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慢慢离开天禄宫,将铜镜交给宁曦处置,自己便转身向琅音仙尊院落走去,打算将今日之事告知仙尊。然而还未走近,便看到千罗妖尊高高大大一人委委屈屈地蹲在院门外。
“妖尊这是在做什么?”徐慢慢走到跟前疑惑问道。
千罗妖尊抬起头来仰视徐慢慢,一脸的委屈又愤懑:“芳尊和琅音仙尊说话,不让我进去。”
徐慢慢惊疑不定,看着紧闭的门扉,顿时想入非非。
不不不,她不该怀疑琅音仙尊的为人……
徐慢慢晃了晃脑袋,对千罗妖尊正色说道:“他们一定是在说正事。”
徐慢慢说着抄着手,也在千罗妖尊身旁蹲了下来。
“妖尊何苦自寻烦恼,愁眉苦脸,芳尊对仙尊绝对没有其他意思。”徐慢慢安慰道。
千罗妖尊惆怅一叹:“我不是在想这事,我是在想……”
“阿姮?”徐慢慢问道。
千罗妖尊用力点头。
徐慢慢若有所思:“你在意阿姮和墨王的过往?”
千罗妖尊愁容满面道:“我只要一想到芳尊曾经被人那样伤害过,心里就难受得紧,她虽然如今忘了,但一定是被伤得太深,才会强迫自己遗忘。”
徐慢慢原以为千罗妖尊是在意芳尊有一段前缘,却没想到他眼中只有心疼和愤怒。
这傻妖怪对芳尊的心还挺纯粹的。
徐慢慢感慨道:“若是当年阿姮遇到的是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了,反正在你们妖族看来,我们人族应该都长得差不多,没有美丑之分吧。”
“嗯,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千罗妖尊仔细回想了一下,说,“阿姮更特别一些,阿姮脸上有朵鲜艳的花。”
徐慢慢忍俊不禁,原来妖族是如此看人的,她似乎总是站在人族的角度去思考问题,却没想过人与妖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差异极大。
“既然每个人都生得相似,那你为何对芳尊一见钟情?”徐慢慢问道。
千罗妖尊认真道:“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只有芳尊不同。”
“哪里不同?”徐慢慢追问。
千罗妖尊眉头紧皱努力思索,终是无果:“不知道,但就是不一样!”
徐慢慢支着下巴想,难怪仙尊会喜欢她,不嫌弃她丑,在妖族眼中,人族美丑无甚差别,还不如阿姮脸上多一朵花好看。
那在仙尊眼中,徐慢慢有什么地方是不一样的呢?
“我现在担心芳尊想要恢复记忆,那样她可能会再受一次伤害。”千罗妖尊双手托腮,忧心忡忡地说道。
徐慢慢道:“人有三魂,分为生魂,觉魂,灵魂,关于记忆的部分便储存于觉魂之中。失忆之人多是觉魂受创,若是被封印了记忆,只要解除封印,便能找回失去的记忆。但还有一种,就是生生剜去觉魂中的一部分记忆,这种情况便再找不回记忆,哪怕你听到旁人说起那段往事,也毫无触动,便像个旁观者。”
千罗妖尊扭头看她,追问道:“那你看芳尊属于哪种?”
徐慢慢想到先前群玉芳尊情绪的变化,迟疑着说道:“恐怕是属于前者……她的记忆,是能恢复的。”
说到这,徐慢慢也想起来,自己融合了原身的金丹,为何没有获得她觉魂中的记忆呢,难道原身的觉魂受过无法愈合的重创?
