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上巳节的到来,春日的气息便也愈加浓郁了,偶一抬头,便能看见枝丫上新绽的新绿初粉,给萧索的人间带来第一缕生机。
虽是有了对抗疫虫的解药,城里城外的管制仍没有松懈,街上虽已有了行人的踪迹,但今年的上巳节便不如往年那般热闹了。流经天都的浸月河不知何时被放满了花灯,一盏盏烛火摇曳,各异的形状,寄托着同样的哀思与祈盼,温暖了刚刚解冻的长河,悠悠流向天边。
十四州所有的灵壤都已种上了赤苏子,春风解冻,又有海妖相助,阵师们得以空出人手,专心致力于赤苏子的种植。
徐慢慢坐镇天都,遥望枢机楼方向。今日午时,十四枢机楼便会开启传送法阵,将收成后的赤苏子按数分配往各州。十四州的病患皆翘首以盼,尽管他们早已得到消息,有足够的解药可以医治他们所得的疫症,但是没有亲眼看到,心中仍是不安。
这第一批赤苏子不仅是为了治疫病,也是为了安人心。
徐慢慢将调度之事交给了宁曦负责,然而眼看日晷渐移,午时已至,枢机楼方向却异常平静,丝毫没有法阵启动的灵力波动。
徐慢慢眉头一皱,忽感觉到天音法螺的震颤,宁曦焦急的声音从中传来。
“师尊,枢机楼法阵出问题了!”
徐慢慢神色微变,起身向枢机楼方向飞去。
宁曦看到徐慢慢亲至,立刻上前,急切道:“师尊,十四座枢机楼的法阵皆遭到篡改,所有的赤苏子进入阵中,便都消失不见!”
十四座枢机楼的扶摇法阵一直以来都是神霄派与四夷门共同维护,有着极为周全的防护措施,尤其是自瘟疫扩散之后,徐慢慢便将十四楼尽数收归自己掌控调度,便是徐慎之也不能插手分毫,有任何都逃不过徐慢慢的感知。
徐慢慢环视一周,十指翻飞,掐诀结印,感知外扩,将整座法阵纳入神识之下。每一粒尘埃的浮动都如掌心脉络一样清晰,庞大的法阵之上,晦涩的符文一如既往地缓慢运转,沟通天地灵力,逆转乾坤,未曾有过丝毫变化,但本该送往十四州的赤苏子却离奇失踪。
徐慢慢眉头紧皱,无数的符文如流星火雨一般掠过脑海,她耗竭心神,站在火雨之下,想要捕捉到其中的异常之处。
终于,她双目一睁,伸手向前一点,时空瞬间凝滞,无数相似的符文掩护着这一微不可见的晦暗符文,它像一个窥伺者在此蹲守百年,只为等这一个时机,偷天换日。
徐慢慢所指之处,骤然亮起一道红光,整栋枢机楼顿时一震,似乎被庞大的力量往下一扯,坚不可摧的大楼竟有了撕裂之感。
宁曦怔愕道:“师尊,那是什么?”
“血尊的法阵造诣,远在我与徐慎之之上。”徐慢慢神色凝重,指尖微颤,“他的谋虑也远胜常人,这一道符文,自枢机楼建起便藏在此处,而我竟从未发现。”
那个人竟在一百多年前就在这里埋下了一颗棋子,不,十四枢机楼,每一栋楼都有他的暗棋,这一步暗棋,便足以摧毁十四楼,令徐慢慢百年心血毁于一旦!
徐慢慢的天音法螺不断震颤,四面八方传来音讯,焦急地询问她枢机楼的变故。
徐慢慢凝神看着那发出幽幽红光的符文,它似乎是在嘲笑,嘲笑她机关算尽,为人作嫁,又像是在蛊惑,蛊惑着她走进其中。
忽然,徐慢慢轻轻一笑,抬脚踏入法阵之中。
宁曦一惊,下意识便伸手要去拉她衣袖,却落了空:“师尊,你想做什么!”
徐慢慢气定神闲,微笑道:“宁曦,这是血尊的邀约,他在请君入瓮呢。”
宁曦急道:“那您还自投罗网!”
“我有什么选择。”徐慢慢笑意冷了下来,“他以千万人的性命作为要挟,他知道,我不能拒绝。”
宁曦急忙上前:“我陪您去!”
