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琚岛是东海之上最大的岛屿之一,地势东高西低,落乌山虽是一座山,实际上却占据了琼琚岛东面一半的范围。从西面看去,落乌山山腰以下郁郁葱葱,樱粉桃红相间,而山顶却白雪皑皑,高耸入云间。落乌山下是一大片茂密森林,若从空中望去,这片密林都被笼罩在厚厚的迷雾之下,让人看不清地形地势。而迷雾也并非纯粹的水雾,而是各种剧毒瘴气,有的致死,有的致幻,凶险无比。这片密林被称为栖凤林,寻常修士不敢踏足其中,便是妖王也退避三舍,但林中却生活中不少怪异的妖兽,乃至神兽。据说曾有人见过凤凰于林中翱翔,但不知是真是假。
谢雪臣御风而行,但到栖凤林上之时,便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吸引力在干扰自己的方向和灵力,法相直觉敏锐,他立刻下落于林中。
“这些瘴气对干扰灵力波动,和魔气有几分相似。”谢雪臣面色凝重,“此地无法御空。”
暮悬铃环视四周,只见这密林之中的花草树木都生得分外粗壮,色泽也更加浓艳,空气中有股甜腻的芳香,却不知从何而来。而仰头望天,又只看到厚厚的雾气,连太阳不太清晰,一切事物都像蒙了一层薄纱,人的五感也模糊了起来,可视距离不足十丈。
暮悬铃感觉到潜藏于四周的危机,忍不住屏息,无奈道:“谢宗主,你找长生莲为什么非得带上我?这不是法相之下的修士该来的地方。”
谢雪臣温声道:“放心,有我在。”
“有你在我才更不放心。”暮悬铃翻了个白眼。
谢雪臣:“呵。”
谢雪臣低笑一声,牵住了暮悬铃的手,道:“走吧,天黑之前必须离开这片林子。”
暮悬铃似乎放弃了反抗,任由他牵着自己的手在向着落乌山的方向前进。
迷雾深处隐隐有诡异的声音传来,有时候像是猛兽呜咽之声,有时候像是咀嚼声,有时候又是粗重的呼吸声。因为看不见,只听着声音反而多了更多想象的画面。
暮悬铃脸色渐渐凝重起来,便在这时,谢雪臣猛地停住了脚步,暮悬铃反应慢了一瞬,停不下前进的脚步,被谢雪臣拉住了手腕,往怀里一带。暮悬铃不由自主撞上谢雪臣的胸膛,刚想开口,便听到前面传来了脚步声。
谢雪臣虽然五感受瘴气影响而降低了敏锐度,但一听到这个脚步声,他的脸色便沉了下来,握着暮悬铃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谢雪臣……”迷雾中一个窈窕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传来的声音让暮悬铃浑身一僵。
那是她的声音!
一模一样,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声音,但是语气却是不同,那个声音饱含情意唤着谢雪臣的名字,却又清晰地流露出一丝委屈和难过。
暮悬铃僵硬地看着那个逐渐清晰的身影,她从迷雾中走出,从容貌到衣着,和她别无二致。
谢雪臣不是第一次看到化形成暮悬铃的异类,比如欲魔,但他看人从不用双眼,而是心眼,他能分辨每个人的心跳与呼吸,能看到每个人身上的气,因此没有障眼法能够瞒过他。
但是眼前这个人……不只是外貌,连脚步声、呼吸与心跳,甚至是气,都和暮悬铃一模一样!
“谢雪臣,你快过来,你身边那个是假的!”那人一边焦急地喊着,一边向谢雪臣走去。
暮悬铃攥紧了拳头,心中涌起一阵恐慌:“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话该我问你!”对面而来的暮悬铃冷冷地瞪着谢雪臣怀中的自己,“刚才我一入林子,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走了,是你做的吧?你是这林中精魅,化成我的模样欺骗谢雪臣!”
暮悬铃冷笑一声:“好个倒打一耙。”她说着便右手一张,将断念握在了手中,“你学我倒是学得像,但谁真谁假,打一架就知道了!”