而此时布下结界的屋内,群玉芳尊正向琅音仙尊提起此事。
“弘道两千六百六十二年,我自昏迷中醒来,忘记了一切前尘,孤身走上了修道之路。我独创《花颜诀》,创立花神宫,四百年来,无往不利,唯有一心病难去,成了修炼《花颜诀》的生死关。”
“在我记忆深处,有一个男子的声音,他对我说……”
“你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
“其实……我生来并非如此容貌,却因为那一句,不断修行,只为能配上那一句赞美。”
“后来我终成了名动天下的群玉芳尊,也听过了无数这样的赞美,却仍只为梦中那一句心动。”
群玉芳尊与琅音仙尊相对而坐,神色平静,却在说到那一句时,眼中闪过了迷惘与柔软之色。
她展开了阿姮的画像,凄然一笑:“看到她的时候,我便想起了……这是我原本的模样。”
琅音仙尊的目光自画像上收回,落在了群玉芳尊艳冠群芳的容颜上,心中只觉莫名——这长相有那么大差别吗?
他既不觉得群玉芳尊如世人所说的那般美,也不觉得这画上的女子丑在何处。
“芳尊意欲何为?是想要忆起过往?”琅音仙尊问道。
群玉芳尊捏紧了拳头,轻嘲一笑:“原来我忘了过去,却没有完全放下执念,梦中那个声音,是我的心魔。我也曾经想过寻找失去的记忆,找到梦中那个声音的主人,但今日看来,已无必要。”
“《花颜诀》是无情之道。花草无心,太上忘情,我自知情障未破,不敢再修炼下去,唯恐走火入魔。听说仙尊生来无心,我才想向仙尊求问无心之道,敢问仙尊,如何才能无心忘情?”
“芳尊所求,我无能为力。我生来无心,不知情为何物,无法开导你,天生神通,更无法传授于你。”琅音仙尊顿了顿,又道,“我生平所识诸人,唯念一尊者至情至性,念头通达。他曾说过,世间无绝情之道,即便对旁人无情,亦会爱惜自身,如此便是心中有情。而情之一字,唯有拿起过,才能称之为放下,唯有看过,才能看破。问道于心的最高境界,是‘看山还是山’。”
“我已经看过了。”群玉芳尊一脸漠然,“那并不是什么好风景,忘了就忘了,我只是不愿意被心魔困住。”
琅音仙尊轻轻摇头:“你只是在逃避,只有直面心魔,才能堪破迷障,逃避于事无补。”
群玉芳尊深吸口气,缓缓站起:“是我寻错对象了,仙尊生来无心,自然不知道如何忘情。”
群玉芳尊转身朝门外走去,忽然听到背后传来琅音仙尊的声音:“芳尊可还记得方才进门时道旁落花几朵,花有几瓣,是何颜色?”
群玉芳尊一怔,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便看向了门外。
“过眼者未必入心,入心者自难忘怀。既难忘怀,那便铭记,待放下之日,自会烟消云散。”
群玉芳尊顿足良久,凝视着庭前落花,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多谢仙尊指引。仙尊并非无心无情之人。”
群玉芳尊悄然离去,琅音仙尊看着空无一人的寂寥庭院,自言自语般轻声道:“我早已有了心……只是知道得太迟了。”
待群玉芳尊和千罗妖尊离开,徐慢慢便立刻进了小院,直奔琅音仙尊。
仙尊似有心事,望着院中秋色静静品茗,修长的五指轻捏茶盏,却忘了入口,茶汤已凉,秋色渐深,却不及他眼中半分萧索。
徐慢慢心中一紧,脚下便也顿了一顿,放缓了脚步来到琅音仙尊身旁,陪着笑脸道:“仙尊,方才芳尊找你说了什么?可说了墨王之事?”
琅音仙尊回过神来,放下茶盏,淡淡道:“她有心魔,想问我消除之法。”
徐慢慢疑惑地皱了下眉:“心魔……难道与墨王有关?”
