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第二次月考,考卷难度极高,堪比隆冬寒流提早侵袭了整间教学楼。结束之后,众人面色都如凝霜般沉重,周菡萏与齐嘉佳一道走出考场,后者双手插在校服兜里,闷闷不语。
周菡萏知她又没挺过这猝不及防的暴风雪,也不多言,只安静地陪着她走。
回到班里,同学们都在收拾书包,有人独自消化悲喜,有人互诉衷肠,笑容苦涩。
老班来教室叮咛两句,就放鸟归巢。
初冬的夜总来得极快,回家路上,齐嘉佳罕见地只字未发,面色比夜空还沉郁,吴恙担心她抑郁难挨,和周菡萏一起护送她回家。
他并不顺路,但还是特意陪在了她身旁。
雨丝绵密,三个人都未骑车,撑着伞慢步徐行。
同一张伞下,周菡萏试着安慰了齐嘉佳两句,可她不善言辞,字句也纯朴稚拙:“又不是你一个人难,大家都难,别想太多。”
齐嘉佳没理会她,兀自叹了口气。
路灯晦暗,水影被行人踩碎,周菡萏也不再说话。
齐嘉佳忽地轻声问:“你们俩做题的时候……也觉得难吗?”
“难!”周菡萏和吴恙异口同声。
齐嘉佳佯作哭腔:“一看就是骗我的……”
“骗你我考不上本一可以吗?”吴恙开口就道。
齐嘉佳呜呜控诉:“你好讨厌啊,你知道你的毒誓都是有些人遥不可及的梦想吗——”
闻言,吴恙居然憨憨笑起来。
“喂!”齐嘉佳转泣为怒,回头捶他肚子一拳。
吴恙也没躲,眼光澄澈笃定:“真的难,不骗你。”
齐嘉佳嘟了嘟嘴:“哦。”
周菡萏跟着会心一笑。
三人继续走,突地,一道白色车影忽闪而过。
可它并未走远,出去一段路后却放慢速度,靠停到路牙边上。
齐嘉佳定睛一瞧,指了指车尾:“诶?那是不是林老师的车啊。”
周菡萏心弦一绷,也跟着望过去,尾灯闪烁,车标醒目,确实是林老师的车。
齐嘉佳说:“他看到我们了?”
吴恙回:“应该是。”
此刻驾驶座的人已开门下车,身形熟悉,他撑起一把黑色雨伞,俨然一副等候姿态。
三个学生唯恐怠慢,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走到他跟前,三人齐齐唤道:“林老师。”
林渊微微笑道:“就知道是你们三个,上车,我送你们。”
“不用了吧?”吴恙推辞:“太麻烦了,再说我家也不住这。”
“麻烦什么,”林渊收伞,擡眉随意道:“你也没跟齐嘉佳撑一把伞啊。”
没料到老师会如此调侃,吴恙瞬间红脸噤声。
齐嘉佳也面热心跳:“老师你怎么变得和周菡萏一样坏啊。”
周菡萏一脸懵,管她什么事。
林渊未答,替他们开了后门,不容置喙道:“上车。”
两个本以为暗度陈仓实则早被抓住尾巴的“地下早恋黑户”,果断老老实实爬上后座。
周菡萏想跟着上去,手长腿长的吴恙回头冲她使眼色,胁迫情绪不加掩饰,摆明想让她给他俩一点儿私人空间。
受到排挤的周菡萏手足无措,双眼虚虚飘到副驾,她仍记得上回坐那的禁锢与尴尬。
但……灯泡当久了免不了遭人恨的,不想再打扰友人难能可贵的温存,周菡萏搓搓刘海,收伞去了副驾。
关上门,周菡萏扣上安全带,才敢偷瞟身侧的林老师。
男人也双手搭着方向盘,因要重新上路的关系,他冷不丁往这边后视镜看来。
周菡萏闪躲不及,径直碰上他视线。
她心脏如坠,匆忙别开眼,十指也紧掐揉绞起来。
幸而余光里,林老师并无异样,已经正视前方。
她松了口气,咬着唇,勒住身前背包带子。
后座又是一番暗潮涌动,两位小情侣在暗处拉手,眉来眼去,偷乐不止。
齐嘉佳怕林老师起疑,假装神态自若与他搭话:“老师你怎么看出来是我们几个啊。”
林渊弯唇答:“周菡萏口罩太显眼了。”
骤不及防被点名,周菡萏背脊挺正,那口罩还在她脸上,只是在上车前被扯到了下巴,林老师这么一讲,她戴也不是,摘也不是,只觉兜了个火球,随时随地能烧起来。
齐嘉佳哈哈笑起来。
林渊又问:“你们谁家最远?”
齐嘉佳说:“吴恙,他在咱们反方向。”
吴恙忙道:“老师你先送她俩回家吧。”
林渊问:“吴恙家住哪?”
齐嘉佳道:“城中公寓。”
“嗯。”林渊得空,调转车头。
吴恙顿时不快:“齐嘉佳你能别替我擅做主张嘛?”
齐嘉佳:“我凭什么不能替你擅做主张?”