对面那人也是同样的冷笑,伸出右手,一模一样的断念在掌心浮现。“是啊,打一架就知道了,你这个妖孽!”
暮悬铃怔愕地看着那人手中的断念——这怎么可能!
断念是桑岐亲手炼制的,这世上不可能会有第二件!
她还未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对面的断念已经劈向了她的面门。暮悬铃被谢雪臣轻轻推到了身后,抬手接住了凌厉的一鞭。
对面那人气急又委屈道:“谢雪臣,你也被她迷住了吗,我才是真的暮悬铃!”
谢雪臣深深凝视着眼前之人,确实,和暮悬铃一模一样,包括眼神。让他想起那一日在骁城外的林中,他为救人而对她出手,她却对他手下留情,只是仍是满腹委屈与愤怒。
——你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
似乎是从那一时起,他才开始正视她的真心——虽不知从何而起,但却是一片真挚。
“谢雪臣,你欺负我……”对面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漫上了雾气,让他微微失神,忍不住心疼。
然而身后一鞭打断了他的思绪。
另一条断念毫不留情地打在了他后背上之上,衣衫碎裂,露出结实宽阔的背肌,在玉石一般莹白的肌肤上留下了淡淡的鞭痕。
谢雪臣偏过头看向暮悬铃,后者眼中一片冷漠,见断念无妨破开谢雪臣的防御,她眉头一皱,立刻就放弃了迷雾深处逃去。
谢雪臣勾了勾唇角,苦笑了一下,忽地左手微动,一条红色细绳自袖底飞出,缠上了暮悬铃的手腕。暮悬铃跑出不到十丈,便感觉到手腕一紧,一股力量拉扯着她的手腕让她无法前进半步。她一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向谢雪臣左手,只见两人手腕上都缠上了一模一样的红色线圈,被一条红线连在了一起,几息之后,相连的红线消失不见,但手腕上的线圈却依然存在。
“我就说了她是假的!”眼前之人气急道,向谢雪臣缓缓靠近,放柔了声音,“谢雪臣,你没事吧?”
那样发自内心的关切,与之前的暮悬铃一样,然而真正的暮悬铃此刻应是对他无情无义,弃如敝履。温柔体贴,不过是他的幻想。
幻想终究是假的。
谢雪臣脸色一沉,忽地周身灵力激荡,眉间朱砂莹莹发光,眼前的“暮悬铃”发出一声惨叫,顿时化成一阵白烟。
只听咚的一声,一颗绿色的果子掉在了地上,摔碎之后露出了红色果肉,发出甜腻的香气,让人忍不住垂涎三尺。
“是林中精魅,捕灵花的果实。它散发的气息有强烈的致幻之效,连法相的神识都能迷惑。方才我们所见的,都只是自己的幻想。”谢雪臣沉声道。
需要迷惑他人神识来达成目的,那么这种精魅自身的实力便不会很强,一旦被人识破,便是死期。但若是不能识破,中计之人就会死于自己的幻想之中。
谢雪臣转过头,看向离自己远远的暮悬铃,后者正脸色阴沉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谢雪臣徐徐走到她面前,暮悬铃抬起手冷声道:“谢宗主这是什么意思?”
谢雪臣道:“此物名为一线牵,牵连的两人距离不能超过十丈。”
“我知道什么是一线牵,我问你是什么意思?”暮悬铃咬牙道。
“我担心你不小心与我走散。”谢雪臣顿了顿,又道,“也防止你故意和我走散。”
暮悬铃莹白的小脸染上羞怒的薄红:“妖可杀不可辱,你这是拿我当狗拴着吗?”
“自然不是。”谢雪臣当即否认,正色道,“狗都是拴在脖子上的。”
“你……”暮悬铃脸上更红了,清亮灵动的眸子透着浓浓杀意。她满肚子的憋屈,这一线牵杀伤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她打不过,逃不走,连说也说不过谢雪臣,若真说狠了,他还能封她口窍!
