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慢慢和宁曦从凌波楼出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道盟几位掌教昨夜在此彻夜议事,从敖修口中探知了一些有关血宗的重要情报。
敖修说,他之前与血宗达成交易,血宗帮他换眼,他替血宗诱杀包括敖沧在内的一些云蛟。他吞噬了敖沧的蛟丹,登上海皇之位,又给了血宗一颗辟水珠。
“神品辟水珠可以在海下千丈之处开辟出方圆十里的福地,水灵之气充沛,又可以完全隔绝外界的感知。”敖修说。
水下千丈,若非法相根本无法抵达,逆命部藏得如此之深,难怪破月剑尊与弥生行尊率领两个宗门数千修士掘地三尺都找不到逆命部所在。
“你可曾见过血宗之中的任何人?”徐慢慢问。
敖修摇头道:“我当时双目失明,只能听到一些声音,但是声音可以改变,也未必是真的。换眼之后,他们将我扔在了海上,我自始至终都未曾亲眼见过任何人。”
血宗心思缜密,如此小心,倒也正常。
“师尊,师尊?”宁曦轻轻呼唤,拉回了徐慢慢的思绪,“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徐慢慢眉头微皱:“我只是想不明白一件事,血宗为什么要在昨日出手?他们明知道道盟在此布下重重防护,若是意在吞吞,他们可以在道盟还无防备的时候下手,也可以一直吊着,牵制消耗道盟的力量,毕竟他们在暗,更加有利。”
宁曦思忖道:“或许他们是有恃无恐,他们提前捉走了弥生行尊,以为灭运使在此便无敌手,可趁机将道盟一网打尽,却没料到琅音仙尊化身为魔,克制了灭运使。”
“不。”徐慢慢摇了摇头,“我原先也这样想,但血宗行事谨慎,绝不贪多托大,一个灭运使便想灭了道盟,简直是痴心妄想。便是明霄法尊的万象森罗,也足以克制灭运使,弥生行尊不在,这里也有足够多的行者,只需要一些时间便能集结起对抗之力。他们选在神农祭之日动手,这个日子必然有特别的意义……我总觉得他们的真实意图并不在此,血尊也始终没有露面……对了,昨日天都城有没有发生其他异常之事?”
宁曦回道:“负责巡逻的修士都有详细回报,各区因为人潮拥挤,有发生一些摩擦口角,但并没有什么异常。”
“但愿是我多虑了……”徐慢慢失笑摇头。
两人并肩走进琅音所住的小院,推门而入,房中却空无一人。
“嗯?”徐慢慢疑惑皱眉,“他不是让我来找他,自己倒不见了……”
徐慢慢想不出来,琅音对一切都漠不关心,还有什么事能诱使他离开此处。
“师尊……”宁曦看着徐慢慢的面容,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才道,“仙尊对您,是不是……”
徐慢慢干咳了两声,脸上微红,支吾道:“嗯……大概也许可能有一点点吧……”
宁曦认真道:“弟子觉得,怕不是只有一点点。”
徐慢慢眼神游移,干笑道:“为师都不了解他,你又胡说什么呢……”
宁曦轻笑一声,说道:“这大概就是当局者迷吧。昨日师尊被缚,仙尊不顾自身安危舍身相救,独自挡下了法阵的雷霆烈焰,之后您陷入昏迷,他要带您离开,又被道盟之人拦了下来。道盟诸位掌教担心他是魔族,会对您不利,他也不辩解,只是拔剑相向,不肯放手。弟子想着师尊说过,仙尊与其他人不一样,既然是师尊信任之人,弟子便也应全力维护,便从中斡旋,向诸位掌教担保仙尊不会伤害您。后来仙尊带您进了屋,弟子便在外护法。”
徐慢慢此刻听了宁曦娓娓道来,才知道自己竟错过了许多事。在她的视角里,总有许多细节被挡住了,她被他护在怀里,看不到他背后承受的雷霆烈焰,她陷入昏迷,也不知道他为了守着她与道盟为敌。
徐慢慢只觉得一股热气涌上了眼眶,心头一片酸软,声音也不自觉轻了三分。
“他……可还有说过什么?”徐慢慢问道。
宁曦回想了一下,说道:“仙尊问我,是不是一早就知道师尊的身份,我不敢欺瞒,便说是。他听了倒也没多说什么,仙尊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弟子也不知道他怎么想。”
徐慢慢脸上笑容一僵,想到琅音后来的质问与埋怨,扶额苦笑道:“他……怕是怪我只告诉了你和吞吞,却没告诉他吧……”
她也有些委屈,明明是宁曦和吞吞自己看出来的,她迫不得已承认的。不过话说回来,她对仙尊的了解确实不如仙尊了解她,他能看穿她的伪装,她却看不穿仙尊的伪装,自以为是地在仙尊面前演戏,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原来人家早就心知肚明,只是顺着她而已……
她蓦然想起仙尊几次的告白,那是他触景生情,还是有意为之?
