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方洲地处远洋,越过南海海域之后,以浮屠子的实力也要御器飞行二十余日,方能抵达。
那是一块四面环海的土地,大小界于陆地和岛屿之间。
大岛的周遭拱卫着珠链一般的小岛,在这一带,无论陆域或海域,灵力都异常稀薄,几近于无。更为特别和神奇的是,它是一块漂移陆,随着洋流变化,瀛方洲及周边群岛也会无规律移动,在茫茫远洋中寻找这么一群会跑的岛,无异于大海捞针。
因为又偏僻又贫瘠还难找,所以几位海上诸侯都不屑于将视线投向这处不毛之地。
瀛方洲便成了一处逍遥的世外桃源,海民信奉自己的祖神,听命于瀛主,有远海独特的风俗和生活习惯。
宁青青停下来歇息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浮屠子介绍了一些瀛方洲的情况。
她分出一缕心神来琢磨了片刻,想起虞浩天带来的羊皮地图上,正是标示了群岛如今所在的位置,并且圈了个孟字。
此去瀛方洲,八成能碰上谢无妄。
正好,她可以当面与他说一说孢子的事情。这件事情非常严重,她不放心用传音。
最重要的事情定要当面说,这是常识。
她在青城山的时候曾看过许多奇奇怪怪的凡间话本子,什么救命恩人的金钗玉佩被心怀不轨的人截去,什么传话之人自作主张打着为主子好的旗号贻误了正事,什么定情的书信压在枕头下面结果对方没看到铸就了悲剧……林林总总,看得她气血冲头,恨不能钻进本子里面替主人公们送货上门。
少时的阴影至今难忘。她总觉得如果用传音的话,对面极有可能会有一只黑乎乎的、由邪恶孢子组成的爪子捏走传音镜,阴笑着把一切听去。
脑补一下那场面,简直令菇瑟瑟发抖。
说起传音,浮屠子也正拿着传音镜发愁。他向谢无妄传音之后,至今仍未收到他的回复,倒是让这位胖胖的老父亲有些忐忑不安。万幸的是,谢无妄出行之前曾经交待过——满足夫人一切不出格的要求。
带她万里寻夫,应该不算出格……吧?
事到如今,胖前使也只能安慰自己说,道君为人矜持死要面子,不好意思直接答应,便当作没听到,算是一种默许。
他幽怨地垂下绿豆眼,瞥了瞥没心没肺的“傻闺女”,发现宁青青又开始聚精会神地鼓捣妖丹。
“哎~”
一个事业狂就让他操碎了心,这下可好,夫人也钻钱眼里去了。
算了算了,不爱顾家就都不顾吧,反正还有他这个大内总管兜着呢。浮屠子胖腿一撇,生无可恋地跨坐在算盘上,压得它实妥妥地往下一沉。
迎面扑来一阵带着海腥味的凉风,万里碧波轻轻荡漾,一模一样的海景看多了,总有一种在原地止步不前的错觉。
无聊得想要薅秃自己的头发。
浮屠子垂下两只绿豆眼,生无可恋地盯着坐在自己身前那小小一团,看她一只接一只处理妖丹。
“咔嚓。”
宁青青手中的妖丹又碎成了两半。
钻心的刺痛反震回识府,她的元神结结实实地吐了一口……蘑菇汁。
吸收掉黑色的邪恶孢子之后,她的菌丝本该获得大量养分,修为也大幅提升,但是眼下她为了不伤妖丹地解决里面的孢子,损耗了太多的精神和心血以及菌丝,这样一来,吞噬一只坏孢子堪堪只够弥足损失,有时候甚至会入不敷出。
她收获的,只是控灵手段稍微提升,再加上一堆又一堆碎掉的妖丹。距离成功似乎遥不可及,就像这茫茫的海域,怎么也望不到尽头。
她非常疲惫,脑袋一阵阵胀痛,眼窝冰冷,吸进肺腑的空气直窜额心,又寒又凉,像是要大病一场。
再一次握起一枚妖丹时,她心中难免有了些许动摇。
不然……就先舒服地吞噬几粒孢子来滋补放松一下?
