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青青看着谢无妄的眼睛。
什么情绪也看不出来。
他就像一个完整的世界,完美、冷硬、无懈可击。
也唯有这样的谢无妄,才能担得起满天下袭来的风霜。
不知道为什么,她忽然感觉到他有些伤感。
善良的蘑菇抬起小手,试探地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
“谢无妄,你不要难过。”她笨拙地安慰他。
他垂眸,长睫掩住眸色,更加看不分明。
“我不难过。”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异常好听。
她说:“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最好的君主,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从前知道,现在也知道。”
他的身体似乎轻轻震了下,缓缓抬眸,唇畔笑容很淡,也分不清真心还是假意。
“是吗?”嗓音微哑。
“是啊。”她弯起眼睛点点头,“就算是生气离开你的时候,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毕竟,有你镇着江山,大伙才能放放心心地修炼、晒太阳、吃好吃的。从小我就知道,是道君谢无妄守护着天下太平。谢无妄,你是英雄!”
他望进她的眼底。
她的眼睛从来都是一见就能望到底,清澈纯净,一尘不染。
“虽然有很多人心怀不轨,想要夺走你手中的权势,但是这个世间有更多更多的人,受你庇护,佩服你,感激你,喜欢你……”
他出声打断了她:“我不在意别人。”
“……哦。”
一句话被噙在冷白的齿间,迟疑半晌,终是没能说出口。
……只在意你。
从前她没有说过这些。这只竹叶青多少还是害羞矜持的,他记得她知道他身份的那一天,整个人都变得呆呆的,像是怀疑自己在做梦一样,背着他,不住地傻笑。
那时他没想那么多。毕竟这世间任何一个女子,发现自己所嫁的夫君竟是天下共主,想必都会是一样的反应。
没想到,她竟是把他当作……英雄。
很土,说出来有些好笑。
却是那么质朴纯真。
她露出两个小梨涡,声音又甜又软:“谁也无法取代你,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了。谢无妄,你一定要一直镇着江山,一直镇着。”
他轻嗤一声,懒散地眯起眼睛:“骗子。”
宁青青很不高兴,微微噘起了唇:“爱信不信。”
他动了下眼皮:“那你陪我。你在我身边,我给你太平盛世。”
修长的手指落到她雪白的脖颈正中,指尖点到柔嫩的肌肤,轻轻向上一划,挑起她的下巴。
他微侧下头,在她花瓣般的唇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几乎没有碰触,温存得叫人头皮发麻。
再迟钝再麻木的人,都能察觉出这一吻的真挚。
她的呼吸蓦地滞住,有一瞬间,细若游丝的涟漪从心口正中荡向四肢百骇。
似是甜,似是酸,似是苦,似是痛。
转瞬即逝,再无踪影。
她转开了脸,语速微快:“我现在不能答应你。我必须先找到钥匙。我不确……”
他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发,拉住她纤细的手臂,将她揽到身前圈住。
“不着急。”他的声音低低地落在她的发顶,似是轻吻,“我陪你。”
她偷偷抬头瞄了他一眼,幽幽叹口气,垂下了眼角。
如今她倒是很愿意待在他的身边,但是等到找回了完整的自己,那可就不一定了。
当然,他想要的喜欢和爱,也只有那个完整的她才能给得了。
“如果找回钥匙之后,我想要离开,你会放我走吗?”她随口问他。
谢无妄像是没听见。
半晌,他平静地开口:“我出一趟远门,去拿叛仆。浮屠子会将我这些年处理重大事件的批注送过来,在我回来之前看完它们,用心记下,回来我会逐条考你。”
黑眸清清冷冷,泛着认真的光。
宁青青愕然张口:“……啊?”
“若是答错。”他微微挑眉,“你不会想知道后果。”
宁青青:“……”
她迷茫地眨了眨眼睛。
他是不是弄错了什么?她明明是一只与世无争的蘑菇,只想安安静静种在土里发育,然后找个伴侣喷孢子玩。
她就是这么没有上进心。
“不是,谢无妄,”她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那么卖力夸你,目的是想要你自信一些,别想着什么临终托孤的事情。”
他置若罔闻:“会细考到所有环节。相信我,你不想知道答错的后果。”
宁青青:“……”
他把她拎了起来,取出她的传音镜,拍在她的掌心。
“有事给我传音。”长眸微垂,“磕了碰了冷了热了头疼手痛,皆可。”
宁青青:“……”
他转身离去,走得潇洒无比。
浮屠子送来了谢无妄的金册。
“夫人,您看哪个厢房空处比较大?”圆脸笑得谄媚至极。
宁青青无辜地看了看窗下的案桌:“放在这里不行吗?”
“呵,呵呵呵,恐怕不行。”
宁青青心中有股不妙的预感。
果然,预感瞬间成真。
看中西厢一间空置的大屋之后,浮屠子开始从乾坤袋里往外取册子。
就像用金砖砌墙似的,只见这个圆滚滚的身影在屋子里掠来掠去,一层一层金册贴着四面墙根生长起来,等到宁青青恍惚回神时,整间屋子已经只剩下金灿灿了。
她艰难地眨了眨眼睛:“谢无妄他……出门多久?”
