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焉背着阿姮冻僵的身体,踹开了晏钊的房门,逼着他交出寒毒的解药。
晏钊愕然看着他背后的阿姮,冷笑一声:“原来……你就是阿姮喜欢的人,难怪她会拒绝我。”
柏焉一怔。
“你不知道吗?”晏钊笑了一下,“对了,她说,这不重要,因为你永远不会喜欢她。”
“那颗无相丹,是你给她的吧。”晏钊深邃的眼眸仔细打量柏焉,“你是悬天寺什么人,为什么会有无相丹?”
柏焉冷冷道:“交出寒毒解药!”
晏钊笑道:“寒毒没有解药,你若有第二颗无相丹,倒是可以救她。”
可是他没有,这颗无相丹还是弥生行尊将自己那份赠与他,另外两颗被封印在高塔之内,等他拿到,已经为时已晚了。
“她救了你,你为何这么对她!”柏焉愤怒质问。
“人不是我杀的。”晏钊淡淡说道,看向一旁脸色发白的王妃,“王妃,你怕什么?”
王妃努力维持着自己出身豪门的高傲,咬牙道:“只是一个凡人而已,杀了便杀了,大不了为她超度一番。”
悲痛与愤怒冲没了理智,柏焉颤抖的右手凝出一根莲花法杖,气势陡然一变。
晏钊后退半步,不敢置信地瞪着柏焉:“你疯了,难道悬天寺要为了一个凡人女子跟皇室翻脸吗?”
柏焉攥紧了法杖,灵力激荡,纵横四合,他沉声一字字道:“她叫阿姮!”
她不是凡人女子,她是世间最好的阿姮。
她给了他道心,又摘走了它,他因她一念成佛,也因他一念成魔。
他本就是半步法相,当下以解体之法,换取一刻法相之威,杖杀了晏钊与王妃,顶着众多修士的围攻,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受了重伤,背着她飞了很远很远,甩脱了所有追兵。
“阿姮……”柏焉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在怀里,轻轻试探她的口鼻,又贴着她的心口,就像初见那日,阿姮做的那般。
可是这一次,阿姮却没有醒来。
柏焉凄然一笑,唇角溢出鲜血,滴落在阿姮心口。他将手覆在她额上,骤然之间,澎湃汹涌的灵力向她眉心涌去。
他竟要生生打开她的神窍!
柏焉知道此事凶险,十八岁之龄强开神窍,不成功,便是死路一条。
可他已经没有选择了。
只有开启神窍,伐脉洗髓,才能驱除她骨髓之中的寒毒。他不顾自身安危,拼尽全力抽干自身最后一点灵力,将胶着于骨髓之间的寒毒一点点拔除,吸入自己体内。
阿姮的身体慢慢变得温暖而柔软,随着余毒被拔除,脸上的桃花也渐渐淡去,露出清秀的面容。
似乎随着这印迹的消退,这一生的劫难也随之消散。
睫毛轻颤,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氤氲着水雾的双眸映着柏焉憔悴的笑脸。
然而他刚一笑,便扯得心口剧痛,鲜血涌出喉头。
“柏焉!”阿姮猛地惊醒,抱住了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柏焉轻咳了两声,声音沙哑,眉眼温柔地看着阿姮:“阿姮,你感受到什么不同了吗?”
她根本无心关注自己的变化,一颗心全吊在柏焉身上,她慌乱地擦拭他口唇处的鲜血,眼泪疯狂地涌了出来。
“柏焉,你怎么受这么重的伤?”阿姮的声音难以自抑地颤抖,带着哭腔,她猛然想起了先前零碎的记忆,“你把我从墨王府救了出来……”
“阿姮,你要好好的。”柏焉不舍得轻抚她的脸庞,“这一生的劫数,已经过去了,未来……未来我不能再守着你了……”
“你在说什么?”阿姮泪如雨下,“我带你去悬天寺好不好,悬天寺还有无相丹的对吗!”