与耗费巨大的心神、收获无数剧痛的刮骨穿针相比,平平无奇地吞掉妖丹中的孢子已经算得上是一种享受了。
反正也不耽误什么,还能提升实力。
她懒洋洋地弯起眼睛,探出菌丝。
就在即将动手那一瞬间,心底忽然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蓦地一疼。
她想起了谢无妄的样子。
他看起来总是浅笑温柔,其实为人非常固执,性子极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他永远一往无前,哪怕头破血流,哪怕心脏快要掉出来,他都绝不会停下来喘一口气。
他做成了一件又一件旁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因为他目标坚定,并且从不动摇。
而她,因为从来没有什么紧迫感,所以无论在做什么事的时候,都喜欢给自己找个理由,稍微偷一点小懒。
就像此刻,退一步,舒服地解决一粒孢子。过不了多久,尝到甜头的她又会再退一步,再舒服地吞噬一粒孢子。到了后头,退步便会成为常态,冲劲一泄如注,到那时,距离彻底放弃也就不远了。
——只要想给自己找借口,那就总能找到无穷无尽的借口。
宁青青心惊不已,轻轻吸了一口气,脑海一片冰冷澄澈。
她已经找到了清晰的目标和理想,却差一点就重蹈覆辙。
她仿佛看到一堵巨浪之墙迎面轰撞上来。
不能退,一步也不能退,只要退了一步,必定会被大浪冲走。这一步,绝不能退!
这一份压力与阻力,并非来自别处,而是源自她的内心的松懈与惫懒。
孢子,该是迎难而上,不该退而求其次!
她眸中的光芒短暂地涣散之后,复又一点一点凝聚了起来。
她忽然明悟。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也不是澎湃的一时激情,而是长长久久、屹立不变的决心和勇气。
既已悟了,她便再不会犯错。
仿佛打破了桎梏一般,宁青青心头蓦地开阔,神念一荡,真真是海阔天高。
手指一紧,握住手中的妖丹,沉稳地探出菌丝。
她不再急于求成,而是坚定地、一步一个脚印向前推进。
黑白分明眼睛中,光彩陡然迸发,然后一层层沉淀。
看着她这副模样,浮屠子心头不禁一阵阵发虚,总觉得和她一比,自己好像非常不务正业的样子。
他只能努力御着算盘,飞得更快一些,争取让夫人早一点与道君相会。
“咔。”“咔。”“咔嚓。”
妖丹不住地破碎,依旧没有成功的迹象。
海上的明月特别大、特别亮。宁青青第一次看海上月升,也只草草抬头、低头,瞄了瞄天上和海中的月,便继续埋头啃她的妖丹去了。
“夫人哇,月色真美,这真是海上明月共潮生,千里姻缘一线牵哪。道君在瀛方洲,与您共赏这轮明月,啧!”
浮屠子眯缝起眼睛,为别人的爱情陶醉不已。
“夫人,您看今儿这月亮如何啊?”
宁青青慢吞吞地瞄了一眼月盘子,垂着眼角,幽幽转向他:“黑色浮于表面,容易处理。”
浮屠子:“……”
完了完了,他已经可以提前预见这对事业狂夫妇将来毫无营养的日常对白了。
在宁青青的奋斗光环影响之下,浮屠子生生把二十日的海路缩短到了半个月。
这一日,宁青青模糊有了感觉。
在经历了几百上千次摧残之后,她的元神已经可以无视疼痛的侵扰,专注至极地操纵着菌丝,精细致密地发起战役。
然而还是做不到抽丝剥茧地将邪恶孢子一层一层毁去。
问题似乎出在经验的欠缺,她缺了一个很关键的经验。
奇怪的是,菌丝的一切战斗方式和角度,她都已经尝试了千千万万遍,实在是想不出究竟差了哪里。
每一次,被她抽丝剥茧的邪恶孢子总能从新奇刁钻的角度给她“惊喜”。
经验总是及不上变化快。
“咔。”“咔。”“咔嚓。”
妖丹一次次碎去,浮屠子看起来比她还要伤心。他已经开始病急乱投医,拜起了瀛方洲的祖神,求祖神保佑夫人下次一定成功。
“下次一定……”
宁青青恹恹地抬起两只熊猫眼:“浮屠子……”
“嗯?”胖手合什的右前使立刻挑弯了眉毛,眨巴着眼看她。
“没有下次啦。”宁青青郁闷不已。
“啊?夫人你终于要放弃了吗?”
