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碧霄宫已破,尽入灵雎岛掌握之中,仙盟五派,最后仅存三派。
玄信于对敌之时立下大功,临阵破境,晋升法相,众望所归,继任下一任门主。桑岐葬身镜花谷,高秋旻带着素凝真的尸身离开,不知所踪。大长老在星沉谷看到了桑岐的尸体,令人挖出了藏在树下二十年的玉棺,玉棺之中的素凝曦温柔娴静,一如生时。放在她身旁的,是桑岐当年被砍下的右臂,曾经被她灌注了四天四夜的生机,竟过去了这么多年,也不曾腐烂。或许这是素凝真最后的一点愧疚,她不忍心违背凝曦临终最后的哀求,还是将那截断臂放入她的玉棺之中。
大长老长叹一声,将桑岐的尸身放在凝曦身旁,让两人死后合葬一处。
——纵然是这世间最强大的生命,也终有一死,埋于地下,成为草木生长的养分……
这是素凝曦曾对桑岐说过的话,也是他们最终的归宿。
谢雪臣的神窍三日方才恢复,这三日内他闭关于密室之中,与世隔绝,三日后,他破关而出,俊颜冷漠,似乎更胜从前。
余下四日,他一人一剑,荡平妖患,杀入灵雎岛,逼得何羡我与他正面交锋。
“谢宗主,你杀我一人,无济于事。”何羡我不敌谢雪臣,脸色苍白地退于结界之中,“更何况,你坚守的正义,难道便是正义吗?所谓的仙盟正道,打的除魔卫道的旗帜,实则是藏污纳垢之地,道是惩奸除恶,然而谁是奸,谁是恶?傅渊停杀人夺妻,更连亲生儿子都弃如敝履,镜花谷与明月山庄沆瀣一气,残害元阴玄女,这些事天下皆知,仙盟已经不得人心,种种行径,与他们口中的妖魔又有何区别?谢宗主,你又何必维护这样的名门正派?”
“我维护的,从来不是仙盟。”谢雪臣俊颜似雪,清冷孤绝,“何羡我,你是人族,为何为妖族做事?”
何羡我一怔,随即低低笑出声来:“人与妖,有什么差别?谢宗主,这世间最伤人的,从来不是妖,而是人心中的恶意。”
“那你这般所为,便能消除人心之恶吗?”谢雪臣问道。
“不能。”何羡我昂然道,微微一笑,“但能让他们没有能力作恶。人族独大许久,欲望膨胀,乃至疯狂,须有力量加以制约。”
“妖族兽性难驯,难道便不会为恶了吗?以妖族制约人族,不过是痴心妄想。”谢雪臣言辞冷淡,不能苟同他的看法,“你的做法,与一念尊者无异。人族虽有过失,终究是人族之事,无须妖族与魔族插手。”
何羡我有些遗憾,叹息道:“我以为谢宗主与旁人不同,不会狭隘于一族一人,而是着眼于众生。妖族、魔族与人族又有何异,难道不都是生于混沌吗?”
“不错。”谢雪臣定定望着他,“但我是人,便只能以人族为先。人族之中,纵有为非作歹、心术不正之人,但重者以律法惩戒,轻者以训斥教化,诛邪扶正,引人向善,才是正道。驱虎吞狼,只会后患无穷。”
“难道妖族与半妖,就不配享有与人族一样的权利吗?这神州的洞天福地,就只有仙盟得配居之?”何羡我冷然道,“谢宗主生来高贵,自然不明白妖族与半妖的艰难处境。”
“听说你曾有一爱侣,因没有良妖证,而被鉴妖司所杀。”谢雪臣忽然说道。
何羡我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自觉捏紧了双拳。
“鉴妖司归属碧霄宫管辖,因此你一直憎恨碧霄宫,只是隐忍多年。”谢雪臣看着何羡我眼中逐渐涌起的风暴,轻叹一声,低沉道,“何羡我,我明白你的用心。你想要建立一个新的秩序,令妖族半妖可以得到平等的对待,只是这种方式太过偏激残忍,必会激起天下修士的反弹,仙妖魔三界混战,神州必会沦为无间地狱,受苦的只会是普通凡人。”
何羡我脸色稍缓,垂下眼眸,沉声道:“这是成大业必须付出的代价。”
谢雪臣皱眉道:“你会这么说,只是因为付出代价的人不是你。”
何羡我沉默片刻,方道:“事已至此,又能如何?谢宗主神功无敌,若要杀了在下,便动手也无妨,这是我唯一能付出的代价。”
谢雪臣注视着何羡我,沉声道:“何羡我,你若信我,我便以仙盟宗主的身份向你承诺,自今日起,妖族、半妖将享有和人族修士一样的地位和权利,不会被随意诛杀,沦为妖奴,仙盟会命令禁止一切奴役虐杀妖族的行为,但众妖王须出面禁止妖族一切杀戮抢掠的行为,派出合适之人,前往拥雪城与仙盟共议停战之事。”
何羡我一怔,不解地看向谢雪臣。“为什么?你……为什么愿意停战议和?我知道,以你今日之能,天下无人能敌,哪怕将妖族斩尽杀绝,也只是时间问题。”
谢雪臣道:“我为何要斩尽杀绝?只是因为我能吗?”