浮屠子同情地看着她:“要过海,少不得要两三个月才能回。”
宁青青生无可恋:“……”
两三个月,啃这么多书?她是蘑菇,不是蠹虫!
浮屠子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十分不忍,离开院子,一步三回头。
走过半截白玉山道,浮屠子下定决心,捏住了一对胖手,深吸一口气,偷偷掏出传音镜,给谢无妄传音。
“道君道君,夫人方才叹了三次气,像是相思成疾哪!要不然属下去搜罗些新奇的小玩意回来哄夫人开心?”
谢无妄极少回复传音。
浮屠子也没抱希望,传音之后便蔫蔫地返回乾元殿,替谢无妄处理简单杂事去了,一边做事,一边晃着大脑袋长吁短叹。
从宁青青嫁入天圣宫起,浮屠子就非常喜欢这位道君夫人。
有些时候,喜欢和讨厌都是一眼定终生。
浮屠子的直觉没有错,相处之后,他发现宁青青果然是个最让大内总管省心的娘娘。她从来不喜欢麻烦别人,也不摆任何架子,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中,把谢无妄周身的一切包括他这个人,样样都打理得毛光水滑,让浮屠子不知道少操了多少老太监的心。
她就像一株温柔的植物,不需要照料就能安生种在那里,净化空气,令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媳妇真是求也求不着。周遭这么多同僚,浮屠子就没见过哪家媳妇这般省心,尤其是那个母老虎虞玉颜,啧啧,谁娶了她,可真是倒八辈子血霉!
正在摇头晃脑地走神,忽见传音镜幽幽亮了起来。
道君,居然在半天之内回复了!
这太阳怕是打西边出来的吧?
浮屠子端着传音镜冲到玉梨苑时,宁青青正毫无形象地坐在西厢的木地板上,勾着脑袋,腿上摊着一卷金册,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看着这副孤独失落的小模样,浮屠子老父亲的心不禁微微一阵抽着疼,旋即,想起道君的传音,他立刻就替宁青青快乐了起来。
“夫人!”
方才他便在外面通报过了,宁青青并不意外,只丧丧地抬起眼睛望过去,用眼神告诉他,有事说事无事退朝。
浮屠子心中啧啧感慨——夫人对道君当真是太痴心了,不过小半日功夫,便愁成了这副鬼模样。看看,抱着道君留下的字迹看了又看,真是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他挺起了圆润的肚皮,清了清嗓子,快乐地扬起了巨大的笑脸:“喜讯哪夫人!在我三寸不烂之舌的辛勤游说之下,道君决定加快行程,一个半月,便能回!”
立下大功的大内总管幸福地看着宁青青,等待她露出惊喜的笑容。
宁青青直勾勾看着他,眼睛越睁越大。放大的瞳仁中,交错着金册子璀璨的华光。
一个半月?一屋子书?我杀浮屠子!
她的眼神过于炽烈,嘴唇颤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让做了好事的浮屠子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也……也不必这么感激啦……这是属下分内的事,嘿嘿!”
害羞的胖子扭捏地迈着八字步挪出了玉梨苑。
真是办了一件大好事啊!夫人好,道君就好,道君好,自己也好!
快乐的浮屠子摊开两条大胖胳膊,一蹦一跳顺着白玉山道飘回了山巅。
宁青青面无表情地耷拉着肩膀,游魂一样飘出厢房。
如果一个任务注定无法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应该如何做?
这种事情宁青青非常有经验。
当然是搞个事情啊!
到时候就可以理直气壮义正辞严地告诉他,她是因为正事耽搁了时间。
聪明的蘑菇游荡到庭院正中,往桂花树下一蹲,探出了菌丝。
她要再一次潜进东面山崖的火焰封印里,调戏那只上古凶兽。
高等生物,机智如斯。
这一回,宁青青轻车熟路,几息之后就把细细的菌丝探进了封印中。
“……咦唔?”
上古凶兽在睡觉。
并且发出一些很不对劲的声音——
“嘤嘤嘤,嘤,嘤嘤……”
浓雾淡了很多,氤氲的雾气下方,一个白乎乎的轮廓一抽一抽,像在哭泣。
好奇菇飞快地潜了过去。
菌丝凝成一只小小的蘑菇,弯着杆杆,扑簌一声把脑袋探进了薄雾中。
“嘶!”
宁蘑菇惊呆了。
这是一只浑身长满白色短绒毛的家伙,大脑袋小尖耳,两只凶巴巴的红眼睛紧紧闭着,皱成了两条弯曲的线,身体浑圆,后腿尤其肥,趴在地上活像一只板鸭。
这是……上古凶兽?
宁青青忽然觉得依靠激怒一只巨型毛绒绒来逃避读书的想法很不道德。
她还是乖乖滚回去做蠹虫吧。
正要收回菌丝,忽然丝尖尖一荡,碰到了凶兽的耳朵尖。
她诡异地感应到了它的心声。
“崽崽……呜呜……谁能救救俺的崽崽……”
宁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