“不是,妖丹用完了。”她的肩膀垮成塌方现场。
“啊这……都怪属下考虑不周,没想到夫人这般鞠躬尽瘁……哎哎哎!哎呀!”浮屠子双眼猛地一亮,胖手指向前方,“到啦!您看,瀛方洲就在前面啦!”
宁青青抬头一看,只见无穷无尽的蓝色海域边缘,渐渐浮起了一串碧绿的珠,绿珠正中,是一块五彩斑斓,色泽极为鲜亮的陆地。
瀛方洲,到了。
浮屠子操纵算盘,一掠而至。
到了近处,宁青青只觉眼睛不太够用。瀛方洲的主岛屿上,处处都是浓烈的颜色,房屋、衣饰、图腾、道路,视野中能看到的一切,都被染上了极其浓烈明艳的色彩。
就像掉进了一只各颜色交错鲜明的大染缸。
这一路飞过来,看晕了一成不变的大海,乍然看到这么多颜色,心头不由泛起了激动和愉悦。
倒是十分理解海民的喜好。
大岛中心锣鼓震天,像是一个极热闹的节日。
“定海祭?”浮屠子摸了摸下巴,“日子好像差不多。”
传说中,海洋曾经密布雷云海啸,终年被滔天黑浪霸占,任何生命都无法在海中生存。
直到上古神祇用通天手段搬来了定海神山镇住海眼,大海终于恢复了平静,万物自然生长繁衍,成就今日欣欣向荣的景象。
定海祭是四海的传统节日,不过如今仙门鼎盛,修士忙于求仙问道,近海早已不再大兴祭祀,只有在这灵力匮乏、生活封闭的瀛方洲,仍然保留着久远的传统习俗。
这几日里,浮屠子曾临时抱佛脚,向这片海域的本地神祇祈福,求祖神保佑宁青青成功倒饬妖丹。刚拜完神,也不好这么快过河拆桥在人家头上飞,于是大修士收起了算盘,带着宁青青向海岛中心步行过去。
宁青青好奇地东张西望。
她发现这个岛上家家都不闭户。一眼望去,屋中只有日常的生活用具以及一些储备的海洋食材,连个藏私房钱的地方都没有。
浮屠子看出她的疑惑,悠然道:“这种地方嘛,信仰特别虔诚,祖祖辈辈都信祖神,谁也不敢有半点私心。而且就这鸟不生蛋的地儿,也攒不出什么家产。”
宁青青点头。
她探出菌丝往路边的泥土里面扎了扎,发现土壤里也没有养分。
难怪这么大一个岛放在这里,四海都不争。
越接近海岛中心,周遭的图腾柱便愈加密集。这些五彩斑斓的图腾柱上,都顶着同一张微笑的白脸。
“那就是祖神。”浮屠子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音。
看惯了大红大绿,忽然这么一张白惨惨的脸浮在柱顶,总觉得叫人毛骨悚然。
“寒毛一竖就对了,”浮屠子道,“这就是神该有的威严哪,就像咱道君,一眼瞟过来,我都能听到后背‘刷’一下,汗毛全在喊‘立正’。啧啧,这就叫神威盖世。”
宁青青:“……”她算是看明白了,拍谢无妄马屁的习性,已经融入了浮屠子的骨血,成为他人生的重要一部分。
一人一菇加快了脚步,半走半掠,很快便到了锣鼓喧天的地方。
前方密密全是人群。
海民都披着大红大绿的麻布,脸上也涂抹了五彩条条,个个神态狂热,身体摇摇摆摆,嘴里念念有词,是些语意不明的咒。
人群的正中心,空出一片巨大的白石广场,在一片五颜六色里面异常醒目。
更醒目的,却是广场正中一座近十丈高的塑像。
塑像不辨男女,看不出材质,表面泛着一层朦胧奇异的金色光晕,它把双臂合在身前,抱着一块倒立的大山石,镇向身下的广场中心。
广场中心有一处黑色漩涡状坑洞,洞中有一道黑色的影子,正被祖神手中的巨山兜头镇下。
“那就是海眼,”浮屠子非常自来熟地介绍道,“海眼里面有恶灵,一般都是纸糊的,定海神山镇下去,消灭了恶灵,定海祭就完成啦!”
