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丹的核心处,竟有一粒孢子。
宁青青浑身发冷,难以置信地将心神尽数集中在菌丝尖尖上。
菌丝连通她的神念,五感皆俱。
稍微回旋少许,然后换了个方向,再度触向妖丹正中这粒肉眼不可见的细小黝黑的异物,柔软的菌丝尖就像触角一样,小心翼翼地靠近,触一下,回弹,再触一下,再回弹,然后谨慎地把柔软的丝丝贴上去,轻轻拱了一遍。
确认了,它确实是一粒孢子!
宁青青在它身上感觉到了一股异常强大的力量。
这股力量带着浓浓的血腥和杀戮气息,让她心神微凛,后背寒毛直竖。
意念凝聚,探向周遭。她敏锐地感知到,这粒血腥邪恶的孢子上,探出无数细不可察的黑色菌丝,蜿蜒向四面八方——它通过妖丹,控制着这头妖兽。
此刻犀妖被烧成了焦黑的肉炭,延展在外的黑色菌丝也随之灰飞烟灭。
它看起来已经死了。
宁青青一阵头皮发麻,脑海中涌起的念头震撼且杂乱,一时理不出头绪。
就在这时,看似死去多时的黑色孢子忽然动了!
它蓦地缩回所有菌丝,凝成一枚细长的黑针,扎进了宁青青的菌丝尖端!
“滋——嘤——”
恐怖的剧痛直袭脑海。
菌丝连通神识,犹如十指连心。
宁青青整只蘑菇都痛精神了。她看见自己漂亮至极的青玉菌丝迅速被染上了黑色,深入接触之下,她意识到这粒孢子本不是黑的,之所以呈现出这样饱满的黝黑色泽,是因为它吸收了太多太多的杀戮血腥气息。
它邪恶、暴虐、攻击性十足。
它想要……吞噬她!
对方来势汹汹,恍惚的一瞬间,大蓬大蓬的菌丝已被染成了黑色,剧痛如潮水,铺天盖地向她袭来。
这只黑孢子是个坏东西!
宁青青可不是坐以待毙的蘑菇。
她很凶的!
“呀——”识府中的蘑菇陡然展开了伞帽,呲成一把张牙舞爪的伞。
孢子与孢子的战斗,那是纯然凭借本能的厮杀!
这是蘑菇的荣耀。
宁青青聚精会神,纠集了更多的菌丝,包抄、合围。
她只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及而已,回过神来,立刻着手反击。
战场一片混乱,黑红与玉青厮杀的疆场上,最漂亮的主菌丝慢吞吞地游移,高傲又阴险地掌控着战局,像一条矜慢的青蛇。
被染上黑色的菌丝疼极了,但宁青青也没吃亏。
她以多欺少,操纵无数小菌丝从后方偷袭这只邪恶的黑色孢子,咬断它的黑色菌丝,将它的力量化为己有。
断掉的黑色小菌线迅速被宁青青同化,它们保留着原本的硬度,只有颜色变成了发白的玉青色,看起来不那么健康。
宁青青聚集这些新收编的力量,用它们来做前线送死的炮灰,向着那只黑色孢子的本体推进。
每一瞬间,都有成千上万缕菌丝尖尖被对方染黑。
每一瞬间,后方的突袭小队也能把黑色孢子咬下一层皮皮。
真是又痛又快乐。
宁青青疼得双眼放光,两只明亮的黑眼睛里凶芒闪烁,微微向正中聚拢,身上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迅速攀升。
“这……这他妈有点子不对劲啊。”暴躁白衣剑修压低了声音,“这女子,怕不是在吃妖丹?”
只有妖兽才会吃妖丹来晋阶啊!
“是哦。”一位脸蛋圆圆的女剑修双目发直,“有点凶,还有点奶气,像只刚出壳的小奶怪。”
“要不然想办法把她弄进万妖林里面以毒攻毒去?”另一名脸上全是痘印的男修士机智地抚着长须。
浮屠子听得眼角乱跳。
他凶狠地伸出一根圆胖胖的手指,指向这几个剑修:“咱家夫人是你们得罪不起的主儿!明白吗!动她一根寒毛,你们满门性命都不够赔的,哼,德性!”
几个剑修声音压得更低。
“这位炼虚修士,怕不是宫中太监出身?”
“我看像。”
“嘶——不会是道君身边的屠公公罢?”
