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天圣宫时,宁青青的心情比想象中要轻快一些。
她太久没有御剑,摇摇晃晃有些站立不稳,愁得浮屠子在她身旁飘来飘去。
浮屠子奇胖,这般小心翼翼地摊开双手,防着她摔下去的样子,就像一只巨大的、带着两条短触手的鱼膘泡。
宁青青看了他两眼,忍不住抿着唇轻笑了一下。
浮屠子吊起了一对绿豆三角眼,声线紧张得像一条绷住的铁弦:“夫夫夫人,你没事吧?你还好吧?你怎么样?”
别是失心疯了罢?
宁青青呼吸微滞,敛去了笑容。
人在这种时候,最怕的,便是关心。
圣山的影子飞快地向身后退去,她终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森严殿宇等级分明,那座山,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势,统御万万里江山。
她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些殿宇上停留半瞬,而是径直落向山崖后那一团暖黄。
那是她的家……曾是。
夜色下,玉梨苑看起来仍旧那么温馨,令人忍不住想要驻足停留。对于她来说,那间院子早已融为生活的一部分,每一块木头都与她相熟,无论躺在哪一个角落,都是那么惬意安心。
她在家里甚至可以不用睁眼走路。有时候睡得迷迷糊糊,闭着眼睛便从床榻上游荡下来,摸到侧室灵池泡个澡,再闭眼摸回正屋,将先前弄乱的物什一样一样归复原位,熟悉得就像左手摸着右手。
走廊的长木椅,每一段她都趴过、躺过。
还有她最喜欢的大木台,看着日影和云影在上面缓缓流动,时间总是变得特别快。
那是她闭着眼睛,都能在脑海中一点一点刻画出来的家。
离开之后她一定会不习惯,就不知没了她,那座院子会不会习惯?
“右前使,”看着那一团暖光渐渐远离,她哽咽开口,“我没有舍不得谢无妄,只是舍不得我的房子。”
浮屠子劝道:“夫人切莫多思自苦,不出三五日,道君必定把人赶走,接回夫人。”
宁青青怔怔看了他一下,喃喃问:“右前使也认为,我只是在闹脾气要胁他,等他回心转意,我便会飞奔回去对吗?”
“不不,属下不是这个意思……”
宁青青打断了他的解释:“每个人都知道,于谢无妄而言,我是一个听话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他是这样想的,世人也都是这样想的。右前使,难道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夫人想岔了!”紫胖子轰隆隆挡到了她的面前,一双绿豆眼吊成了两个竖三角,“夫、夫人,请听属下一言!道君不形于色,其实待夫人一片真心。”
宁青青轻轻一哂:“不必安慰我了。”
“道君是在意夫人的。”浮屠子道,“上回夫人受伤的时候,不是给道君传音么?”
宁青青不禁有些恍惚。这些日子她与谢无妄种种不快,若是寻根溯源的话,的确是源起于那一次传音。
为何浮屠子竟会知道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浮屠子颇为感慨地道:“那日道君接到传音,当即变了脸色,扔下刚攻破的南疆魔尸城便走了,留下胖子我独自对付魔尸王,真是生生刮了我三层肉哇。我跟了道君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看到道君流露出毛头小伙的情态。”
宁青青失笑:“要论自欺欺人,我一定比右前使更加擅长。如今连我都骗不了自己了,右前使也不必奋力在黄连里面挑蜜糖。我只问右前使,他回复我只言片语了么?他归来之后,看望过我一眼么?我只知,那一日他许了章天宝江都灵山,今日便如愿迎回了合心的美人。”
浮屠子笑容讪讪,也不知该如何替谢无妄解释。他自是知道,谢无妄那日火急火燎返回圣山,却没有去玉梨苑守着宁青青,而是沉了冷脸在乾元殿独坐了大半日,随后便召见了那个在山下候了数月的章天宝。
君心难测啊!
浮屠子叹息着,掂了掂手:“夫人,常人只见道君位高权重,却不知他背负着天下苍生,那是何等重量!道君身在高位,注定无法像平常人一般轻易泄露心绪,少不得要我们多揣摩体谅啊!”
她垂下眼眸,望着薄云下方急速后退的大地,轻声道:“我知道我与他云泥有别。是我痴心妄想了,跟了这样的夫君,却妄想一生一世一双人。在他眼中是个笑话,在世人眼中,我亦是个笑话。”
“夫人这便是想左了。”浮屠子摇头不迭,“这世间,绝对无人会笑话夫人,因为那是道君啊!道君是何人,论修为,论权势,论威望,那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能与道君比肩之人,说句不好听的,这天下所有的人,在道君眼中哪个不是废物?有什么区别吗?”
宁青青:“……”
聊不下去了。
她遥望东南,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从天圣宫到青城山有七千多里,她御剑能够日行八百里,不眠不休也要走上好些日子。她没让浮屠子带着她赶路。
若是浮屠子带着她瞬移的话,只消半日便能到了。若是谢无妄,一刻钟足矣。
这么一想,坠在胸口下方的心脏又传来些闷痛。
他那样的人,本就不该与她有什么交集。
宁青青行了九日路,在午时抵达青城山。
九日,玉梨苑若要发生些什么,早已发生了。
她忽略心底淡淡的悲伤,将平静的视线投向那座翠绿的山。
青城山一看便知道是剑修喜欢的地方,整座山体的形状,就像一柄直指苍穹的剑。
宁青青谢过浮屠子,与他道了别,然后落到山道上,看着翠木掩映的山门,踟蹰着不敢往前踏。
近乡情怯便是这样。
她望向山下,老对手煌云宗所在的位置。
煌云宗修得像座占地广阔的庙,从山上望去,整个平面一览无遗。
宁青青吃惊地发现,煌云宗内挂满了白幡,像是在办一场重大的丧事。
难不成是宗主驾崩了?她怔怔地想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迟疑的嗓音:“……请问你是?”
