
鱼初月得意地点点头,把无妄试图骗自己毁掉天极剑的事情说了一遍。
崔败不禁挑眉道:“你是如何识破那是幻蜃结界的?”
他的这尾笨鱼,每每到了紧要关头,总是出乎意料地机智呢。
她那双清澈的眼睛缓缓转了几下,撅着红唇道:“因为我信你,我相信,你一定舍不得让我那么难过。”
崔败瞳仁收缩,喉结滚动,颇为动容。
她埋进他的怀里,藏起自己狡黠的眼睛。她的这把剑脑筋太直了,他爱她,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本性摆在那里,只会一往无前地攻城掠地,情话从来不!说,训她倒是训得凶残。这么下去,她可别指望什么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了。
她得多让他体会体会人类情感的滋味。
偷偷拿眼一瞥,果然见他的耳朵尖微微泛起了一点红色。
其实她识破无妄的阴谋,是因为一个漏洞——崔败实力远超无妄,连崔败都无法从外面强闯四象阵,无妄凭什么可以做到?凭他和纯虚子里应外合吗?
只能是因为他做不到。
他为什么做不到?要么,杀崔败得从本体下手。要么,崔败濒死这件事只是假象。
当时地面上的根须都闪烁着刺眼的银光,隐约像个结界的样子。
她抚触着逼真到极致的‘崔败’,细细感受自己的恐惧,恐惧愈深,指尖下他的生命力流逝便愈快。
对方张开了网,网住了她这条鱼。
网的名字,就叫做幻蜃结界。‘崔败’之所以能够以假乱真,是因为这是她的恐惧幻化出来的他,他的身形容颜和气息,都来自她对他的认识,自然是全无破绽。
——
于是鱼初月将计就计——正愁四象阵无法从外部攻破,既然对方主动送饵过来,她这条鱼自然是吃饵不咬钩,借机顺势潜入四象阵中对纯虚子下手。
她用额头抵着他坚硬结实的胸膛,低低地嘀咕道,‘崔败啊崔败,你可知道自己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若你遇上的不是我这只机灵鱼的话,你的剑,可要倒大霉咯!’
花和鱼腻在一处久了,她这般抵着他,便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细微变化。
他揽着她,整个人都变得懒懒的,很安心的样子。
呼吸刚变得绵长,崔败高速飞掠的身形忽地一滞。
‘追上了?!’鱼初月心神微凛,绷紧了身体,进入了战斗状态。
却见正前方的山巅呆呆地立着一个人。
一身长长拖曳在身后的黑袍,头发披在身后,乍一看,像一具没有任何生气的木偶。
定睛细看,是魔尊伽伽罗。
“他不是在和‘鬼’战斗么?”鱼初月轻声问道。
早些时候,崔败召出水镜察看各地战况时,曾看见魔尊伽伽罗正在与一个奇异的魂体战斗,崔败说那就是掠夺者的世界派来的‘鬼’。!。
崔败安抚地拍拍她的背,揽着她,掠到了伽伽罗面前。
伽伽罗反应奇快,一张邪美惨白的脸裂成无数碎片,魔躯正要从碎裂身体中涌出来发起攻击,却被崔败的剑尖点在死穴上。
“收起脸来。”崔败心平气和。
僵硬的、腐尸般的眼珠子缓缓一转,落在了鱼初月的身上。
“这不是劫的女人么?”即便到了这种时候,伽伽罗仍不忘挑拨离间,“怎么,第一仙尊心无芥蒂就接受了二手货?正道修士,还真是心胸宽广,我等望尘莫及!”