宁曦小心翼翼地打量徐慢慢的神色,压低声音问道:“师尊……您是不是……也喜欢仙尊?”
徐慢慢呼吸一窒,眼神闪烁,支支吾吾道:“唔……为师向来胸怀宽广,见一个爱一个,不是,我的意思是,为师大爱无疆,一视同仁……”
宁曦忍着笑道:“师尊在弟子面前何必伪装呢,您自己想想也该知道的啊,仙尊对您做的那些事,还有您对仙尊的那些事,若是换做旁人,您能接受吗?”
徐慢慢老脸发烫,她怀疑宁曦是不是知道得有点太多了,她口中说的“那些事”,到底是指“哪些事”?她脑海中掠过的都是些羞于见人的画面,心跳也乱了几拍。
徐慢慢半掩着脸心虚气短道:“唉……他为我牺牲良多,是我后知后觉,未曾回报,还对他做了……一些有失体面的事。”
宁曦好奇问道:“什么有失体面的事?”她顿了一下,眼睛闪闪发亮,“是弟子能听的吗?”
徐慢慢干咳两声:“给为师留点体面吧。”
宁曦笑盈盈道:“好……弟子明白,师尊一生救死扶伤,积德无数,只对仙尊造了孽,才会如此耿耿于怀。”
徐慢慢尴尬地干咳两声,笑了笑:“真不愧是为师的好徒儿,话说得如此难听又有道理。”
宁曦忍俊不禁,道:“那师尊是打算以身相许吗?四夷门可以办喜事了吗?”
徐慢慢连连摆手:“为师不是这个意思,我……我只是心存愧疚,想有所回报,却不知道做些什么……”
徐慢慢对琅音的感情很复杂,少女时期曾有过懵懂的心动,但后来便深深藏起,直到这些日子以来知道了仙尊默默为她做的一切,她才将那点旖旎情思重新拾起。陌生而隐秘的欢愉潜滋暗长,她也分不清这其中更多的是感动还是愧疚,抑或是心疼与……爱恋?
琅音问她,心里是否有一点情意。
其实答案已到了嘴边,只是没有说出口。
她自然是有一点喜欢他的,只是那样的一点,配不上他那么深的感情。
而且,一直以来她熟悉的、仰慕的,都是陪在她身边,默默守候的琅音仙尊,骤然知道了他的另一面,他的强势和凌厉,让她觉得陌生和无所适从。
但是,并不讨厌……
便如宁曦所说,他对她所做的“冒犯”,她虽羞恼,却并没有真正生他的气,但若是旁人所为,她宁死也不会就范的。
这大概就是琅音与旁人不一样的地方了吧……
“师尊,您与仙尊相处多年,应该最了解他的喜好,除了您之外,他还喜欢什么?”宁曦意味深长地问道。
徐慢慢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努力想要在宁曦面前摆出为人师表、德高望重的模样,但脸上的红晕却出卖了她。
“他没什么喜好,非要说的话,便是一个人待着。”徐慢慢回忆当年,缓缓道,“当年四夷门又小又穷,你师祖又是个不求上进的世外高人,天天只顾着那一亩三分地的药田,便没有什么人愿意来拜师,我是门中最小的弟子,所有的重活累活自然是落到了我身上。我跟着你师祖学习种植仙草,任劳任怨了四年,才遇到了仙尊。自打他来了四夷门,便不让我跟着你师祖种花了,他说这不是一个女子该做的事,我便一心一意跟着他修行。”
徐慢慢说着自己愣了一下。
当年仙尊说的是,小姑娘饲花弄草,甚是不雅。
那时候她也没有多想,以为仙尊嫌弃她一身泥土花费的气息脏污,但如今想想,他该不会是不喜欢她碰其他的花吧……
宁曦好奇问道:“那时候仙尊便喜欢上师尊了吗?”