“肯定不是,屠公公丧尽天良【一堆骂人话】……而这个胖子虽然不像什么纯粹的好人,却也不像那种作恶多端之辈。”
“而且,屠公公虽然不得好死,但人家好歹是个合道高阶的大能,这胖子只是炼虚,斗个犀妖都差点儿嗝屁着凉。”
浮屠子:“……”为什么只要是个剑修,都会自信地把别人都当聋子和傻子?
那一边,宁蘑菇和邪恶孢子的战斗已到达最激烈的关头。
她剿灭了全部黑色菌丝,完成合围。
这只黑色孢子并不会坐以待毙,在宁青青用菌丝织成一只茧子把它彻底围住的瞬间,它“刷”一下从本体上抽出无数尖刺,像一只刺球,瞬间扎穿周遭的青玉菌丝!
排山倒海的刺痛扎入宁青青脑海。
在她痛得发怔时,这只黑刺孢子向着她滚动过来,每滚一圈,都像裂帛一般,撕碎无数漂亮的青玉丝网。
人类永远不会明白,同时断掉几千条胳膊腿,究竟是什么感受。
来自元神的痛苦不会导致昏迷,没有逃避的余地。
宁青青痛得暴躁发狂,识府中的蘑菇炸成了一把圆润的扫帚。
她可以选择壮士断腕,切断这些被绞住的菌丝,然后和浮屠子一起攻击这枚妖丹,将它连同黑色孢子一起轰成碎片。
宁青青只转了半个念头,便凶狠地打住。
那样的话,先前的罪不是白受了?吃没吃上,还断了胳膊腿,岂不是亏大发了!
她咬紧了牙,倾尽全力,将主菌丝也化成了潮水般的细线,铺天盖地包抄上去。
破釜沉舟!
玉质菌丝焕发出炫美贵重的色泽,它们倾巢而出,一拥而上。
就像用华美柔顺的丝帛来对抗利剑。
黑色孢子疯狂地撕裂宁青青的菌丝,大段小段的菌丝碎出了裂帛之声。虽然这只黑孢子没有意识存在,但它却本能地表现出了猖狂得意的姿态,它迅猛地打滚,深深扎进丝帛丛中。
疼痛绵延不绝,直袭宁青青,连成了一座山、一片海。
“呀啊啊啊啊——”
宁青青不退反进,心神全部扑向黑色刺球。
“有本事你疼死我……”青玉丝团抽抽着,一顿一顿地道,“否则……你就死了。”
尾音落下之时,刺球前滚之势忽然滞住。
就像一把剑,虽然可以轻易贯穿丝帛,但是它们一层接一层覆上来,最终,盖过了剑尖,缠住了剑,令它动弹不得。
整个刺球全部陷入了青丝网的包围。
它疯狂摆动,青玉菌丝不住地迸断,这只黑色孢子也越陷越深。
终于,再无逃脱的余地。
方才它扎宁青青扎得欢腾,力量尽数凝聚于这些突起的尖刺之上,孢子本体倒是成了个空壳。
宁青青缠住那些动弹不得的黑刺,黑色孢子就像一只露出肚皮的刺猬,再无反抗余地。
她一鼓作气,拎起伤痕累累的主菌丝狠狠往里一扎——噗刺!