……
他俩语气露骨自在,仿佛驾驶座上的并非等级有别的师长前辈,而只是个同龄挚友。
周菡萏稍感无措,想提醒他俩,又不方便,只得再次偷望林老师反应。
只见男人扬着嘴角,不置一词,温和默许着这一切。
她转头望向窗外,雨幕细柔,世间灯火稠成了暖色的蜜蜡。
把吴恙送到小区门口,返程途中,齐嘉佳耐不住性子问:“老师你怎么不问我们月考的事。”
“问什么,问了你们就考得更好了。”林渊回得很是耿直。
齐嘉佳顿了顿声,又说:“我估计又要让你失望了。”
林渊转动方向盘,车子拐了个弯:“成绩出来再说。”
第二个下车的是齐嘉佳。
林老师一直把她送到楼下,周菡萏想把伞给她,被齐嘉佳推回来,转头就掂着书包上了楼。
齐嘉佳一走,车内登时静谧之极。
周菡萏不是能言善道之人,尤其旁边坐着的人是林老师,她更是想把自己藏进看不见的睡袋里,再拉上拉链,彻底隐形。
上路后,林老师先同她说了话:“你家住碧园是吧?”
周菡萏稍微一愣,才点头“嗯”了下。
他居然记得,她不由心花怒放。
此后再无对话,林老师按开了电台,音乐顿时灌满车厢。
估计他也觉得尴尬了吧,周菡萏不由在心里埋怨自己,为什么能言善道并非她强项。
过了会,林渊拧小音响,打破沉寂问她:“大学准备考哪?有打算吗?”
他担心小女孩心思敏感,胡思乱想,觉得被冷落。
不想他主动搭腔,周菡萏攥着的手松了松,细声细气回道:“还没想好。”
林渊“嗯”了声,笑了下:“不急,慢慢想,还有好几个月。”
周菡萏心神一动,忽然追问:“老师你会一直在我们学校教书吗?”
一时不能细思她话中含义,林渊停了停:“会吧。”
他答得并不确凿,周菡萏那份心光也淡灭了几分:“嗯……”
周菡萏后知后觉,总觉自己目的昭然若揭,瞬时小脸酡红,岔开话题:“老师您以前在哪个学校教书的?”
“附中。”
“师大附中?”
“对。”
周菡萏继续问:“也是很好的学校啊,为什么转来了我们学校呢。”
林渊道:“见钱眼开。”
第一次见人把跳槽抛弃老东家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生动形象,周菡萏捂唇发笑,发自内心道:“多亏我们学校有钱一点。”
不然也不会遇见你这样的老师了,不然也不会遇见你了。真好。
“老师,”周菡萏不知不觉间被他牵引,撬开了话闸:“你之前在哪个大学念书的啊?”
“华东师范。”
“噢……当老师好吗?”他每日在讲台之上风度翩翩,侃侃而谈,周菡萏免不了心驰神往。
林渊如实回:“就那样吧。”
周菡萏忍俊不禁。
林渊问:“你也想当老师?”
周菡萏抿抿唇,“不知道。”
她前路依旧如雾迷茫,所幸身畔有一束光。
四岔路口,黄灯闪烁,林渊慢慢刹住。
车内再度安静,一分钟的等候过分漫长。
他瞥了眼右侧的女孩,她瞳色浅淡,水盈盈的,似起风的湖面。眉心却柔和平缓,那是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舒展。
手指在方向盘上轻叩了两下,林渊想起方才就在思虑的事情,也不再拖,同她说道:“你饿吗?”
周菡萏回神:“啊……?不饿。”
林渊莞尔:“你打开你前面的手套箱。”
周菡萏不明其意:“什么……?”
林渊看看她懵懂迷糊的脸,手臂自然而然伸过去,替她摁下那处。
副驾面前的置物箱门登时弹出,周菡萏不自知地后缩几厘,林渊留心红灯,一边问:“我记得放了袋饼干,有吗?”
周菡萏这才凑过去看了眼确认,“有的。”
林渊:“拿出来。”
周菡萏迟疑片刻,最终还是小心把它取出,握在手里,呆呆傻傻,一动不动。
林渊见她犯痴,不由失笑:“吃啊,没过期。”
周菡萏赧颜:“……”她不是……这个意思……
她小幅度扯开那袋饼干,葱香味扑鼻而来,周菡萏擡高,认真数了数里面的饼干,不禁说道:“老师你刚才就应该拿出来的。”
林渊也看过去:“怎么了。”
她用指尖开心地拨弄着袋子里的饼干:“里面有三片诶,要是齐嘉佳和吴恙还在的话就好了,我们可以一人一个。”
我知道,林渊当即要这般答道,可下一刻,他及时止声。
胸中陡生的些微异动,林渊始料未及。
一袋饼干而已,为何能困他一路,为何又非得等那两位学生下车?
他倏然迷惑,不明这私心缘起。
雨夜漫长,窗上水迹繁杂融汇,其后万物也不复往初,变得迷蒙而陌生。
林渊薄唇紧抿,不曾注意绿灯已亮,直至身后车流不满鸣笛,身侧女孩叫唤提示,他才如大梦初醒,撇去难辨心绪,重新驱车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