“也许是。”琅音仙尊道。
徐慢慢便先按下此事,把承煊帝所说之事详实告知了琅音仙尊。
“如今道盟人心不齐,好在陨铁令在宁曦手中,大局可控。”徐慢慢说得口干,在琅音仙尊身旁落了座,给自己倒了杯茶,咕噜咕噜连喝了两杯。
待喝完了放下杯子,迎上琅音仙尊清澈的目光,她才发现,自己拿的好像是仙尊的杯子。
徐慢慢面上一热,咽了咽口水,讪笑道:“这桌子上只有一个杯子……”
“无妨。”琅音仙尊好似也没有放在心上,淡淡移开了眼。
徐慢慢看着琅音仙尊清逸俊朗的侧颜,目光扫过他血色轻浅的薄唇,只觉得心跳得有些快。之前在水底下虽然“强吻”了仙尊,不过那时神窍疼痛,大脑迟钝,只想着活命,再加上对面是一脸乖戾狷狂的魔尊,她便只顾着吸气,心中无一丝旖旎。
如今知道了琅音仙尊对她的情意,她自知对仙尊也有点不堪细说的小心思,便难以再以平常心去看待仙尊了。
喝过仙尊的茶杯便忍不住去看他的唇,看了他的唇便又回味起那日的触感,湿软温热,一点也不似仙尊表面看起来这般清冷。那时她急了眼了又吸又咬,将那浅淡的唇色硬是蹂、躏得丰润红肿,略显淫、靡……
也怪琅音魔尊不配合,一直抗拒,若是对仙尊,她便要轻柔许多,怎舍得让仙尊受伤……
“你咬着杯子做什么?”琅音仙尊清清冷冷的声音骤然传来,打破了徐慢慢旖旎的幻想,徐慢慢猛地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放下杯子,轻咳一声,说:“我在想仙尊……是怎么想的。”
琅音仙尊疑惑地看着她。
“我这几日才发觉,人族与妖族的差异极大,妖族之间差异也大,哪怕化为人形,也极大地保留了原形的生活习性。于是我便想,一朵花变成了人,他是怎么看这个世界,又是怎么看心爱之人?”徐慢慢支着下巴,眸子亮晶晶地看着琅音仙尊,“仙尊又是为何喜欢上徐慢慢?”
琅音仙尊垂眸凝思,陷入回忆之中的双眸显得柔和了三分,清冷的声音徐徐说道:“我听戏中人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对慢慢,或许也是如此。”
琅音仙尊忆起那些年相处相伴的朝朝暮暮,点点滴滴。三百年,于他漫长的一生而言不过须臾,然而这须臾却承载了他所有的回忆与感情,沉重得不堪再提。
“仙尊既不懂情,怎么知道对徐慢慢的感情是男女之情,而非师徒之情呢?”徐慢慢说道,“仙尊或许看过那些风月戏,你可知道,男女之情与世上其他感情最大的不同,便是相爱之人会渴望肌肤之亲,你与徐慢慢……应该从未有过吧。”
至少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与琅音仙尊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亲密的行为,最多不过就是她锻体劳累,让仙尊抱过几回。
琅音仙尊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花妖相恋,并不需要肌肤之亲。”
徐慢慢顿悟,随即捂脸失笑:“哈……哈哈……原来如此……仙尊是这么想的……”
徐慢慢笑得面染薄红,水眸莹润,如此清媚动人的容颜,可惜琅音仙尊不懂领略,眼中没有惊艳,只有疑惑,皱眉道:“这有什么可笑的?”
徐慢慢缓过劲来,笑着反问道:“那花妖之间如何亲近彼此,等风来吗?”
