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宁青青晕晕乎乎醒过来。
身下是零散的黑色碎土,她又饿又渴,下意识地伸手薅了一撮土,放进嘴里。
“唔——噗!”
错了,土不是这样吃的。
她下意识地寻找自己的菌丝,那些整齐致密的、玉线一般的菌丝。它们伸进土层,就可以汲取身体需要的养分。
菌丝呢?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嘶——”
她惊恐地倒吸了长长一口凉气,瞳仁震颤,难以置信地望向全身。
怎么回事?
她变成了一只丑陋的人形菇!
要知道,她最引以为傲的,向来是自己那翡翠、碧玉一般的色泽,以及毫无瑕疵、头大身子小的漂亮身材,就连她的菌丝也是那么与众不同,不是寻常的乳白色,而是通透的玉质。
可是现在……
她盯着自己灰黑枯萎的双手,打从心底感到嫌弃。
真是太丑了。毫不规则,杂乱无章的线条,完全不符合生态美学。
想想,一只蘑菇伸出致密整齐,像浪潮一般柔软的菌丝,根根同样粗细同样长短,用相同的韵律铺向前方,那是多么美丽的画面啊。
再想象一下这只人形蘑菇上长出一堆手或足?
噫……她才不要做蜈蚣。
不对,等等,现在最大的问题不是丑!
她看了看散落满地的土壤以及翻到一旁的碎裂玉盆。
她想起来了。那种又空又痛、烈火灼心的感觉差一点杀死了她,她本已变成一滩灰黑的腐物,趴在土层上面一动也动不了,后来不知从哪里来了一滴甘露,把她救了回来。
虽然活过来了,但身体状况非常糟糕,身体里像是有无数把烧红的刀子在刮啊刮,尤其是咽喉,每一次呼吸,都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辛辣灼热的气息正在把身体里面的水分全部带走。
她正在瘪下去,不断地瘪下去,就像是一根正在被烈日暴晒的海带。
再这么下去,要不了多久,她又会重新死成一滩——这么大的一滩!
她得尽快回到土里去!
她把地上几片玉盆碎块扒拉了过来,拢了拢散在身下的黑色土壤,歪着脑袋思忖片刻……
用菌丝想,都知道原本的家已经住不下她了。
她,的,家,没,啦!
“唔……”
好端端忽然便起了风。
奇怪的风声在她耳畔呜呜嗡嗡,像是好几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恶意浓稠地渗出来——
[痛彻心扉的滋味不好受吧?现在知道了?他不爱你!不爱你!]
[别再挣扎了!看看你自己变成了多么丑陋的模样,没了美貌,他更不会爱你啦!]
[恨吧!怨吧!把身体交给我,我来帮你杀了那个负心人!]
宁青青左右晃了晃自己的脑袋。
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和她说话。低等生物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能听得懂,但是连在一块听起来就特别傻。
这傻子还说得抑扬顿挫,很煽情的样子。
她是一只很懂礼貌的蘑菇,她不会笑话那些智力有残缺的生物。
她斯文地抿了唇,从满地碎土中艰难地爬起来,往外走。
此刻她的身体非常难受,渴得钻心,浑身上下每一处,都像在‘滋滋’地冒着烟,火烧火燎。
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正在飞速地衰竭。
原本的家没了,她必须尽快找到一处新家,将菌丝扎根下去才行。
伤心?不至于不至于,她扎根在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
她非常虚弱,但并不感到害怕。每一只蘑菇在做孢子的时候,就会知道不是谁都有运气能够长大的。
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她躬着背,双臂垂在身前,拖泥带土,一步一步慢吞吞地挪出了屋子。她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化在地上,就这么再也起不来。
那个像苍蝇一样嘤嘤嗡嗡的声音又来了——
[你想死吗!你已经无法吸收灵力了,再这样下去,一刻钟之内必死无疑!别指望谢无妄,他已经抛弃你啦!他不会回来,能帮你的只有我!]
宁青青懒洋洋地晃了晃脑袋。
这个家伙还是只会表达一些繁杂又无用的信息。她当然不可能去深究其中的意思,因为如果弄明白了傻子说的话,那她自己岂不是也变成了傻子?
聪明又高级的蘑菇才不会做傻事。
她踏出正屋的门,缓缓游荡在长廊上。
视线转过一圈,定在了庭院西南角的桂花树下。
桂花树背面挨着一条木廊,那里的土壤看起来十分肥沃蓬松,周围晒不到太阳,潮湿舒适,地面还铺了一层落叶和细碎的桂花瓣,一望就很香甜。
她弯起了眼睛,用力摇了摇脑袋。
“簌簌!”