暮悬铃气得狠狠地跺了一下脚,别过身去不看谢雪臣,两只眼睛沾染了雾气,盈盈有光。
“走吧。”谢雪臣倒也无意逗她生气,他说的可都是真心话,偏偏真心话最是气人。
暮悬铃没有吭声,谢雪臣叹息着低笑了一声,自己转身走了,过了片刻,暮悬铃手上一紧,见谢雪臣已在十丈之处,她被一线牵扯着,也只好不甘不愿地跟了上去。
“尽量不要离我太远。”前方传来谢雪臣的声音。
她自然是不会听的,能离十丈远,绝不近一寸。
暮悬铃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谢雪臣肩胛的伤口处,她那一鞭用尽了全力,虽是震碎了衣料,却也只是在他肩胛处留下浅浅的伤痕,一寸宽二指长的淡红色鞭痕,落在他冰雪似的肌肤上,便似雪中梅影,分外醒目。谢雪臣也无暇理会这伤口,法相之躯自愈能力极强,这样细微的伤口不多时自会痊愈。
林中迷雾不知不觉越来越浓,能见范围从十丈缩减到五丈,担心撞上陷阱,两人不得不放慢了脚步行进。谢雪臣也缩短了一线牵的长度,将暮悬铃拉到自己身后五丈处。
然而瘴气对身体的侵蚀不容小觑,暮悬铃走到半途便发现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一开始她以为只是疲劳所致,但随着四肢越来越麻,她便察觉到不对劲了。
谢雪臣时刻关注着身后的脚步声,因为离得远,他听不太清楚对方的心跳与呼吸,但脚步声却十分清晰,他原以为暮悬铃放慢脚步是因为不愿意与他并排而行,但当那脚步声出现踉跄之时,他便知道出事了。
暮悬铃身子一软,将要跌倒之际却被谢雪臣扶住了手臂。
“怎么了?”谢雪臣一边问着,一边扣住了她的脉搏,感觉到脉象虚浮,气息凝滞,他眉头一皱,“这瘴气会让人四肢麻痹,气息阻滞。”
“瘴气的毒素太强了。”暮悬铃声音有些虚弱,“我屏息许久,还是无法阻止他们入侵。”
谢雪臣抚上暮悬铃的额头,感觉到她体温微高,额上沁着冷汗。瘴气有毒,他早有预料,因此一早就嘱咐暮悬铃屏息。以她如今的修为,足以屏息数个时辰,运转灵力,以身上气孔代替呼吸。
“这些瘴气是由身上气孔而入,屏息只能稍微减少摄入,并不能完全阻绝。”谢雪臣沉声道,他从芥子袋中取出一粒瑰色丹药,“瘴气毒性不强,所以先前并未警觉,但不断渗透在身体中累积,到此刻才发作出来。这丹药能解瘴气,你先服下。”
“你不早拿出来。”暮悬铃埋怨地嘟囔了一声,从谢雪臣手中接过丹药投入口中。
谢雪臣道:“有副作用。”
暮悬铃:“……”
谢雪臣:“不用吐出来,副作用不大,只是会让人暂时失明。”
暮悬铃气笑了:“这叫不大,在这危险的密林之中双目失明,不是找死吗?”
谢雪臣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有我在。”
暮悬铃感觉到一股热气在腹中烧着,驱散了麻痒酸软之意,让她身上慢慢又恢复了力气,但眼前也渐渐模糊了起来。所谓的失明,倒不是真的眼前一片漆黑,而是极其模糊,但能感觉到明暗。
谢雪臣见暮悬铃蹙起秀眉,双目失了焦距,知道她已经看不清东西,便将暮悬铃打横抱起。暮悬铃下意识地挣扎了一下,手上碰到了谢雪臣左肩处的伤口,听到谢雪臣闷哼一声。
她立刻僵住不敢动。
“你的伤好像变严重了。”暮悬铃鼻尖敏锐地闻到了血味,但这血味却又不似寻常,没有一丝腥臭,反而带着几分淡香。
“瘴气所致,离开这里便好,不必在意。”谢雪臣道,“倒是你,别乱动,我们便可早些离开密林。”
暮悬铃浑身不自在,但此时也不敢逞能和谢雪臣作对了,只能乖乖被他抱着,双手却有些拘束不知道该放哪里。谢雪臣垂下眼看她一脸郁闷,双手无措的样子,便低声道:“抓着我的衣襟就好。”
暮悬铃迟疑了一下,将手靠在谢雪臣胸前。她双目不能视物,其他知觉便更加敏锐了,手心能感受到强而有力的心脏搏动,鼻间萦绕着淡淡的雪松香,谢雪臣的双手稳稳地托着她,脚下如飞,却不让她有颠簸之感,只有林中潮湿的风吹拂脸颊,带着泥土与花草的异香,让人莫名的晕眩。
暮悬铃忽道:“你不用屏息闭气,不会受瘴气影响吗?”