徐慢慢轻轻挥袖,一股灵力如轻风温柔却坚定地将宁曦推出法阵之外。
“放心吧,我乃四魂族人,他杀不死我,也只想见我。”徐慢慢微微仰起头,明润的双眸望着虚空之处,似乎与那幕后之人遥相对望,“而且……他应该也不想杀我。”
那个人心狠手辣,深谋远虑,视世间生灵如草芥,自己于他而言是什么呢?
这个答案,应该很快便可以揭晓了。
徐慢慢屏息运转法阵,灵力汹涌,磁场震荡,逼退了试图靠近的人。
疾飞而至的人只看到眼前枢机楼如陷漩涡之中,钟声狂做,灵力喷涌。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漩涡之中那道光华流转的身影骤然消失,风息灵止,一切归于平静,唯有钟声绕梁不绝。
徐慢慢眼前骤然暗了下来。
她身处在一间空旷的宫室,四面墙上悬挂着琉璃宫灯,仅靠着夜明珠的光晕并不足以照亮这偌大的宫室。她微微眯眼,适应了眼前黯淡的光线,于明寐之间看到了一个颀长瘦削的背影。玄色锦袍沉沉曳地,衣摆上金线云纹栩栩如生,那人抬起右手,修长的五指托起一盏十四瓣的琉璃灯,灯心一点烛光,幽幽勾勒出男人俊秀雅致的轮廓。
徐慢慢紧紧盯着那人微翘的唇角,却见他轻轻一吹,吹熄了灯心萤火。
徐慢慢心有所感,将目光移向黯淡的十四瓣琉璃盏。
“这就是操控枢机楼的法器。”她淡淡说道。
那人徐徐转过身来,浓雾幻化而成的面具覆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凉薄而色浅的唇。他收了琉璃盏,幽深的黑瞳含着笑意凝视徐慢慢,轻移脚步,向她走去。
徐慢慢不躲不闪,直视他的眼睛。
“我早该想到是你……”她轻叹一声。
那人笑了笑:“这一世,我们见过四次面,但你始终没正眼看过我。”
徐慢慢回想了一下:“除却前两次天都议事,还有墨王一案,便是在天禄宫那夜,你虽是元婴之身,却能看见我的元神。”徐慢慢轻笑了一下,“是我忽视你了,谁又能想到,被视为傀儡的承煊帝,半废金丹,濒死元婴,竟是将天下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血尊。”
承煊帝笑盈盈地看着徐慢慢,眼神温柔,不似看着一生之敌,倒像是看着旧日情人。笼在面上的黑雾面具缓缓散去,露出他原本真容。
他出生时,便已是王朝末日,结丹失败后,便成为晋光帝眼中的弃子,之后登基为帝,更是受诸侯所挟。为帝四百载,宫中人说起这个陛下,都说他脾气极好,谦逊温柔,对待奴婢草民也一视同仁。他身上没有帝王的霸气暴戾,倒是温润清逸,像一个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谦谦君子。
若非亲眼所见,徐慢慢也不愿意相信,这样一个笑如春风化雨的俊雅青年,能够面不改色地残杀那么多人。
“姜弈,三百多年未见,你虽失去了记忆,却和以前一模一样。”他温声说着,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鬓角。
徐慢慢别过脸,避开了他的手,摇曳的流苏打开了他的手,她眉心微蹙,眸中冷意凛冽:“承煊帝,我来这里,不是和你叙旧,将赤苏子交出来!”
“我就知道,若不是为了赤苏子,你不会心甘情愿踏进我的圈套之中……你以前和我说话,从不这么冷漠。”承煊帝黯然叹息,敛去了唇角笑意,“你也不会叫我承煊帝,总是连名带姓,叫我晏遮,那时候,我还不敢直呼你的名字,只能叫你……师尊。”
徐慢慢瞳孔一缩,心头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盯着晏遮,哑声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今日请你来,便是想帮你回忆起那些过去。”晏遮噙着笑,轻轻打了个响指,四周光线骤然亮了许多,但徐慢慢心却沉了下来。
这熟悉的感觉……是禁灵绝阵。
不,比禁灵绝阵更让人窒息的禁锢,她甚至连众生愿力也无法感应到。
“这是专门为你而设的法阵,我取了个名字,叫做‘相思缠’。”晏遮柔声道,“我知道,禁灵绝阵已经困不住你了,三百多年前便让你逃了一次,这一次我不会轻易让你离开了。”
晏遮话音刚落,徐慢慢便陡然出手,一掌拍向晏遮心口,将晏遮击退两丈,未等他做出反应,便又欺身上前,连点他七魄脉轮,将他按倒在地,右手攥紧他的咽喉,目光凛然道:“你也在阵中,困住我也困住你,你区区元婴之身,难道以为我杀不了你吗?”
