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青青有些狐疑。
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她的画技鬼斧神工,成功地还原了当初的大木台,这一点毋庸置疑。
谢无妄要照着她画的图案来施工,这也没有任何问题。
当局者迷,他需要她来做监工,盯好每一块木板的位置,以免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也是对的。
那是哪里不对呢?
他的胳膊有力地环着她,让她柔软的后背紧紧贴住他结实的身躯,防着她掉下山崖去。他的温度隔着衣裳渗过来,暖得她有些泛懒,他掠进掠出取木板的时候,山风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倚向他,从他身上汲取更多的温度。
每装上两三块木板,他总会带着她飘远一些,垂下头来,下巴蹭过她的鬓侧,仔细地对比她手中的图样,然后问她意见。
他的声音很好听。这些日子总是带着重伤,嗓子一直是哑的,今日从调息中苏醒,声音倒是清清朗朗,尾音带着一些刚醒的闲适懒意,有一点散散的矜慢。
她偏头看他,见他眸光清冷,神色认真。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一块接一块把木板嵌了回去,替换掉那些只剩半截的残木。
大木台一点点复原,致密整齐地铺开,像菌丝,很有自然之美。
唯一不对的……大约就是他的味道。
他俯身说话时,身上极具攻击性的冷香便会不断地侵袭她。感觉就像危险的掠食者慢条斯理地游荡在猎物附近,随时可能猝然出击,叼住对方的喉咙。
每次她心神微凛,偏头看他,却发现他并没有半点攻击意图,而是极致专注地在建眼前的大木台。
下颌微微绷紧,一双本就幽黑的眼眸更显清冷深邃,沉沉地闪烁着认真的光芒。
修长的手指时不时落到她手中的图样上,利落地划过,留下一道微晃的小涟漪。
专心筑巢的雄性,总是有一种奇异的魅力。
非常好看。
宁青青幽幽地想:‘谢无妄,可真像一只漂亮的大鸟啊!’
雄鸟总是用华丽的羽毛吸引雌鸟的目光,用动听的歌喉攫住她们漫飘的小心思,再用坚固结实的巢穴彻底俘虏它们柔软的心,从此一起繁衍,一起照顾幼崽,一起维护它们共同的巢穴。
像谢无妄这样的家伙,如果是鸟,那一定是最受雌性欢迎的鸟。
鸟类通常对伴侣专情。谢无妄其实也是这样的,只不过他从前不说,害她误会伤情,直至心灰意冷,自己把自己埋了起来,如今找也找不着。
她眨了眨眼睛,偏头看他的侧脸。
完美的、玉一般利落冷清的线条,骗走一颗心和伤害一颗心,都十分容易。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谢无妄带着她落到建好小半边的木台上,抓过几根废弃的断木,简单地做了个围栏,把她圈在里面。
宁青青:“……”这个家伙是不是会读心?是不是?她刚想到巢穴,他就来了这么一出。
“别偷懒。好好看着。”他淡淡瞥她一眼,似在谴责她总是分心看他。
“……哦。”
她晃了晃两条纤细的小腿。
这里是万丈山崖之巅,流动的云雾像清凉的丝绦,一缕一缕抚触着她。
她搅出小小的云漩涡,看着它们碰撞着彼此飘向远处。
怀中少了她这个“累赘”,谢无妄的动作更加利落了,广袖划过道道弧线,木板整齐致密地向着远方延伸,随着一声声闷且稳的木头碰撞,轮廓很快便出来了大半。
“喂,谢无妄。”宁青青拉长了调子,悠悠地喊,“你怎么什么都会啊——”
他没回头,因为正在专注做事,答得有些漫不经心:“从前,想杀我的人太多,凡事只能亲力亲为。”
宁青青怔了下。
她在回忆中扒拉了一会儿,发现谢无妄确实什么都会,她就找不出一样他不会的。
她做的那些菜,都是他兴致好的时候手把手教会她的。他会杀人,会诊脉,会采药炼丹,会自己铸剑,看着今日的情形……还会盖房子。
她扬声再问:“玉梨苑是你盖的啊?”
“嗯。”
他的动作微微停顿了片刻。当初自己动手盖这间院子,既是防着被人动了细微的手脚,也是因为她说起想要的院子时,眯着眼睛懒洋洋地摇头晃脑的样子着实可爱。
听着她散慢的声音,他脑海中渐渐便有了院子的轮廓,进而有了她的身影在走廊、庭院、屋间、木台上晃来晃去的样子,他便知道了她想要的是什么。
小小一个窝巢,实在不愿叫旁人染指半分,旁人也盖不出合她心意的院子。
此刻将大木台一点点复原,倒是有了几分旧日重回的滋味。
眸光微动,唇角浮起一抹真实的笑意。
她拖得长长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骗~子~”
他回头去望,见她已扶着那圈简陋的小围栏站了起来,小脸凶巴巴地皱成一团。
“你根本不需要我的图纸!你这个大骗子!”