“应该不会吧……”徐慢慢失笑道,“仙尊何等人物,怎么会看上一个灰头土脸,相貌平平的凡人呢。”
“仙尊又不是肉眼凡胎的俗人,他自然是能看到师尊的可爱之处。”宁曦弯了弯眼睛,双眸亮晶晶的盈着笑意,毫不掩饰对徐慢慢的孺慕之情。
在她眼里,师尊是世上最亲切可爱之人,是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教会她如何珍重自身,怜爱苍生。自师尊仙陨,她便一直陷于痛苦之中,识破师尊的身份之时,她惊喜交加,却又郁闷于不能相认,也不明师尊所思所谋,于是满腹愁肠。直到今日师尊终于表明了身份,她才能肆无忌惮地喊她师尊,与她黏在一起,就像少时一样。她如今虽贵为四夷门掌教,一呼百应,但最怀念的,依然是那些与她行走天下,餐风露宿,苦中作乐的日子。
徐慢慢看着宁曦的神情,忍不住轻笑一声,揉了揉她的脑袋:“你想多啦,那时候仙尊可嫌弃我了,我修道资质极差,十四岁了也未开启神窍,你师祖这才让我跟他学药草,放弃修道。不过仙尊并未放弃,日□□着我先锻体,我每日都是练到精疲力竭四肢打颤,他却冷言冷语,还不让我吃饭……”
宁曦一惊:“为何?”
徐慢慢笑道:“他忘了。”
那时候的四夷门远不如今日这般恢弘堂皇,总的也不过三四间破屋瓦房,养着几个天天想下山的师兄。念一尊者的心思都在药园上,仙尊便领着她腾云驾雾,竟挑险峻之处磨炼她。
她细胳膊细腿,背着巨石爬山,他便在后边跟着,她体力不支跌下山去,他便在后面轻轻挥袖,一股柔和的力量将她托起,她惊魂未定,便听到他淡淡说一声:“继续。”
她被扔到妖蜂群里,狼狈逃窜,被蛰得浑身是伤,又痒又痛,他也一脸冷漠地看着,事后往她伤处拂过,灵力浸润之处蜂毒便尽皆消散。
她也曾被蒙住眼睛,与蛇搏斗,听声辨位,还要反应敏捷,虽是无毒的蛇,也咬得她遍体鳞伤。
但是修行时无论受了多重的伤,事后仙尊都能轻而易举地抚平疼痛与伤痕。
只是有一点,他忘了,她是个人,未辟谷的凡人,每天还要如此辛苦地锻体,消耗这么大,怎么可能不饿呢。
仙尊不提,她也不敢提,只能等结束一天的修行,日暮回四夷门才能饱餐一顿。
直到有一天她实在支撑不住,才在修行时晕了过去,醒来时,人已在四夷门,迷迷糊糊睁开眼,便听到师父在数落仙尊。
“这些天你就没让她吃过饭?你还有没有人性了?”
“我是花,自然是没有人性。”
“你……”
“她每日喝药,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那只是伐脉洗髓,锻体消耗极大,得吃灵米灵兽才能补充损耗。”
“凡人太脆弱了,而且麻烦。”
她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师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师父急忙赶来,关切了一番,便让她起身吃饭。她刚坐下喝了一口粥,师父又跑出去了。
她茫然地问:“师父去哪里了?”
