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宁蘑菇夺过了谢无妄手中的笔。
他勾着坏笑,懒散倚着窗榻,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像个风华绝代的矜贵公子。
好像对即将和离的事情浑然不在意。
宁青青的呼吸却是微微一滞。她是一只很敏锐的蘑菇,手指握住笔杆,立刻便发现玉梨木笔上全无温度。
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指尖曾从他的手背上方掠过,距离极近,像是拂过了一块冷玉。
永远炙热滚烫的极火道体,竟是冰凉的。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看他。
笑得风轻云淡,脸色也白如霜雪,连唇色都淡了,淡得隐隐有些透明。
她抿住唇,低下了头。
“在何处见到我的字?”她拖着毫无起伏的语调,慢悠悠地问他。
谢无妄退了半步,站在她的侧后方。
“给煌云宗的战帖、骂遍旁人祖宗十八代的匿名信、代师姐给师兄写情书害得师姐被嫌弃……”
他慢条斯理,一字一顿,将她从前那些糗事一一道来。
宁青青握笔的手腕抖一下、再抖一下。
要了菇命了。
“你……怎么知道?”声音有一点点不成调。
“你的事,我都知道。”谢无妄语气平静,“因为你的容貌,我让人查你,事无巨细地查。”
宁青青微微睁大了眼睛,偏头看他。
他垂着长睫,看不清眸色:“对你上了心,亲自去青城山看你,一见钟情。”
她狠狠一怔,视野模糊了少许。
他蹙了下长眉,精致的面庞上没有丝毫表情:“你问我,当初娶你,是不是因为你生得像西阴神女。这么说也不算是错,倘若你不是这样的容貌,我便不会查你,继而上了心,动了情……也害你难过。”
宁青青不知该说些什么。
“写吧,阿青。想骂我什么,都往上面写。”他扬了扬下颌。
她深吸一口气,垂下头,提起笔来,快速地写。
谢无妄宁青青
今日和离,无怨无恨,好聚好散。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罢,轻轻把笔搁到了一旁,垂眸等待墨干。
听他那么一说,她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字迹,的确看出了几分狗刨的味道。
宁青青:“……”
她把和离书默默读了一遍。
很温柔,丝毫也不伤人。
从前她便不恨谢无妄,如今同样也不恨。她是一只恩怨分明的蘑菇,旁人的好,她都会牢牢记得,并不会因为受了伤痛便将那些好的一笔勾销。
但同样的,伤害便是伤害,也不会因为他对她好,便能消弥无踪。
她与他和离,不是惩罚,不是恨,而是由衷地祝愿彼此安好。
她相信,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最好的夫君,和将来的妻子在一起,必会美满幸福。
这一封和离书,是她给他的温柔和善意。
虽然字迹难看了些。
只不知为什么,谢无妄俯身看过和离书之后,气息明显地凝滞了一瞬,胸膛微阖,像是心口挨了一拳似的。
宁蘑菇忘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就在她躺在桂花树下,被蚯蚓吓了个半死的那一日,谢无妄曾冷着脸回到庭院,对她说过一句话——
“你若忘却前尘,倒也不失为一个契机,你我也算是无怨无恨,好聚好……”
那个时候,他自负至极,以为离不开、放不下的人是她。
那一日,她被蚯蚓吓坏,惊恐地扑进了他的怀里,让他生生把最后一句话硬拗成了“好生来过”。
到了今日,他和她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他已看明白了自己的心意,想要用余生来好好珍惜。
偏偏世事难料,忘却了前尘的她愿意接受他,与他好生来过。寻回了记忆的她,却是要与他好聚好散。
多么讽刺,多么活该。
视线往下稍移,看着“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他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一直笑,笑出了声。
欢喜。
余生无她,又何来的欢喜?
眸底微热,心却是透着风地凉。
宁青青担忧地看向他。这样笑的谢无妄,让她感到陌生。怕倒是不怕,只是听着他的笑声,她也渐渐难受起来。
“你别难过。”她笨拙地安慰他。
谢无妄收起了笑容。
他抬起手,探向她的脸颊。
宁青青心底轻轻一叹,没有躲。
但在触碰到她的前一刻,他缓缓蜷起手指,收回袖中。
“不难过。修好院子,便与你解除元契。”他笑了笑,转身向外走去。
身姿脚步倒是与往日一样潇洒不羁。
她跟着他走出屋子,坐在正屋外断裂的廊椅尽头,看他修葺东面庭院。
板鸭崽没喷过火。
整个东厢连着长廊,是谢无妄毁掉的。
他知道她在意那里住过别人,不想让她带着遗憾与他和离。
他待她,是用了心。
她佯装不知,双脚一晃一晃,拖着调子:“谢无妄——你很闲吗?这得修多久啊?”
上次修大木台,他可是足足做了一夜。
他从乾坤袋中取出木材,有条不紊地开始搭建轮廓。
“做一面书墙,不费事。”
宁青青眨了眨眼:“不要厢房了么?”
“不实用。”
她看着那些漂亮的木材一条一条齐整地铺开,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那个女子,后来怎样了?”