被戳穿的谢无妄一丝心虚也没有。
他微挑着左边眉梢,冲她轻轻一笑,笑得颇有些风华绝代。
然后继续搭他的木台去了。
宁青青:“……”
这个家伙,心之黑,脸皮之厚,世间绝无仅有。
宁青青瞪着那个若无其事的背影,不禁咋舌佩服。
很快,他建好了整个木台底部。
他掠到她的面前,大手抓住她的细腰,像挪一尊小雕像一般,把她提起来,放置在了正屋顶上。
“挡道了。”
不等她瞪他,他已轻飘飘掠回了大木台,开始制作那些围栏。
宁青青从前便发现,这么一座价值连城的院子,却没有精致繁复的雕刻纹样,偶有几笔装饰纹理都很随性,像是兴致起来时随手刻上去的。
刀工古朴沧桑,以及……粗鲁。
在看见谢无妄再次祭出龙曜的那一刻,宁青青明白了。
这么一把凶剑、重剑、钝剑,被他拎着刻木栏,活脱脱演绎了什么叫做用牛刀杀鸡。
她看着他的身影出现在木台各处。
这个谢无妄,一举一动都有种旁人没有的洒脱。像是随时可以撒手登仙而去,又像是随时可能跌落万丈深渊。
凌厉狠绝,虚伪温柔。
都是他。
宁青青托着腮,怔怔看他身影。
这些木栏很费功夫,直到天幕换上漫天繁星,他才堪堪把左侧边复原如初。
“你可以做一整夜吗?身体能行吗?”她犹犹豫豫问。
装模作样劝他休息,其实心下急着找“钥匙”,恨不得让他通宵赶工,于是问得不情不愿。
她觉得自己这句话一点问题都没有,却不知为何,惹得他垂下头去,低低地笑出了声。
好半晌,他才闷笑着,一本正经地答:“轻而易举。”
“那明天就可以晒到太阳了!”宁青青抬头望了望东面,愉快地弯起了眼睛。
听着下方极有韵律的切木头声音,她渐渐点起了脑袋。
身体往下一倒。
在惊醒之前,额头及时地触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的脑袋歪在他的胸前,他小心地托住她柔软的身体,让她窝成一个舒服的姿势。
他揽着她,继续一根一根处理木围栏。
坚固、光滑,不留一丝毛毛刺。因为她说过,她要趴躺在这庭院中的每一处。
他垂眸看了眼她的睡颜。
那时,他其实是想要好好呵护她的。
不愿让她被刺扎到一下,想让她每日都甜蜜地笑着,在任意一处放肆打滚。
他第一次对她起了兴致,想要亲眼去青城山看看她,便是因为她的性子实在鲜活,从隐卫们传来的那些刻板的、四平八稳的情报间,他生生读出了一个狡黠灵动,纯粹明媚的小女子。她的装模作样,她的垂头丧气,她那千奇百怪的整人点子,还有那打一天鸡血然后持续消沉十天,给自己找借口不练剑的懒脾气。
他第一次见她时,她蹲在树梢,把一枚枚炸火扔到入定的煌云宗修士面前,炸了个鸡飞狗跳。
那一瞬间,仿佛纸上的女子走了出来,出现在他的眼前。树影之间落下一道光,照在她的身上。
她手上做着坏事,脸上却笑得比谁都天真。
黄小泉说得没有错,这条蛇,很会骗人。
她注定要拿走他的道骨,却能这般依赖、这般无害地睡在他的怀里,明知是毒,却让他情不自禁地饮鸩止渴。
宁青青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她恍惚了一会儿,没明白眼下是什么状况。
她躺在谢无妄的怀里,他揽着她,坐在木台边缘。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脸上时,他就像是一座玉石雕像忽然活了过来,眼皮轻轻一抬,右手握着龙曜,削出最后一道竹叶纹,连起木栏上下的图案。
“阿青醒得正是时候。”他收剑,声线懒散,“刚好收工。”
她慢吞吞地转了转眼珠。
可不是吗?最后一道木栏上的木屑都还在。
他扶着她站了起来,带着些细碎木尘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握住她的肩,将她转向阳光下整洁漂亮的大木台。
他贴在她身后,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来,呼吸若有似无地贴着她的耳廓。
他道:“说好一起修木台的呢?谁是骗子,嗯?”
嗓音温存低沉,带着磁的质感,坠下心湖。
她不自觉地缩了下肩膀。
他把她转回来。
“用你的图纸,让你做监工,是因为不想你言而无信啊,小骗子。”
他懒懒地挑着眉,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的轻佻。
一字一顿:“怎么,以为我占你便宜?”
宁青青:“……”
这个谢无妄,实在是太可怕了。
他一定是这个世间最卑鄙、最无耻也最无赖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