何羡我答不上来。
“钧天剑,从来不是杀戮之剑,毁灭之剑。”谢雪臣举起钧天,清冷漆黑的凤眸倒映出剑身神异的金光,“它是破而后立的新生之剑,救赎之剑。”
只是,却救不了他最在乎的那个人。
谢雪臣敛起凤眸,心中低叹一声,重新看向何羡我。
“我立威,只是更安静地让别人听我说话,也让你能更轻松说服那些妖族。”谢雪臣收起神剑,背过身去朝外走去,“三日后,拥雪城,静待何岛主及众妖王大驾。”
三日后,何羡我带着十妖王来到碧霄宫,却没有看到谢雪臣的踪影,等待他们的,是一个相貌俊美而庄严的行者,当代悬天寺门主玄信尊者。
玄信尊者手持禅珠,微笑道:“谢雪臣已经辞去宗主之位,如今仙盟由我暂理宗主之位。”
“什么!”众人大惊失色,更是茫然不解。“那他人在哪里?”
玄信尊者道:“他自有要事。”
何羡我却很快想到了一件事,当日在两界山,众人以谢雪臣泄露玉阙经之事逼迫他,他曾放话一旦杀了桑岐,便会辞去宗主之位,身受万象雷劫之刑,想不到他竟这么快便履行了诺言。
但何羡我明白,谢雪臣是不是宗主已经不重要了,他已经展现了足够的威慑力,只要他还活着,便是仙盟的依仗。
阿宝迈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地寻到了吹雪楼。昔日谢雪臣的住处,如今结界森严,房中住着一个宛如睡着的女子。
南胥月自房中走出,便看到守在结界外两眼含泪的阿宝。
“阿宝,你怎么来了?”南胥月俊秀而苍白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极淡的微笑。
阿宝的眼睛红红的,嗓音稚嫩却又沙哑,似乎是哭坏了嗓子。
“我听说,姐姐死了……”阿宝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没有爹爹了,没有哥哥了,也没有姐姐了……”
她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短短的几天,她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爹爹的尸身被何羡我焚化了,住在一个小小的罐子里,哥哥说不愿意见她,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她跟着何羡我来见姐姐,又听说姐姐在镜花谷受伤太重,已经没了气息……
南胥月无力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眼神有些恍惚:“阿宝,她没有死,只是暂时睡着了。”
阿宝抽抽噎噎地看着南胥月:“南公子,你、你不要骗小孩,姐姐真的没事吗,那你让我看看她!”
南胥月犹豫了一下,便牵着阿宝进了结界。这谢雪臣布下的重重结界,世上唯有他一人能通过,或者得到他允许之人。
阿宝轻手轻脚地进了屋,看到躺在床上的暮悬铃,便急切地跑了过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她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脸色极其的苍白,身上冷得像石头一样。
阿宝的眼泪顿时簌簌往下掉,哽咽着道:“南公子,你骗人……姐姐明明……”
南胥月轻轻摇头,低声道:“你别吵到她。”
阿宝揉着眼睛,狐疑地抬起头看向南胥月,她这才发现,南公子有些怪怪的。
南胥月痴痴地看着一睡不起的暮悬铃,纤长的睫毛微微颤了颤,眼中露出怅惘与哀切之色。他缓缓在床畔坐下,温热的掌心覆在她冰冷的手背上,向来温和含笑的声音没有丝毫的暖意,变得冰冷而低哑。
“阿宝,她明明没有死,为什么不肯醒来,是不是不愿意看到我?”