“哦……”
圆胖的浮屠子蹦起来,‘怼怼怼’地踩了踩脚下的泥地:“喏,我们踩着的,就是那定海神山。”
“那个祖神为什么会发金光?”宁青青眨巴着眼睛,认真求教。
“呃……”浮屠子直挠头。
最近他被夫人问倒的次数是越来越多了。
宁青青极有学术精神地与他探讨:“五行灵力,都不会发出这样的金光。金灵力白中带银,木灵力为绿,水灵力淡蓝偏黑,火灵力则赤,土灵力浅黄。哪一种灵力外放,都不会是这样的金色。这样的色泽,唯有灵宝可能发出。”
“难道这个大家伙是个法器?”浮屠子一脸懵懂。
“看,那个人。”她指向那座十丈巨像下方一道舞动的身影。
浮屠子神念一扫,只见那是一个身着彩衣,脸上戴着象征祖神的白色面具的人,此人身量不高,身材纤瘦,难辨男女,倒是与那祖神雕像十分神似。
此人十指之间牵引着道道金光,落在那座巨大的祖神雕像上,就像偶师控制着木偶一般。
“瀛主。”浮屠子道,“只有瀛方洲的瀛主才有资格主持定海祭。”
宁青青转过一双无辜的眼睛:“那他为什么会发金光?”
浮屠子:“……”又被问倒了。
再细看时,一人一茹都发现了个中蹊跷。
只见整个广场上的狂热海民,身上都覆着了一层淡到几乎无法感知的光,淡得像是浅浅的黯铜色,这些光芒汇入脚下的广场,然后聚到了那个“瀛主”的身上。太多光芒汇聚在一处,便凝成了金光。
聚沙成塔,成就了那个庞大的祖神金身。
周遭那些摇晃着身体、神态近乎疯魔的海民们发出绵绵不绝的低语,与那四方轰隆隆的巨鼓汇聚在一起,凝成一股一股的金浪,不住地供奉给广场中舞动的瀛主以及那具似是放大了几十倍的瀛主金身塑像。
“这玩意好像不太对劲啊……”浮屠子轻嘶一声。
“的确不对。”宁青青面无表情地转过脸来看着他,“胖前使你仔细瞧瞧,海眼中的那个恶灵,像谁?”
浮屠子额角青筋狠狠蹦了两下,心头浮起了不妙的预感。
神念扫过那个方才被他忽略的角落,看清了那一道正与祖神巨像对抗的挺拔身影。
“……道君?!”
激动之下,浮屠子的声音不自觉地拔尖了一些。
沉浸在祭祀之中的海民倒是一无所觉,只有侧前方的巨鼓之下,一道蓝色的身影好像敏锐地感知到了什么,不盈一握的纤腰微微一晃,从人群中退了出来,缓缓转头,望向这两个不速之客。
云水淼。
此刻的云水淼,与往日大不相同。
那些娇柔造作的神态荡然无存,抬眸望过来时,她的脸上仍然残留着狂热之态,与周遭海民一般无二。
在看清楚浮屠子与宁青青的那一瞬,她陡然冷下了脸,檀口开合,发出了奇异的迭叠重声——
“天圣宫入侵。”
宁青青脊背微寒,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四周。
只见附近那些身着彩衣的海民已齐齐转了过来,神态木然,嘴巴张合,发出了与云水淼一模一样的声音。
“天圣宫入侵。”
一双又一双僵木的眼,直勾勾地盯住了宁青青和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