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宁市教书的第一年,周菡萏再一次见到了林渊。
江淮区的大型教学研讨会,她作为表现优异的新进教职工,被年纪主任带过去长见识。
酒店礼堂很大,台下坐着百余人,林渊作为陵中的教师代表上台发言。
他一身正装,戴着无框眼镜,镜片薄而窄,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精英感,身后大屏幕上所展示的“名师介绍”,陈列了他这几年的教研成绩,硕果累累,杏园春满。
周菡萏觉得他一点儿变化都没有,还是老样子,有着一张岁月难蚀的脸,温润谦逊,又自信不疑。
他一上台,身边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孩都骚动起来,窃窃私语,兴奋地讨论着这位才貌双全出类拔萃的“男神”同行。
周菡萏听他讲话,还是那种不疾不徐的语速,引人入胜。
她一时恍惚,梦回高三讲堂,等到身边掌声雷动,周菡萏才惊醒,跟着拍了拍手。
她昂起脖子,目送林渊下台,坐在了最靠前的席位。离她很远,如隔山海,很难再看见。
散场后,几位教育厅领导同他结伴而行,临行前,他们在前门停了会,相谈甚欢,林渊立在其中,如灌木丛中,一株修修青竹。
周菡萏跟同事从后门出去,他们还在谈论林渊,分享着道听途说来的、有关他的教学经历,还有她的母校,陵中。
有同事想起周菡萏是陵中毕业,好奇问:“周菡萏,你是15级的吧,林渊带过你们那届吗?”
周菡萏愣了愣,点头:“他教过我。”
那同事声音扬高:“那你怎么不跟他打招呼啊?”
周菡萏淡淡一笑:“这么久了,哪里还认得我。”
是啊,几年未见,他一如既往,而她面目全非,理了短发,穿衣着装变得素淡简洁,也学会了大人世界的不动声色,不再是当初那个稚嫩笨拙的小女孩子了。
她也以为,几年未见,记忆生苔蒙尘,若能重遇,她一定心如止水风轻云淡,甚至能体面地与他打招呼,可等真正再见,她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漾起涟漪,懦弱袭来,她渴望逃离,害怕被他瞧见自己又偷溜回来的衰态。
周菡萏也不理解自己。
她因为一时意气,去异地念书,面不改色撒谎,到头来,却还是回到这里,回到有他放光的地方。
大四时,室友问她,以后什么打算。
她下意识回,想考教师编制。
室友说,为什么啊,当老师好辛苦。
周菡萏说,我不知道,第一个就想到这个。
她怎么会不知道,那段让她泣不成声的电影剧情里,杨千嬅已经口吻平淡地告诉她答案:
“我很努力去摆脱张志明,最后我发现,我变成了另外一个张志明。”
她变成了另一个林渊。
怕他察觉,周菡萏避开陵中,小心翼翼地选了另一间学校。
师大附中,他的老东家,他曾用心血灌溉的第一片桃源。
在这里,学生们都唤她周老师。
实习的第一节课,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时,周菡萏说:你们可以叫我小周。
阶下哄笑,那种次曾相识的梦幻感,心脏回忆共振的颤栗感,像毒.品,会让她有种亲历他过往的奇妙错觉。
她欲罢不能地学习林渊,模仿林渊,她在他身上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不曾凉透的炭炉,火星时刻要燃烧起来。
他一定也有过初为人师的懵懂,几载历练,才造就了如今举手投足间——那无可挑剔的沉稳从容。
——
离国庆假期还有一个礼拜,周菡萏回了趟家,整理房间。
开学前,她就独自一人搬出去住了,租了间离附中不远的小公寓。
父母虽不大乐意,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也只能由她去。
那罐纸星星从没送出去后,她就一直没从纸盒子里取出来过,尘封了四年多。
周菡萏把它搬下来,认真擦拭一番,又放回了书柜里。
打开抽屉,里面还有一只浅蓝色的小铁盒,那里存放着她高中时代的所有票根,有和朋友去过的电影院,有缤纷有趣的游乐园,还有林老师送她的那张话剧票,《暗恋桃花源》。
她生怕丢了,把它压在最下面,所以还崭新如初。
将那张票捏在指间,周菡萏静静看着,舞台上的光影情节她仍记得,她也记得自己曾在男女主角的悲剧收场中热泪盈眶。