晏遮毫无防备,被徐慢慢连击数掌,封住了脉轮,顿时俊脸发白,唇角也溢出了鲜血。他轻咳两声,一双眼睛却亮得瘆人,仰着头凝视徐慢慢,忽地笑出声来,边笑边咳。
“咳咳……呵……哈哈……”
闷笑声自胸腔传出,徐慢慢掌心感受到喉结的震动,她惊疑地皱起眉头,看着晏遮似疯似狂的笑。
“师尊,你还是和当年一样……”晏遮的双眸紧紧锁着徐慢慢的面容,毫不掩饰眼中的痴缠与依恋。他忽地抬起手,覆住了徐慢慢的手腕。“不过你杀了我,那些赤苏子可就再也找不到了,你能等下一批赤苏子长成,那些重病之人等得及吗?”
徐慢慢呼吸一窒,手上加重了力道,晏遮白皙的俊容霎时间因窒息而涨红。在他咽气之前,徐慢慢甩开了手,愤怒地攥紧了拳头:“你到底想做什么?”
晏遮猛咳了一阵,撑着身子坐起,微微仰起头看向徐慢慢。
“你对我们的过去,就当真一点都不好奇吗?”温润的声音变得沙哑,目光却始终炙热。
徐慢慢负手冷然道:“好不好奇,我也不会相信你口中所说之事。我与你过往有恩也好,有恨也罢,既然忘了,我便都一笔勾销。但你以血尊之名,祸害苍生,我不会姑息。”
“一笔勾销……一笔勾销……”晏遮怔怔呢喃着四个字,俊秀的双眉渐渐皱起,不敢置信地看着徐慢慢,“姜弈,你心里可以装下天下苍生,为何便容不下我一人?不!你心里连你自己都没有!我伤过你,杀过你,你都可以不在乎吗?”
“你杀不了我。”徐慢慢淡淡道,“而且……你并不想杀我,否则在幽玄峡谷,就不会只是时空法阵,你只是想困住我,让我不能打乱你的计划。”
“是。”晏遮眼神一软,“你明白的,我怎么舍得杀你,我只是想你留下来陪我……你只要再等等就好了,等我收集了足够多的众生怨力,凝成第四魂,便能成为和你一样的神明,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众生愿力?”徐慢慢一惊,“你只是凡人,怎么能够汲取众生愿力?”话音刚落,她便自己找到了答案,“那日神农庙上,灭运使窃取到的吞天神脉……”
“不只是吞天神脉,还有当年你教给我的,四魂族的修行要义。”晏遮轻拭唇角鲜血,对着徐慢慢露出一个自矜的浅笑,像一个期盼师长夸赞的弟子,“这么多年,我终于寻到了一条真正的成神之路,师尊,你该为我高兴才是。”
徐慢慢脑海中浮现无回殿的尸山,逆命部的血海,耳边响起阿音痛苦的嘶鸣,还有营地里无数撕心裂肺的哀嚎与生离死别的痛哭,她猛地攥紧了双拳,强忍着悲愤咬牙道:“你的成神之道,就是让千万生灵为你铺路吗?”
“我有想过,肉身成神,但是失败了……”晏遮叹息了一声,“人身脆弱,经不起神脉的冲击,即便是天生神窍,融合了妖族血脉与神脉,也无法完成蜕变,反而会被吞没神识,沦为莽兽。我只能选最后一条,只是更费事一些。”
“幽玄峡谷那些被改造过的疫虫,就是你的成神手段?”徐慢慢问道。
“它们都是失败者。”晏遮轻轻一笑,“我做了许许多多的实验,发现一个奇妙的事,越是强大的生命,越容易被天道法则针对。上古传说中的神兽,到如今也一代不如一代,早晚是要灭绝的。而那些微不可见,可被随意捏死的虫豸,却能生生不息。就像……你口中所说的苍生,卑贱弱小,却又绵延万世。那些被负岳神脉滋养过的疫妖也是如此,变得更弱小,生机却更强。原本的疫虫毒性极强,却只能繁衍一代,而被神脉改造过的疫虫,毒性减弱,却能繁衍不止。只需要两三个月,便能蔓延至整个大陆!”