宁青青回过头,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站在不远处,正微偏着头打量自己。
少女生得娇俏可爱,脸庞圆圆,一双杏眼微微发红,眼眶有些肿,头发盘成个丸子,怀中还抱着一柄大得很奇怪的剑。
“我……”
宁青青刚要开口回答,忽然听到山门方向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小师妹,你还知道回来。”
声线温润隽雅,是青城剑派的大师兄,席君儒。
宁青青心头一跳,眼眶立刻便湿了。
她委委屈屈地回过头,望向山门。
忽然便是一怔。
大师兄依旧是那副羽扇纶巾的儒雅剑客模样,斯文温和。他的视线并没有落在宁青青的身上,而是看着山道上这位抱着奇怪大剑的圆脸少女。
“大师兄!”少女像一阵风,刮过宁青青身边,扑到了席君儒的面前,“我查到了!三狗的死……”
“毛躁。”席君儒竖起手,打断少女说话。
宁青青呆呆地看着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嘴唇微动,心中百感交织。
这一幕仿佛旧日重现,只不过,青城山的调皮小师妹早就已经不是自己了。
席君儒绕过少女身边,缓缓抬眸望向二十级山道下方的宁青青,很有风度地开口:“这位道……嗝儿!”
山道上刮过一阵风。
青衫席卷而下,席君儒一张放大的脸撞进宁青青视野。
“小青儿?!”
席君儒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上上下下把宁青青打量了一圈又一圈。宁青青瘦了太多,他方才余光瞥见她,却没能认得出来。
宁青青扯出个笑容:“大师兄,我回来了。”
谢无妄已经给她打上了难以磨灭的烙印。若是从前那个任性的宁青青,此刻一定已经委屈得哭鼻子了,而今,她却是在笑。
席君儒沉下脸,盯着她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问道:“道君驾崩了?”
宁青青:“……”不愧是大师兄。
她弱弱回了句:“没有。我不要他了。”
席君儒点头,也不多问,只道:“要喝酒随时找我。”
宁青青随口回道:“你出酒钱。”
席君儒温润地笑了下,然后正色道:“不可能。我只出人。”
大师兄果然还是那个大师兄。
“走吧,先回去。”席君儒淡淡瞟了眼山道下,“小青儿你回得可真是时候——近来不太平。”
宁青青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圆脸少女的话,眉心轻轻一跳:“小师妹方才说,三狗的死?莫不是煌云三狗?”
煌云三狗,指的是煌云宗的宗主、宗主夫人和他们那个少宗主儿子。
陈年冤家,彼此都有爱称。煌云宗的人都管宁天玺叫宁老蛇,管阴险狡诈、最爱捣乱的宁青青叫竹叶青。
宁青青犹记得,在她刚出嫁那会儿,有一次大师兄曾传音提到过小狗,也就是那少宗主。说是他和小狗拼了场酒,杀翻了那小狗子,小狗忽然便哭起来,说他就想亲手捉一回竹叶青,把她按到树上亲,奈何竹叶青实在是过分奸滑……当时给大师兄乐坏了,趁小狗醉着,真逮了条竹叶青拨了毒牙摁他嘴上亲,小狗酒醒之后,把隔夜饭都呕了。
宁青青当时听得哭笑不得,她是真没看出来那小狗子居然偷偷喜欢过她,毕竟她曾骑在他的脑袋上,往他嘴里糊泥巴。
没想到,再次听到这个人的消息,竟已是阴阳两隔。
大师兄席君儒点了点头,谨慎地道:“意外身亡,宗主走火入魔,杀了妻儿然后自杀。几日前,淮阴山派人来谈,想逼我们迁宗,让出附近这几条灵脉。煌云宗拒绝得最是强硬,哪知一转眼主事的人全没了,黄家就剩下一个撑不起场面的孤女,如今淮阴山的人已经成功拿下煌云宗的地。”
未免也太巧!
淮阴山是一个主修道法的大宗门,势力一半分布在江都地带,一半盘踞在江都以南的南疆山脉。论实力,与昆仑不分伯仲。
圆脸小师妹急急凑上前来,通红的眼眶里盛了两包泪:“大师兄!我打了个地洞,钻到出事房间的床底下看了,结果,在床脚里侧发现一个用血写下来的字,章!”
小师妹有些压不住哭腔了。少女心事一目了然,一望便知道,她其实偷偷喜欢着受害者。
席君儒神色凝重:“哦?血字,章?”
自道君谢无妄掌权以来,天下平定,道律森严,秩序井然,至少在明面上,绝不会出现杀人夺宝这样的恶劣事件。至于私底下或是秘境中……那便各凭本事。断案,终究看的是证据。
“淮阴山派来谈判的那个娘娘腔,不就叫章天宝吗?就是他干的!”小师妹咬紧了牙,恨声道,“他害完三狗,下一个要害的不就是咱师父!”
“住口。”席君儒冷下脸,“一个血字而已,不是什么确凿的证据,千万莫在外面胡说!走,先去见师父——嗯?小青儿?”
只见宁青青站在山道上一动也不动。
她面色惨白,双眼闪烁着两小簇火焰,一字一顿:“章天宝。”
章天宝……他以为给谢无妄送了美人,便可以为所欲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