身为一只成熟的蘑菇,肯定可以自己种自己。
宁青青挪到了桂花树下,背靠着树,蹲下来开始刨坑。
这下她发现身为人形菇的好处了。要是让她用玉质的漂亮菌丝来挖开土层的话,一定会让她心疼不已,手就不一样了,反正那么丑,糊上泥巴也无所谓,只要不弄断了就行。
这里的土质实在是肥沃疏松。捧起那些清凉湿润柔软蓬松的土,她忍不住贪婪地凑上去深深地嗅,然后把脸蛋拱进去,舒服地发出呜呜声。
心魔:“?”
煌云宗旧址。
谢无妄唇角勾着浅笑,眸光毫无感情地落在少女的脖颈上。
狰狞的青紫痕迹深陷在颈间,毫无疑问是吊死的,尸身半睁的眼睛里满是痛苦和后悔。
黄小云。煌云宗黄氏家最后一个孤女。
“道君,死者身上发现了此物,好生揣在心口处。”身穿暗红服饰的刑殿典刑官垂着头,奉上一只银盘。
银盘上是半枚断簪,极精致,并非寻常手工。
看着谢无妄漫不经心地拈走断簪,典刑官把头垂得更低,掩下眸中诧异。他实在想不明白,道君为什么会亲临此地,过问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属下正在勘验周围环境,以确认是他杀还是……”
谢无妄手指微动。
他忽然想起了宁青青纤细雪白的颈。
亲密的时候,他很喜欢伏在她身后,绕过一只手到她身前,握住她的雪颈。一触即折的脆弱美丽,全部掌控在自己手心。
他手大,她颈子又太细,于是她的每一次呼吸,脉搏,心跳,尽数落于指掌。
绝对的、强势的掌控。
顾忌着她的伤,今日没这么动她。
兴许是旷了些时日,今次仿佛特别食髓知味些。
呼吸加深,他垂下睫羽,掩掉眸中的暗沉。
有些不耐烦面前的事了。
“是自杀。”谢无妄直接道出答案,“查她这几日接触过的人。”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事情太过一目了然——尸体的眼睛和表情写得很清楚,黄小云没料到上吊会这么痛,她很后悔。
“是!”
宁青青终于刨出了一个足够自己蹲下的小坑。
她挪了进去,探出手,把坑边的小土包拢了回来,一点一点覆住自己全身,只把脑袋留在外面——双手是在完工之后缩回土里的,等到疏软蓬松的土层簌簌回落之后,她抻长了脖颈,借助下巴把周围一小圈松软的土层夯实。
好~舒~服~啊~
她发出满足的喟叹,愉快地眯起了眼睛,慢吞吞地左右晃动自己的脑袋。
没有什么,能比种在湿润软和的土壤里面更加舒适安心了。
种好自己之后,下一步便该探出菌丝。
没有菌丝的话,周围这些美味的养分、饱满的水汽,她便只能干看着。
是找不到食物更惨,还是找到了食物却吃不着更惨?
宁青青一点儿都不想知道答案。
她憋了好一会儿,左手食指指尖终于逸出一缕细丝。
隔着土壤她也能‘看’到它,它是半透明的白玉质,隐有一点玉青色,又短又小,从她指尖探出之后,慢吞吞地扎进土层里,开始汲取土壤里面的养分。
宁青青期待地眯起眼睛,感受着丝丝缕缕养分顺着菌丝被吸收进来,一点点滋养干涸不适的身体,就像是毛毛细雨,飘洒在龟裂干涸的大地上。
杯水车薪啊。
……她也不确定自己这朵蘑菇还救不救得活。
[桀桀桀!这是想要引起谢无妄的注意吗?他不会回来,别指望他救你!]
低等生物的声音又来了。
它重复了好几次,成功让宁青青留意到了‘指望’这个词。
她认认真真地分析琢磨了好一会儿,得出了一个结论——蘑菇遇到危机,肯定不可能指望着得到外界的帮助啊!那不就是在等死吗?
果然低等生物和高等生物是不一样的,她才不会指望谁。
“噫~”
稍微脑补一下巴巴盼着天上下雨的感觉,都让她难受得想要缩起褶皱。
与其望天,还不如把菌丝再伸长一些。
她这么想着,便这么做了。
唯一一缕细细的玉质菌丝又钻深了一寸,努力将周遭土壤中甜美湿润的养分和水气汲入身体。
这里的土质真香,还带着桂花的味道。
美中不足的是,菌丝太细了,她又渴得要命,就像是趴在甘美的泉水边上,却只能通过一条丝线来嘬水喝一般。
她把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唯一的菌丝上面,黑亮的眼睛微微向正中凑拢,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她要快快成长起来,然后喷孢子玩——这是身为蘑菇最大的乐趣。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所有会繁殖的生物,在做那种能够导致它们繁殖后代的事情时,体内都会分泌一些奇奇怪怪的元素,令它们获得莫大的快乐。而她们蘑菇,只要喷出一粒孢子,就能得到一份这样的快乐,她,是可以喷吐孢子云的!
她挑起眉毛,把眼睛弯成了两道略有些猥琐的曲线。
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