谢无妄手上的动作丝毫也未受影响:“犯禁,死了。”
“哦……”
他偏头,懒懒挑眉:“带人回来气你,是我的错。只是,我错的不止一件两件,债多不愁,别与我计较了,也计较不过来。”
宁青青:“……”
她慢吞吞把视线转到另一边,噗哧笑了下。
其实和谢无妄相处,是很舒服的。
只不过那时候他们都把在一起的时间浪费在了床榻上,久而久之,便忘记了穿着衣裳该如何交往。
她托着腮,慢慢又把视线转了回来,看道君大人盖房子。
“厢房确实用不上,可是书墙又有什么用呢?”她奇怪地问,“你也没空在这里看书。”
他停了动作,悬在空中默立片刻,才道:“不是我用。”
“哦。”
他重新动作起来。
“去西厢取一本金册过来。”他一边搭建外墙,一边极自然地给她指派任务,“看看木格大小是否合适。”
蘑菇做这件事顺手极了,她荡出菌丝,抽着嘴角卷来了金册子。
说实话,此刻看到这些册子的形状,她的脑仁依旧会一阵一阵地跳着疼。
那些枯燥至极、繁琐至极的政务,是真的让她很有阴影。
菌丝卷着金册子,往格栏中一扣。
严丝合缝。
接下来,他和她的配合更加默契。
他做好木格,她便卷一本金册塞进去,金册的边框整整齐齐地码在玉梨木架子里面,有一种蘑菇最喜欢的规则韵律的美感。
宁青青做得如痴如醉。
就……恨不得顺着山崖,把这整齐致密的金书架一直铺出去,让整个山壁都变得金灿灿、齐整整。
不知何时,谢无妄站在了她的面前,高大的影子笼罩着她小小的身躯。
她后知后觉抬头:“……没了?”
谢无妄挑眉:“嫌少?”
蘑菇傻乎乎点头:“嗯!”
他轻笑出声:“所以这些都记住了么。可以考你了?”
“啊……啊?!”她睁圆了眼。
“你不会以为和离就能逃过?”谢无妄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宁青青的眼神逐渐呆滞:“……难道不是吗?”
“呵,”他微眯了幽黑的长眸,“你答应念书在先,我允你和离在后。宁青青,不可以出尔反尔。”
宁青青:“……”
他凉凉问她:“嫌少吗?”
“不嫌!”她狠狠摇了下头。
他笑着,扬袖焚去东面书墙上的木屑。极火荡过,木色沉淀下去,书墙透出些古朴气息,与那富贵气十足的金色书脊可谓相得益彰。
她抿了抿唇:“可是和离之后,我住在这里不合适。”
“宁青青,”他负手,淡声道,“你知道自己身上背负着什么样的秘密么?你确定那个邪恶的东西不会找上你?”
宁青青轻轻吸了一口气,心脏悬了起来。
“还有,”他垂眸,叹息,“你处理过的妖丹,很值钱。你需要一个可靠的合作对象,拥有庞大的财富支持,以及良好的信誉和广阔的销售渠道。我,天圣宫宫主,就是你的最优选择。”
宁青青:“……”
“从今往后,你我只谈公事。”他语气平平,“玉梨苑是你的,不得你同意,我再不会踏足半步。你若不想见我,便让浮屠子处理日常事务。”
她动了动嘴唇,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此,你是我很重要的合作伙伴,”谢无妄微微俯身,影子落在了她的身上,“我不会干涉你的任何自由,但在危及你的性命安全的事情上,你需要考虑我的意见。”
“另外,”他立直了身躯,“我允许你随时到乾元殿找我。”
他退开两步:“你仔细考虑,想想有没有陷阱,或是对我有没有其他要求。一炷香之后,我回来与你解契。”
茫然的蘑菇一脸懵懂地坐在金灿灿的古朴书墙前。
她发现,一通操作之后,她好像成功从谢无妄的夫人,变成了……他的手下???
只是他说的那些话的确很有道理。
她现在实力不够强,她需要一个安全的环境,需要很多很多的妖丹来供自己晋阶,还要继续诱骗板鸭崽,以及进一步尝试从活的妖兽体内取出孢子……
谢无妄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方才他全然是公事公办的态度,丝毫暧昧也没有,很清正,很可靠。
他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
倘若她不管不顾硬要跑到外面去,遇上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又需要他来搭救……那才真是造作得无药可治。
宁蘑菇默默抿紧了唇,心中暗暗作了一个决定。
如果谢无妄回来时二话不说,干脆利落地与她解契,那她便信他!
一炷香的时间转瞬即逝。
谢无妄的身影出现在宁青青面前。
他平静地开口,语速比平日快了少许:“来,迫出元血,你我解除元契。”
宁青青:“哦!”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感觉谢无妄有那么一丝急切,像是迫不及待地要与她撇清关系。
她抬起手指,灵力氤氲在心头,缓缓向外压迫。细细一股热流,慢慢从心头挤压出来,顺着气脉流到指尖,沁出。
圆圆红红的一滴。
这一切,和她想象中完全不同。她从来没有想过,与谢无妄解契和离的情形,竟会是这般平静。
风很静,阳光很暖,心绪也平和。没有伤痛,没有歇斯底里,也没有舍不得。
她轻轻抬了下中指指尖,元血浮起来,悬在半空。
抬眸看他,见他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屈指一弹,将一枚色泽略深的血珠弹出。
两滴元血汇到半空,缓缓结出一个同心契印。
他竖起手掌,轻轻一翻。
契印破碎。两滴元血散碎在半空,化为虚无。
宁青青的心尖像是被细小的银针扎了一下。
顺着那个小小的破口,涌出些酸涩和甜蜜。
结束了。她和他,再不是夫妻。
谢无妄背过身,大步向外走去,中途咳了下,抬手掩了掩唇。
“谢无妄,”她喊他,“你既能洒脱放下,我自然也可以。我会住在这里,直到能够自保为止。”
他顿了片刻,才淡声回道:“好。”
声线嘶哑得厉害。
洒脱放下?呵。他只怕动作慢上一瞬,便会做出什么遗恨终生的事情。
掠出玉梨苑,他垂眸,瞥了眼掌心潋滟的红,又抬起拇指,缓缓揩掉唇角一丝残血。
回眸,见那道小小的身影乖乖站在书墙下,他扯了扯唇,红着眼,痛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