想来也是,原来如此,命运早已在暗中标好结局,埋下铺垫。
周菡萏怔忪片刻,回过神来,缓缓吐了口气,看票上的时间座号。
一个念头倏然涌出,她拿起一旁手机,搜索《暗恋桃花源》的话剧场次,是有一场,十月二号,在保利大剧院。
选座时,同样的排数,同样的号码,还空在那里。
周菡萏买了下来。
林老师说他看过五遍,而她才看过一次,或许,岁月变迁,再看一次,会有不同心境,别样情绪。
——
十月二号,周菡萏提前去了大剧院,在一楼兑好票,她轻车熟路找到座位。
四周已经来了不少观众,她所处之处的视野并不太好,所以身畔也没什么人。
周菡萏环视一周,离开场还有好一会儿,她有些无聊,挨着椅背,低头玩起了手机。
少刻,一道白色身影步入过道。
快走近时,他如被击中,陡然驻足,停了许久,才继续往这里走,在周菡萏右边坐了下来。
会场光线晦暗而温暖,如浸泡黄昏之中,众人私语似将眠鸟雀。
周菡萏昨夜失眠,抵唇打了个哈欠,余光里,她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已来了个人,侧目看过去。
也是这一眼,周菡萏如遭雷击,惊颤而慌乱。
像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还是他学生的时间,周菡萏手足无措,不自觉站起身来,叫他:“林老师。”
她语气不稳,像不当心跌进了漩涡。
男人看向她,几秒未语,像在认她,一会才微微笑了,说:“好巧啊。”
周菡萏心剧烈跳着,她目光闪躲,把头发夹到耳后,整理着被方才慵懒坐姿弄皱的衣摆,点了点头,却不知该说什么。
林渊还是看着她:“坐吧。”
周菡萏坐回去,正襟危坐,双手攥紧了手机。
如此偶遇,她心潮起伏,有苦有甜,不知是惊喜还是伤悲。
话剧并未开场,周菡萏鼻尖酸楚,泫然欲泣。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焦虑,这样难过,这样复杂,心隐隐作痛。
是因为他略显疏离的态度,还是他没有先认出自己来,亦或者,与这两个都无关,只是因为见到他,又见到了林老师。
她极轻极慢地抽了下鼻子,假装一无所知地,同他寒暄:“您还在陵中教书吗?”
“对,”林渊回,“你呢。”
周菡萏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实话实说:“我也当老师了,在师大附中,教高一。”
林渊一顿,问:“教哪门?”
周菡萏说:“语文。”
林渊又问:“没教数学吗?”
周菡萏颔首:“大学学的汉语言文学。”
林渊“嗯”了声。
再无下文。
对话过程中,两人没看对方一眼,像刻意躲避。
周菡萏忽然焦灼难安,迫切想知道他的近况,他现今的一切。
她咽了咽喉咙,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似老友重逢,平实打趣:“你还真喜欢看话剧呢。”
林渊也口吻轻松:“我每年国庆都来,坐你这个位置,前几天订票,我还在想,谁抢了我的专座。”
等来了,才发现,是你啊。
原来是这个小姑娘。
像做梦一样。
此时此刻,会场灯光全灭,黑暗如厚重帷帐,倾头覆下。
时光倒转,人生如戏幕反复,遗失之物,机缘之中,终能回到最初。
终于不用端着了,周菡萏汹涌出泪水,但她还是压抑着哭腔,低声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也要坐这里。”
林渊深吸一口气,又轻轻叹出:“没关系了。”
一切都没关系了,此情此景,已是万幸。
幸好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幸好只是四年,不是四十年。
幸好你还只是一个人,我也只是一个人。
幸好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幸好命运又将你推至我身旁。
——“下次别一个人来了。”
——“唔,好。”
——“多大人了,还哭,怎么为人师啊。”
——“……没哭。”
——“呵。”
——“笑什么……”
——“先看话剧,看完了,出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