琅音仙尊再单纯也听出她话中的揶揄了,却也不羞恼,只是用一双清亮的眼眸静静望着徐慢慢,缓缓道:“慢慢便是那阵风。”
徐慢慢的笑声戛然而止,笑出泪意的濡湿双眸轻轻眨了眨,惊讶便化为了轻浅而温柔的情意,荡开浅浅涟漪。
她是个人,终究是难以理解花妖的思维,他们生于何地,便扎根于彼,生来被动,孤单地开落,耐心地等候,终其一生等一阵风。
徐慢慢心头酥软了一片,却又隐隐有几分酸疼——原来她在仙尊心里,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风啊……
第二天,徐慢慢便听到宁曦传来消息,说是铜镜中的残魂皆受过毁损,失去了过往记忆,无法接受再次问灵。
“看来有人决意要隐瞒当年之事的真相了。”徐慢慢抄着手与宁曦并肩走着,笑眯眯地看向天边云卷云舒。
“师娘,你为何要我接掌这道尊陨铁令?以我的资历,并不够格。”宁曦问道。
“能拿到就行了,这和资历有什么关系?”徐慢慢嘿嘿一笑,“宁曦,不想当道尊的修士不是好掌教。本来潋月道尊陨落,四夷门正是危机四伏之际,但因为敖修那个搅屎棍,搞得现在道盟人心不齐,互相猜忌,却又是四夷门坐稳位置的好时机。你以前就是被师尊保护得太好,历练不够,脸皮也不够厚,好东西在你面前,能抢到就是你的,谁管你够不够格。”
宁曦一副领教了的模样,又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接过神农庙的防御法阵,把阵眼控制在自己手中。法阵你也得了潋月道尊的真传,想必没什么问题吧。”
宁曦迟疑了片刻,随即用力点头:“我能做好。”
徐慢慢道:“枢机楼也需要重兵把守。”
“明白。”
“天都人口密集之处都需要布置人手巡逻。与神农庙和枢机楼比起来,百姓聚居之处我反而更加担心。他们没有自保之力,而就血宗以往的作为来看,他们往往欺软怕硬。”
“我刚才便已吩咐下去了,桑祈已经带了弟子们守住天都九个要塞。”
徐慢慢闻言满意点头:“宁曦向来懂我,不过,你是什么时候看穿我的身份的?”
宁曦茫然道:“师娘是什么意思?”
徐慢慢轻笑一声,凑到宁曦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这样对我百依百顺,惟命是从,难道不是早就看出来了,我是你最敬爱的师尊?”
宁曦抿了抿唇,眼眶微微泛红,小声哽咽道:“师尊,你不说,我不敢认……”
徐慢慢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唏嘘道:“我不敢告诉你,便是怕你真情流露,叫人看出端倪。可没成想,你还挺会演的,果然小宁曦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么爱哭了,倒是师尊小瞧你了。”
宁曦忍着哭意,强颜欢笑道:“师尊隐瞒身份,我想您一定有自己的谋划,因此不敢与您相认。”
“我是有些打算,现在不是相认的时机。”徐慢慢叹了一声,“所以我是哪里演得不好?”
宁曦道:“您写的那封遗书有破绽。”
“字迹和印章都没错,纸张我还做旧了……”徐慢慢摩挲下巴深思。
“您用的是四夷门的纸,那些纸每一个批次都有不同的日期暗纹,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您自然不知道,但我一摸便知,您用的那张纸用了法阵做旧,但暗纹写的却是上月所出的新纸。遗书是假的,字迹和印章甚至口吻都是真的,除了师尊本人,还有谁能做出来?”
宁曦细细说来,语气中还有一丝等待夸奖的小得意,让徐慢慢哭笑不得——难怪当时她看了一眼信便眼眶发红,看完之后又如此笃定地相信她说的所有话,还让她住进了紫竹阁……
“不愧是潋月道尊的好徒弟,果然细心又机智。”
徐慢慢看着她强忍泪意而微微泛红的眼眶,不禁心生酸软,想起她小时候乖巧懂事的模样,这么多年她东奔西走,放着偌大的四夷门交由她独自看管,不知不觉她已经是可以独当一面的掌教了啊……
徐慢慢将宁曦拥入怀中,安抚着轻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宁曦,你做得很好,从今往后,你依旧称呼我师娘,我暂时还不能恢复潋月道尊的身份。”
宁曦懂事地点点头,迟疑着问道:“师尊,您那三个道侣我怎么称呼……”
徐慢慢脸色一沉,道:“都是假的,污我清誉,你不用给他们面子。”
“那琅音仙尊……”
徐慢慢愣了一下,缓缓道:“他不一样……”
宁曦好奇问道:“有何不一样?难道仙尊和您真的……”
徐慢慢脸上一红,支吾道:“倒也不全是,其实我……”
徐慢慢话未说完,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凤鸣之声,清脆高亢,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黎却落于二人身后,神色不善眉头微皱盯着姿态亲密的两人,沉着俊脸道:“像你这般勾三搭四的女子,在羽族都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