鱼初月看白痴一样看着他:“劫是我夫君的劫身,这是我们夫妻之间的情趣,你这种娶不到媳妇的家伙,自然是不懂。”
伽伽罗:“……”
收手望向伽伽罗时,那一缕铁骨柔肠仿佛从来也不曾存在过,他面无表情,语气淡漠:“与你战斗之人,去了何处。”
谁也不会怀疑,若是伽伽罗多说一个字的废话,立刻便会身首异处。
——
伽伽罗瞳仁收缩成一个针尖大小的红点,在这一瞬间,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和恐惧。余光缓慢地转动,落在崔败手中的剑上。
第一仙尊握着他的天极剑。
这是妖、魔两界共同的噩梦。
伽伽罗摁下了心头涌起的憋屈,梗着脖颈冷冷地答道:“吃掉了。本尊的魔功,最克的便是阴魂阳魄,你若不信,我可以吐出来给你看。”
崔败点点头:“吐。”
伽伽罗:“……”
看着崔败那张一本正经、完全不像开玩笑的脸,魔主大人只好撕开了自己的脸,哇啦哇啦地吐出一堆和魔息搅在一起的奇怪绿色光坨坨。
崔败嫌弃地用大手捂住了鱼初月的眼睛,带着她缩地成寸,晃眼到了天边。
“确认了吗?”鱼初月问。
“嗯,”崔败轻飘飘地答道,“看到他的样子我便知道了。让他吐,只是故意恶心他。”
鱼初月:“……”这个剑,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暴露本性了。
他手臂一紧,揽着她掠向前方,速度更加骇人。
鱼初月感觉到夜幕正向着自己奔跑而来。
这种感觉实在是奇异。地平线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拽住了天幕,本该缓缓由!明到暗渐变的天色,断层一般,一截一截向上隆起。
顷刻便入了夜。
浓浓夜色中,悬着一粒明亮的星。
修为到了这般境地,已经不用傻乎乎地眯起眼睛去看远方的景象了。神念与灵气共鸣,向着那里扫去——
鱼初月摇头轻叹,心中倒是丝毫也不同情。
崔败手一扬,鱼初月周身微寒,再次穿上了天极鞘衣。
然后他很随手地将她往身后一抛。
鱼初月:“……”
她会浮空!
会瞬移!
——
她!是!化!神!大!能!
鱼初月心情复杂地悬在半空,看着她的崔败。
只见他闲闲地拎着剑,一掠而上的同时,剑尖慵懒却又势不可挡地挑起来,直指对手要害。
像风,像月。
寒意散尽,只余人间恣意。
鱼初月的心脏重重一跳。
崔败他,脱胎换骨了。
这一剑,看似平平无奇,却像清风袭来,又像月色洒落。
逃不过、避不开。
鱼初月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着战局。
这一剑,穿风破月,落向无妄。
无妄猛然抽手,将能量体强行抽离殷加行的身体。
在那剧烈的能量动荡中,殷加行的身体化成了一滩水,连惨叫声都没发出来。
无妄移过能量体挡在身前,冷声对崔败说道:“来呀,引爆了能量体,方圆万里之内,每一只苍蝇都逃不过死亡的命运!”
崔败动作略收,隐在广袖中的左手,已连续变幻了三次法诀。
“濯日——破。”低低的呢喃,仿若魔咒。
这团能量体中,携裹了濯日子半身元血和修为。
濯日子一身本领习自崔败,他轻易便引动了属于濯日子的金火能量。
“嘤——轰!”
深藏在能量体中的金红光芒轰然爆开!能量体自内部遭到了破坏,碎成三团无助的强光,飘在周遭。
冲击波席卷而来,鱼初月轻盈地向上方瞬移,避过!那摧金断玉的恐怖横削之力,然后慢悠悠地自然飘落下来,任由自己的头发和裙摆很有仙气地浮起。
崔败的剑穿过巨浪,落在了无妄的腕脉上。
无妄急急退出了数百丈,身形一晃,抱住了自己的手。
一层浮冰自他的手腕向着躯干蔓延,无妄当机立断,手刀一切,断臂直直向着地面坠去。
“你要欺师灭祖么!”白胡子老头的声音隐有一丝绝望,“第一!你狼心狗肺!”