“略微,但我的修为足以抵御。”谢雪臣淡淡道,“若是屏息,会降低对危机的敏锐度。”
所以他必须时刻清醒着面对一切危险,只要保护好她就可以了。
暮悬铃虽不喜欢谢雪臣,但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实力让人安心。如果不是对手,而是队友,那便是让人极其信赖的存在。
可是没有如果。
因为暮悬铃先前拖慢了速度,这密林也比预想中的更大,路上又遇到了不少陷阱幻象拖延了脚程,眼看着日头降落,光线昏暗下来,谢雪臣只能放弃夜间赶路的想法。这个地方的雾气和树木本就遮天蔽日,白天已经十分阴沉了,到了晚上更是星月不见,一片漆黑。黑暗中潜藏的危机更多,勉强赶路只会更危险。
谢雪臣在天黑之前找到了一个干燥的山洞,将暮悬铃放下,又捡了一些柴火生起火堆。
暮悬铃隐隐约约感觉到了微弱的火光,便朝那边看去。
“谢宗主,你肩上的伤是不是更严重了?”过去大半天了,她闻到血腥味越来越重。
谢雪臣虽然看不到自己肩胛处的伤,但也感觉到伤口处的痛痒之意在加重。显然瘴气对血肉的影响更大,会加剧侵蚀与腐烂。
“喂……”暮悬铃犹豫了一下,“要不要我帮你擦药?这林中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也要陪着葬身这里了。”
这理由十分正当,谢雪臣也无法推辞。
而且他也没想客气。
谢雪臣走到她身旁,拉起她的手,将一个打开的瓷瓶放在她掌心。
“那就有劳了。”他说。
暮悬铃眼前暗了暗,应该是谢雪臣坐在自己身前,挡住了一些火光。她犹豫了一下,缓缓伸出手去,碰到了谢雪臣的后背,小心地往上摸索,碰到了衣衫破碎的边沿,然后是他结实紧致的背肌。
她眼睛看不见,只好往前又凑近了一点,低着头用鼻子嗅了嗅,想靠着嗅觉寻找伤口。
雪松的香气中夹杂着血腥味,她凭着感觉缓缓碰到了谢雪臣的背,却听到他的呼吸略微一沉,忙顿住了动作。
“我眼睛看不见可是你喂的药,要是擦药下手重了,你可不能说我。”暮悬铃道。
谢雪臣似是笑了一声,道:“你那一鞭子下手也重,我可曾说你了?”
低沉的声音流露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宠溺。
暮悬铃脸上烫了一下,有些尴尬,无言以对。
她是打了他好几次,他确实也没说什么,倒像是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从瓷瓶中挖出清凉的药膏,慢慢地敷在伤口处。伤处本来只是一道浅痕,但因为瘴气的侵蚀,此刻竟有皮肉翻卷的触感,她只是上药便觉得疼了,她感觉到谢雪臣紧绷的身体,想来他也是疼得说不出话了。
然而谢雪臣的紧绷,却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她的靠近。
一股香甜的气息自背后飘散而来,仿佛一双温柔的手臂从后面拥住了他。她柔软的小手在背上摸索着寻找伤口,低头时湿热的鼻息洒在裸露的肌肤上,拂过又痛又辣的伤口,又带来一阵酥麻的痒意。
他的心跳难以自抑地快了几分,强忍着克制莫名的冲动,既想她快点上完药,又恨不得将伤口撕得更大一些,让她的指尖在身上多停留一刻。
谢雪臣心中苦笑——他果真是着了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