仙尊说:“他去打猎了,给你补身子,不能用普通的肉食,要捉些灵兽来。”
她眼眶一热,低下头小口喝着灵米熬成的热粥。
“你心里难过,想哭,为什么?”仙尊在她面前坐了下来,漆黑明亮的双眸紧紧盯着她,疑惑问道,“这粥有这么难吃吗?”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将泪意忍了回去,低声说:“仙尊,我没有哭,也不是难过。”
“不用骗我,我都知道。”仙尊淡淡道,“你修行再累也未曾如此难过,只是一碗粥,便让你想哭了,不是难吃,还能是因为什么?”
“仙尊,我真的不是难过,我想哭只是因为……师父对我很好。”她顿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仙尊也是。”
“我对你很好?”仙尊垂眸低语,问道,“好在哪里?”
她微笑道:“仙尊愿意在我身上花费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便是对我很好了。师父也对我关心备至,为我买灵米,捉灵兽,你们都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
仙尊思索了片刻,道:“所以你方才是高兴,才会想哭。”
“是高兴,也是感动。”她笑着捧着碗,满足地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怎么样的热粥。
“凡人的情感真是复杂了。”仙尊微微皱眉,双眸流露出不解之色,“你饿到昏迷,也甘之如饴,可是高兴感动,却会心酸落泪。”
“凡人便是如此,怒极反笑,喜极而泣,心中的悲喜,很难完全从表面看出。”她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清冷俊逸的面容,低声道,“但您是仙人,不了解凡夫俗子的悲喜也是正常的,不必强求。”
“若我想了解呢?”仙尊定定地凝视着她,“我想知道,你为何而喜,为何而忧,你对我,不必有所隐瞒。”
他的声音像沁着薄冰一样,清清冷冷的,便是漆黑的双眸也染着清霜的底色,心无杂念地说着容易让人动心的话。
她怔了一下,急忙低下了头,不敢让他看到自己眼中的慌乱。
“知、知道了……”
她听到自己有些轻颤的声音这般说。
自那日后,仙尊每次带她修行,便会挑一些灵气馥郁之地,可以顺便采摘灵果,捕猎灵兽烹制一顿午餐。
仙尊的烹制方法比师父的更加粗糙,只是把头砍了便让她吃。她哭笑不得,告诉仙尊这样不能吃。
仙尊皱了皱眉,说:“怎么就不能吃呢?”
说着朝灵兽伸出手去,虚空之中便浮现出花的根系,刺入灵兽的血肉之中,不过一息便将灵肉吸食干净。
她吓了一跳,才怔怔道:“但是,我是人,没有根啊……”
“那你想怎么吃?”仙尊问。
之后仙尊便看着她如何生火切肉,调味烹煮,忙碌小半个时辰便做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仙尊,这才是人吃的菜肴,您试试。”在他打算伸手放出根系之前,她殷勤地给他递上餐具,含着笑说,“用筷子,放嘴里吃,才能尝出味来。”
仙尊迟疑了一下,见她目露期盼,便接过了筷子,笨拙地夹起一筷子菜放入口中。
既化为人形,便有了口舌,既有了口舌,便能尝出人间的万般滋味。
“仙尊,味道如何?”
爽滑可口,齿颊留香。
但他形容不出来,便只有点头说:“好。”
她高兴极了,与他一起动起了筷子。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喃喃道:“原来吃到好吃的东西,便会如此高兴吗?”
“当然啦。”她眉眼弯弯地说,“天地万物生长不易,为了生存迫不得已而杀之,认真烹饪,悉心品尝,好好活着,方才对得起每一个被我们吞入腹中的生命。”
仙尊眼波微颤,似乎被她的愉悦感染了,唇角也有了一丝温暖柔和的弧度。
“仙尊,您若是喜欢,以后我日日给您做饭,好不好?”
“好。”
只是那样随意的一句话,她便做了一百年的饭,直到她修成金丹,辟谷远行。
如今回忆起来,在那些被春风温暖的日子里,他教会她如何成为一个强者,而她教会他如何当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