他付出了太大的代价换来一刻法相,身受重伤却透竭灵力为她伐脉洗髓,便是两颗无相丹,也换不回这条命了。
更何况,他背负着悬天寺的名号犯下如此杀孽,又有何面目回去……
柏焉轻轻摇头,气息微弱:“阿姮,我……我骗了你……你是我……割舍不下的因果……”
阿姮满眼含泪,怔愣地看着柏焉。
他低低一笑,沾着血污的唇忽地亲上她的唇角。她没有躲开,眼泪无声地坠落,让她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面容,只尝到了近乎苦涩的腥甜。
越是执迷于道,便离道越远。
他本是离她那么近,此后却生死两隔了……
柏焉的手悄悄覆在她额上,沙哑的声音温柔地说:“你要忘了这段劫数……这段因果……”
“不!我不要忘了……”阿姮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惊慌地攥住了他的手腕,想要将他的手移开。然而他的力气极大,她的努力只是徒劳无功。
灵力没入神窍,缠绕于觉魂之上。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柏焉那双天生含笑的眼弥漫着悲伤,看着她失去意识,软倒在他怀里。
他轻轻地将她置于花海之间,布下了结界。
等她醒来,便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全新的世界。
她不会记得柏焉,不会记得这些劫数。
柏焉理所当然地这么想。
只是他仍是错了……
他不知道的是,阿姮曾是那样地爱着他,即便封印了觉魂,她依然始终记着那句点亮了她人生的话。
——你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她不知来处,一生迷茫,为了梦中那一句深情刻骨的低喃,寻道四百年。
四百年来,多少人爱慕过她的美貌,穷尽溢美之词,却从未有一句如梦中低语那般让她悸动心酸。
直到今日她才明白,哪有什么世间最美,只是因为他爱她罢了……
炫舞的花瓣骤然降落,泪水不住地自眼角滑落。
醒来的是群玉芳尊,也是阿姮。
群玉芳尊看向遍体鳞伤的千罗妖尊。
妖尊眼巴巴地望着群玉芳尊,丝毫不见方才的威风八面,倒像是条被遗弃的小狗。
他心里明白,芳尊想起了过去,也想起了深爱之人。
群玉芳尊的手带着清雅的香气拂过千罗妖尊身上的伤,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群玉芳尊向来对他是没有好脸色的,何曾如此温柔过,千罗妖尊受宠若惊,内心飘飘然,又有些戚戚然。
“芳尊……”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开口,“那个柏焉,是你曾经深爱之人吗?”
群玉芳尊半敛着双眸,淡淡一笑:“一直都是。”
千罗妖尊心脏一阵抽疼。
“他已经陨落了……”千罗妖尊小心翼翼地说,“我能代他照顾你吗?”
群玉芳尊抬起头,正眼凝视千罗妖尊:“千罗,你为何如此执着?”
千罗妖尊碰触到群玉芳尊温润明亮的水眸,不禁心中一荡,哑声道:“我……我不知道,可喜欢一个人,不就是该执着吗?”
他也很老实,说不出太多的花言巧语,只知道自己的一颗心都绑在了芳尊身上。
“是。”群玉芳尊淡淡一笑,“所以,我也会执着,以余生缅怀思念柏焉。”
她会珍惜自身,只有她好好活着,柏焉才会在她的心里活着。
这是柏焉用性命换来的新生,也是柏焉的延续。
弥生行尊在晏钊的搜魂里,以晏钊的视角看到了零碎的记忆,或许他心里也是对阿姮有一丝怜悯,加上当年和晋光帝沆瀣一气,将罪名推到了阿姮身上而心怀愧疚,所以才瞒了她多年,又忍不住在弥留之际将答案还给了她。
一个史书上无名无姓的凡人女子,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却背负了所有的罪名与骂名。
只有一个人真正地爱她,怜惜她。
千罗妖尊静静地看着群玉芳尊,忽然开口道:“那你便想着他,我守着你。”
群玉芳尊微微一怔,低头看向千罗妖尊。
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徐慢慢巡营之时,听到花神宫弟子传来芳尊口信,万亩灵壤已尽数种上赤苏子。
宁曦疑惑道:“听闻群玉芳尊修的是无情道,冷漠几乎不近人情,怎会为了救人而毁了花神宫的根基?”