阿宝一惊,她心里想,姐姐明明死了,为什么南公子这么说……难道南公子伤心过头,疯了?
她心里仍为暮悬铃的死而悲痛不已,却仍是忍着哭腔安慰道:“南公子,你不要难过,姐姐那么喜欢你,怎么会不愿意看到你?”
南胥月闻言苦笑一声,垂下温润的眼眸,低声道:“因为,是我害了她啊……”
没有人知道,可是他自己心里清楚,是他间接害死了铃儿。
从谢雪臣找他要玉碎丹那一刻起,他便算好了一切。他知道谢雪臣会力竭再战,燃烧寿元,乃至战死。桑岐敌不过谢雪臣的底牌,那镜花谷更不足为虑。铃儿身上又有他给的法器,那么一切都只是有惊无险……哪怕素凝真出人意料地说出混沌珠之事,那时候他也是有余力拦住桑岐的,可是他没有出手,他要等谢雪臣服下玉碎丹,等桑岐杀了谢雪臣……
可是他没有等到,甚至在看到铃儿拿出金丹想要与桑岐同归于尽时,他想到的是——即便铃儿引爆金丹,有玉佩护体,便不会死。而谢雪臣会……
他执着于偷窥到的天命,却终究是算漏了……
他用尽了心血刻下的那枚玉佩,被铃儿偷偷藏在了谢雪臣身上。
“哈哈哈哈……”南胥月捂着眼,低低笑出声来,破碎的笑声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意,尽是痛苦与自嘲,“是我的卑劣,让我失去了她……”
“南公子……”阿宝吓了一跳,害怕地后退了一步,跌坐在地上,红肿的双眼茫然地看着南胥月,“你、你别这样,我害怕……”
南胥月放下覆面之手,露出湿润通红的双眼。
“我如此令人害怕么……是啊……我本就是这样的人……我杀父弑兄,恶事做尽,注定不得所爱……”
阿宝听不明白南胥月为什么说自己杀父弑兄。
南胥月有时候也很疑惑,为何铃儿没有问过他,为什么他一个被父亲放弃的瘸子、废子,最后会成为蕴秀山庄的主人。是因为她不在乎,还是因为她猜到了……
那一日在拥雪城的地牢,痴魔看透了他的痴念,问他——你有那么深的悔念,是因为杀过的人,还是因为错过的人?
杀过的人?
呵呵……他从来没有后悔。
铃儿的话拨开了他心中的迷雾,这世上之人若不喜欢他,他又何必为那些人伤心。他生性凉薄,温柔不过是为人的修养,却从未真正都对谁投入过丝毫的真心,除了她……巴掌大小的心,再容不得更多的无关之人。
那个抛弃他的生父,害过他的兄长,还有许许多多想要杀他的兄弟,他都一一除去了。还记得那一日,他亲手杀了南星晔,南无咎赶来之时,南星晔的血还是热的,但那双眼睛已经合不上了。他仰着头看自己的父亲,终于问出那句藏在心里很久的话。
“父亲,你要为一个死去的废子,而毁了一个活着的宗师吗?”
那时的他,法阵、医术、机关、天象种种皆已成宗师,即便无法修道,也是修道界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亲眼看着南无咎的脸色由铁青、黑沉,慢慢变成释然。
“很好。”他说完这两字,便没有再看南星晔一眼,转身离去。
直到几年后,他也死在了南胥月手上,临死之时,他紧紧攥着他的手哑声说:“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南胥月挣脱了他的手,神情淡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平静,仿佛这世间的一切情感都与他无关,直到与铃儿重逢,看到她百折不挠地追逐着另一个人的背影,遍体鳞伤也深情不悔,他的心才重新变得滚烫。
是他先认识铃儿的,如果没有谢雪臣,铃儿本会奔他而来……
这才是他的痴念,他唯一的痴念,他自私的痴念。
他不能言说的痴念……
南胥月俯下身,亲吻暮悬铃冰冷的手背。
他终究是及不上谢雪臣的,谢雪臣爱她,没有算计,只有全心全意的爱护,万死不辞的决心。
谢雪臣说他有一个方法,或许可以救回铃儿,只为了那一丝可能性,他也可以豁出性命。
——南胥月,你若问心有愧,便替我守着她。
——你若一去不回呢?
——便是与她同归幽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