感觉就像……
扎破了一只椰子球,清凉甘美的椰汁顿时涌了过来。
邪恶孢子被破了要害,再无挣扎的余地。
疲惫的宁青青大快朵颐,将它的力量一丝一丝化为己物。
滋补极了。
破碎的菌丝迅速修复,身体好像泡进了暖乎乎的蜜水中。
一场殊死搏杀之后,心中既是满足,又有些莫名的空虚。她懒洋洋地眯缝着眼睛,很想找个什么东西来抱一抱。
回头想想,还挺凶险。
她和这只黑色孢子可谓势均力敌。对方力量更强一些,她以智取胜(?),胜得很险。
多亏谢无妄上次替她烤过蘑菇,让她变硬了很多,否则今日恐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想起谢无妄,脑海中不自觉地浮起了另一些回忆。
他每一次打仗回来,总是喜欢把她团成一团搂在胸前,慵懒地眯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拿下巴蹭她的发顶,懒懒散散地消磨光阴,时不时低着嗓子说些温存絮语。
没做更亲密的事情,感觉却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更加亲密。
每次到了这个时候,无论她提出多么奇怪的要求,他都会不过脑地应下。
……事后忘个精光。
早些年,她冲他生气,多半是因为他忘记了她交待的事情——明明答应的时候那么干脆,却是左耳进、右耳出,把她气到炸毛。
最初他总是哄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渐渐便成了她哄他。他倒是从来不曾与她为难,只要她递个台阶,他便会笑笑地与她和好如初。
那时候吵闹归吵闹,冷战归冷战,倒也不曾真正伤筋动骨。有时,冷战之后的谢无妄会比平日狂热得多,像只半失控的野兽,把她折腾得又爱又怕。
那时,她是敢彻彻底底托付真心的。
他和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决裂,是他收下炉鼎云水淼。
那一日,恰好他与她成婚一百年,她精心准备了数月,亲手雕刻了一对小木人,他一只,她一只。
结果,她兴冲冲带着礼物前往乾元殿,却被伤得体无完肤。
之前倾注了多少甜蜜爱意,那一跤便摔得有多狠。纵然他后来哄好了她,但她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因为她意识到,他和她的关系,与她以为的不一样。她并不是他平等的妻。
她开始患得患失,开始如履薄冰。
有了第一条裂痕之后,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让她多心,让她自怨自苦。
在那之后的两百年里,她一点一点有了心防,直到最后,她将自己彻底藏了起来,再不出来。
这些都是妄境中得来的记忆。
如今想要找回完整的自己,她就得找到一把钥匙,那把钥匙,能够连接妄境与真实,把那些藏起来的情绪都找回来。
宁青青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一边想着事情,一边大肆吸收自己拼上菇命夺回来的胜利果实。
朦胧之中,似乎听到浮屠子在耳旁问她些什么。
她心情极好,懒洋洋地“嗯嗯”尽数应下。
随便随便,什么都行,什么都可。
不知过了多久,黑色孢子被她彻底吞噬,她修为平地拔高了好大一截,菌丝壮大了一倍不止,那些刺刺也被她转化成灰白色的玉质,保存了下来。
收获颇丰。
宁青青终于晃晃悠悠地回过神来。
一睁眼,顿时后背涌上寒流,不自觉地打了好几个冷颤。
她,竟被埋进了坟包里面!
灰白的坟茔,处处透着阴寒,一块块石头死气沉沉,好像要把她的生机也夺去。鼻腔之间充斥着陈年石块的风化味道,昏暗至极的光线下,摆在周围的墓藏品影影绰绰,还有什么诡异的气息在流动……
宁青青震惊得瞳仁颤动。
“我又没死,干嘛要埋了我!”
不愿就死的蘑菇当场就发飙了。
她荡出菌丝,凝了只巨蘑菇,通身带着从邪恶孢子那里夺来的尖刺,“轰隆”一下重重击打在坟包上,打得它四分五裂。
她的蘑菇,又变强了!
灿烂的阳光兜头洒了下来,愤怒的宁青青甩着大蘑菇爬起来,怒视周围。
周遭的景象与她想象之中不太一样。
四面环着高高低低的灰色石墙,看制式应该是北地一处宗门,她站在一地碎石之中,不远处,浮屠子与几个剑修向她投来了见鬼一样的目光。
这里好像……不是什么坟场。
“哎哟我的祖宗夫人……”浮屠子掂着胖手小跑上前,绿豆眼挤成了一堆,都快哭了,“您您这是干什么啊……这是人家勇武剑宗最好的疗伤灵地,您用完就给人顺手毁啦?我滴个乖乖哟……”
宁青青:“……我以为被埋坟包里了。”
“姑奶奶哎,来之前我不是问过你了嘛?你答应得好好的……问你要不要到他们宗门,问你要不要进疗伤灵地,您不都点头答应了嘛!”浮屠子垮了胖脸。
宁青青:“……我没听见!”
似乎是听到了,也嗯嗯地答应了,只不过他说了什么,完全左耳进右耳出,半个字没听进去。
就像……
当初忘了她不少“大事”的谢无妄。
她心虚地望向那几个满脸震惊的剑修,发现这几个人都在盯着她的蘑菇愣神。
浮屠子也缓缓将视线投向蘑菇。
“嘶……这玩意,咋还长倒刺了!”浮屠子胖脸震撼。
该不会,也是从道君那儿学的吧?
真、真会玩!
宁青青厚起脸皮,假装若无其事地收起闯祸的蘑菇,望向那处废墟。
眸光忽然一顿。
她看到了两样很不对劲的东西,一时之间,甚至分不清哪一样更加不对劲。
一支金角。
一个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