“无情不为道,就算是爱一朵花,一场雨,也是情。”春风悄然而至,徐慢慢看向道旁枝丫上新生的嫩叶,淡淡一笑,“芳尊在歧路上走了太久,倒不如阿姮一个凡人活得通透。我虽不知道当年之事的全貌,但一个能以无上至宝救助陌路人,能让柏焉行者付出生命,让弥生行尊心生恻隐的阿姮,定然会明白,生命高于一切。堪破生死关,芳尊自会做出这个选择。花神宫的根基不在灵壤,而在人心,我们四夷门从一无所有走到今日,不也是如此吗?”
宁曦神色一凛,垂手深揖:“弟子谨记师尊教诲。”
徐慢慢随意地摆了摆手:“不必如此多礼了,正事要紧。”
瘟疫蔓延之后的第四个月,驻扎在瑶州重症营的杨泯已经四日未合眼过了,直到今日天都传来消息——疫症有解药了,弥漫着痛苦与绝望的营地才爆发出了四个月以来第一次的欢笑。
他得了两个时辰的休假,瘫倒在地上很快就睡着了。躺在他旁边的是陈国禹州的士兵,名叫刘传,两个月前进的营地,当时杨泯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怒气上涌,给了他一拳,因为三年前在战场上,刘传杀了他一个战友,此仇难忘。
刘传当时擦了擦嘴角的血,攥着拳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想要还手,却被其他人拦了下来。长官冷着脸走到两人中间,只说了一句话便让他们停下了打斗。
“三个月后,你们如果还能活着走出这里,要如何死斗随你们高兴。”
两个人沸腾的血液顿时冷了下来。
一日日听着凄厉痛苦的哀嚎,迎来一些人又送走一些人,他们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便会成为其中一员。与战场上的厮杀不一样,在那里,生命的消逝是无声无息的,带着莫名的仇恨与热血,这一刀下去,仿佛收割的不是人命,而是胜利的果实。唯有在这里,他们亲眼目睹每一条生命从鲜活到灰败,见证了一次次生离死别,才恍然发现,生命远比他们想象中的更加沉重。
脱下了战袍,卸下了武器的他们,每日里戴着面纱奔走于营地之间运送物资,擦肩而过时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互相点了个头,便又匆匆错过。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变得越来越小,甚至人本身也变得越来越渺小。本来睡在他另一侧的士兵叫徐玮,七日前感染了疫虫,被带去另一个营地了,杨泯记得,他是丰州的士兵,也曾在战场上与丰州交手过,却未曾注意过是否有这张脸。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当初为何而战了。哪有什么深仇大恨,不过就是各为其主,蒙上了面孔的他们,彼此都一样,只是一粒尘埃,被狂风卷挟着,一生身不由己,打着毫无意义的内战,至死方休。
杨泯想起今日看到的那个屠户,之前粮草不足,他便宰了自家的猪仔,做好了饭食送到营地。那些平日里看到他们就畏如蛇蝎的百姓,如今却热心地把食盒塞到他手中,他不自在地说,自己是蓟州的士兵,不是瑶州人。蓟州与瑶州向来多有厮杀,死在他手上的瑶州士兵便有不少,他以为那个屠户会被吓到,没想到对方只是一怔,便露出了憨憨一笑。
“禹州人爱吃辣是吧,那我下次多放点辣。”
杨泯愣了许久,直到吃完了饭,那句话还在脑海里回荡。
今日他又见到那个屠户了,在另一个士兵的运尸车上。他原以为多日没见到,是因为营地恢复了粮草供应,他才不来了,没想到他也感染了疫虫,而且恶化得极快,甚至没等到解药……
杨泯躺了许久都没有睡着,脑海里仍是屠户那个憨憨的笑脸。
——那我下次多放点辣。
“刘传。”杨泯有些沙哑的声音忽然响起,“三个月马上就到了。”
旁边传来刘传的声音:“然后呢?”