崔败动了,他一动,便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动,剑携明月,袖挽清风,袭至面前,却成了凛冽寒冬。俊美如天神的剑仙,就像命运之手,被他盯上的人,根本无路可逃。
无情的剑尖点中无妄的眉心。
崔败神色淡漠,唇角微勾,轻声说道:“剑没有心。”
崔败顺势将剑一送,无妄碎成了漫天冰屑,纷纷扬扬,洒向大地。
结束了。
——
鱼初月的心脏微微揪起。她知道,当初崔败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向她说起这个糟老头子的时候,心中对这位夫子其实是有情的。
崔败却并没有停留。
他姿态凉薄,转身时,收剑的动作堪称温和。
正是这一份温和,更将他周身的凉薄扩大了百倍。
他完全无所谓。
冰屑在他身后散成了一朵灿烂的花,他抬起左臂,五指一抓。
悬浮在不远处的三团能量体老老实实落到他的掌心。
手掌一合,能量体汇入他的身体,明亮的光芒在他腕脉处闪了闪,然后消失不见。
崔败侧头,望向他的鱼。
“鱼,走了。”
她瞬移过去,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他接住她,垂下头,将脸深深地埋在她的颈间,嗅她清香的发丝。
鱼初月悄悄抬起手,环住他的背。
明明看着瘦长瘦长的一个人,其实骨骼强壮,身体结实坚硬。
抱上去极有安全感。
她闭着眼睛,在月色下,与他一道缓缓降落。
她知道他在炼化能量体。解决了这团能量体,他便能彻底破译掠夺者针对这个世界设计的一切阴谋。
双脚踩实地面的时候,崔败也缓缓从!从她颈间抬起了脸。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扬起小脸问道。
崔败看了她片刻,很随意地揽着她,坐在了小山坡上。
“月色很好。”
“原来我不仅是灭世凶器。”崔败很平静地说道。
鱼初月忍不住把脑袋往下滑了滑,躺在他的腿上,凝望着他。
他轻抚她的发:“我,还是世界本源。既是凶器,也是本源。所以,我是前所未有的,最强大的本源。”
虽然有自卖自夸的嫌疑,但鱼初月还是结结实实地震撼了一下。
鱼初月:“……”她扬起了真诚的笑脸,冲着他‘嗯嗯’地点头。
“本源乃是最随心率性的自然意志。”崔败道,“我想看看做人是什么样子,便化出了人身,游走四方,遇见无妄。他说他是守护者,要教我做人,我见他有些意思,左右闲着也无聊,便与他玩。”
——
轻飘飘一个‘玩’字,倒是很符合他的本性。鱼初月暗戳戳地想着。
“他说他最大的心愿是希望我能成为真正的人,为此他甘愿死在我的剑下。于是我杀了他。”崔败语气平静,“其实,他只是以那具准备好的身躯为容器,窃走了我的凶意,花上数千年时间,培养出第二件凶器。”
“就是万梧灵木!”鱼初月惊叹,“难怪那些根须都是灵气化物。”
“对。”崔败真心实意地叹息,“种一棵树,真是需要很久啊。”
鱼初月:“……”他感慨的点是不是歪了?
她清了清嗓子:“所以无妄是掠夺者?”
崔败道:“不错。他用那些很‘正确’的规矩束缚我,是为了扰乱我的天性。我背离自然之道,本源便会从我身上分离。我本无懈可击,直到本源分离,因果断裂,他才推衍出了命中注定能杀死我的人——也就是你。”
鱼初月张了张口。
崔败道:“无妄知道我有多危险。他不敢以身试法,便用能量体召来了第二个掠夺者,让这个‘第二人’带着能量体,夺舍了你。”
鱼初月愣愣地点头,目光放空:“所以,‘瑶月’从一开始,就是被前辈!设计的一个炮灰、替死鬼,在前方冲锋陷阵,为隐在幕后的无妄打开局面。”
“是。”崔败轻抚她的头发。
她缓缓转动着眼珠:“当初‘瑶月’进入守护者之域时,你正在……动本源?”
“对。”崔败广袖拂下,几乎将她整个罩住,他懒散地轻笑道,“当时我也不知实情,只以为我逮住了世界本源。这种脆弱危险的东西,自然是要吃掉才安全。”
崔败怜惜地凝视着她:“你已经不记得了。那一日,你的魂魄与我一道进入了空间裂缝,在方外之力袭来时,居然挡在我前面。我这一生,从未被人护在身后过。”
“再然后,本源与剑魂,你一半,我一半。”崔败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论是你杀了我,或是我杀了你,都会有一半本源被灭世凶器摧毁。只不过,我也时至今日,才知道本源与凶器,都是我。”
鱼初月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怪他们连环套、套中套,想尽一切办法让我们自相残杀。真是……凶险万分哪!”
真没想到,这世间安危,竟系在她这么小小一条鱼的身上!
“你竟不对我采取一些……措施吗?”鱼初月瞪着他。
崔败轻笑出声:“若你不是你,而是‘瑶月’的话,会被我抽干血液,吞掉魂魄,以绝后患。”
——
鱼初月想起了二人初遇时的种种。
此刻再回忆那些事情,真真是恍若隔世。
如今回头望去,才知道当初自己很骚包地拧着小腰,无数次用各种姿势与死亡擦肩而过。
“敢情我在生死边缘游走了好几回啊?”她装模作样,在他怀中瑟瑟发抖,“崔败,你以后还会杀我么?”
月色下,这只鱼小脸虽有些苍白,神色却是无比动人。
神魂上的伤,双修可治。
崔败笑得坏入骨髓:“不,我只会让你……死去活来。”
霜光罩下,卷住一对璧人。
“崔……唔!”
月的光芒触到小山坡下光华流转的鞘,害羞得缩进了云里。
真是个特别美的夜晚呢。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