徐慢慢倒抽一口凉气,怔愕地看着他:“数十亿人的生命,在你眼里,只是虫豸吗?”
“神明之下,皆为蝼蚁,人命与虫豸,又有何区别?”晏遮漫不经心一笑,说道,“我倒不需要收割这么多生命,只要几千万人,便也足够了。我本想着,把你困在幽玄峡谷一年半载,等我成神之后,再将你放出来,到时候便也不怕你再跑了。可是你出来得早了一些,还发现了克制疫虫的解药……我不愿意伤害你,奈何你总是要阻碍我。”
“所以你揭开了当年在枢机楼埋下的暗棋,掠走救命药草,就是逼着我踏入你的棋局之中。”徐慢慢冷冷道,“或者说,我一直都在你的棋局之中。你早知道我的容貌,那么之前你让敖修带着窥天鉴前往闲云殿时,便已经认出我了。”
“没错。”晏遮炽热的目光盯着徐慢慢冷漠的脸庞,“我寻了你三百多年,终于又见到了你。不过当时我也不知道,你就是潋月道尊。我下令让敖修跟着你,只是想知道你这些年来在哪里,都做了什么,又有什么打算……”
“血尊在天都筹谋对付吞天神尊,也是你让手下人故意泄露的消息,你想把所有人都引到天都,一网打尽。”徐慢慢又道。
晏遮轻轻点头:“是。”
徐慢慢道:“灭运使和敖修,这些摆上了明面的棋子,都只是你的弃子。你料定了我会救敖修,他会把我们带入逆命部。”
晏遮微笑道:“那时我已做好了一切部署,只等着你入瓮了。逆命部已经完成了它的使命,也就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
徐慢慢的心一点点沉落谷底。
果然如此……
一直以来,她以为自己抽丝剥茧找到的线索,都是晏遮有意留下的,而她一步迟,步步迟,知道了真相,却已经输了全局。
“你如此心机手段,怎么甘心被困大兴宫四百年,当一个傀儡皇帝?”徐慢慢问道。
“有什么不甘的。”晏遮支颐轻笑,“这个身份是多好的掩护啊,没有人会怀疑我,我却能做很多事。肉身虽不能出大兴宫,但有你传我魂宗修行之法,我的元神可逍遥游于四海六合,来去自如,谁能奈我何?”
徐慢慢皱眉问道:“你若要一统七国,又有何难?”
“我为何要费那心力。”晏遮低笑一声,“七国混战,死伤不休,大批百姓流离失所,我掳走几万人,几十万人,也不会有人发现。姜弈,我不是你,我不会去想做什么事对别人有好处,当初挑了我作为你的弟子,你是不是后悔了?”
徐慢慢抿着唇,脸色发白,双手微颤:“弟子……”
眼前这个为祸苍生的恶魔,竟是她的弟子……
“你是后悔了,你还想杀了我……”晏遮叹息一声,“你发现我瞒着你做了许多见不得光的事,你就想杀了我,可你还是心软了……这心软,若再少一分,我便死了,若再多一分,你便不用死了。”
晏遮捂着眼,呜咽一般破碎的笑声从喉间溢出:“呵呵……我也不想杀了你,我只想剜去你的觉魂,让你忘了我的不好,我们就像最初认识的时候那样,你忘了自己的身份和使命,不要再去想天下人如何了,只看着我,想着我,不行吗?”
徐慢慢深呼吸,平复心中震荡,冷然看着他:“哪怕失去了记忆,忘记了身份,一千次,一万次,我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我的血液,我的灵魂,来自于众生的呼唤,会让我一次次地走上同样的道。晏遮,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你心里只有道吗?”晏遮放下手,露出猩红的眼,他自怀中取出一颗琉璃般的珠子。“这是你的魂珠,承载着你的过去。”他垂眸看着掌心明珠,目光缱绻而眷恋,“我们有过许多美好的回忆……”他郑重而小心地捧着魂珠,视若珍宝,送到徐慢慢眼前,满怀期盼道,“师尊,你看看。”
只要她看一眼,就会想起过去所有温情的回忆,会明白他的用心良苦。
但徐慢慢视若无睹,一挥袖,扫落了那颗珠子,明珠落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朝着阴暗的角落滚去。
晏遮愕然看着那颗盛满回忆的魂珠渐行渐远,没入黑暗,听到上方传来她近乎冷漠的声音。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