杨泯说:“我不想打了。”
刘传说:“我也是。”
杨泯说:“以后……也不想了。”
如果只是一粒尘埃,他也想落进土里,成为大地的一部分。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很多,尘埃落定,便有了大地,星星点点的萤火之光,汇聚到一起,便足以照亮暗夜,即便渺小,也能成就不凡。
众生愿力便是无数这样的涓涓细流,一缕缕汇入徐慢慢的神窍之中,滋养着她的元神不断茁壮。
她已经昏睡两个时辰了,自海底回来之后数十日未曾合眼,终于在徽州巡营之时晕了过去。昏沉之间,一股淡雅而熟悉的香气在鼻间萦绕,温柔地包围着她,她似飘在云端一般,又像浮在水中,身上软绵绵、懒洋洋的使不上力气,却又莫名地安心,让她丝毫提不起挣扎的欲望,只想沉沦其中。
那花香伴着她入眠,像是灵药一样滋润枯竭的元神,她不自觉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翻了个身往花香浓郁之处钻去。
头顶上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过她的后背,便是春风都不及他轻柔。
“琅音……”她无意识地哼了一句。
背上的手稍稍一顿,一个吻悄悄落在她的眉心。
灵力如涓涓细流,伴随着众生愿力汇入她眉心神窍,如此小心翼翼地,不敢惊醒了她。
这是徐慢慢自回来后第一次入眠,睡得极其香沉,一扫连日奔波思虑的劳累。
醒来之时她发现自己身在药庐,而身边空无一人,但空气中仍残余着淡淡芳香。
徐慢慢晃神了半晌,才忍不住勾起唇角,微微一笑。
屋外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便喊道:“琅音,你回来了。”
门外的脚步声顿了一下,推门入内的却不是琅音,而是敖修。
“道尊。”敖修远远站着,看到徐慢慢躺在床上,衣衫不整,便立刻低下头去。
徐慢慢微微一怔,整了整衣襟,从床上坐起,向敖修走去。
“你怎么来了?”
敖修见徐慢慢走来,便又抬起头,露出温煦的笑容。云蛟的俊美生来透着几分妖异的苍白,那是长年生活在深海才有的通透白皙,一双冰蓝色的眼眸深邃温柔时几乎能将人溺毙。敖修的声音本是清朗空灵,但因曾在海心牢受刑而受到不可逆的伤害,如今低沉之中带着一丝沙哑,便像是海螺里轻柔低哑的海浪声。
当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了。
“我去徽州寻你,听说你回了四夷门,便来这里找你。”敖修温声道,“这些日子我召集了化形期的海妖,有五千之数,已经奔赴沿海各州支援了。”
徐慢慢闻言大喜,心下一宽,感觉压在心上的重担骤然轻了许多,不由得笑道:“那可太好了,如今各个营地人手紧缺,这五千海妖助益不小,我便代道盟像你致谢了。”
化形期的海妖相当于金丹人修,能够抵御疫虫的侵袭,能够进入一线营地照料病患,解道盟燃眉之急。
徐慢慢说着便向敖修作揖行礼。未等她弯下腰,敖修便托住了她的双臂,垂眸道:“之前是我助纣为虐,才酿成祸事,如今所做一切,也不过是稍稍弥补之前的过错。”
他的掌心贴着徐慢慢柔软丝滑的锦袍,似乎有淡淡的温度透过轻薄的面料传递他的掌心,令他不舍得撤手,唯有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强迫自己不收紧双手,握住她温热的双臂,将她抱进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