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张其然,是半个月后《时间的荣光》的剧本围读会。
这部以男主“时荣”命名的网剧,注定了它是一部偏于捧男星的作品,女主女配的工具人属性不言而喻。
这一特点在剧本中体现得尤为显著。
女一号“宁知遥”是典型的拖后腿傻白甜,而季惊棠扮演的“张幼菱”则被嫌弃得明明白白,她们的存在皆是为了衬映私生子“时荣”的个性,韬光养晦,步步为营。
季惊棠不是没碰到过类似的本子,但以往的男一号多是科班出身。
张其然不同,他基本算个空降户,又非带资进组,只是能说误打误撞捡到了人生的运气大礼包。
与他并排坐在长桌边时,季惊棠心情有些许复杂。
尤其这一次看到的张其然明显被加急包装过,训练过,做了发型,衣着也不似第一次看到那般俭陋,整个人清清爽爽,不再怯场,能与在座同行谈笑几句。
唯独对她视而不见。
季惊棠才不将他的态度放于心上。
她更在意的是,送外卖的融入得远比她想象中要快。
这种发现令季惊棠危机深重。她发力念着有那些情绪的台词,以自己偏甜的声线,好像在咬牙切齿狠嚼几块硬糖。
一位编剧提出异议:“张幼菱需不需要用配音?惊棠声音太奶了。”
导演否决:“不用,就这个声音,刚刚好。”
编剧望向她身侧张其然:“张其然倒是不错,比上次好多了,上次还带点儿口音,这次吐字好标准哦,这大半个月没少练吧。”
张其然笑了下,笑得腼腆谦逊,全无自夸自满。
他的神态被季惊棠用余光尽收眼底。
看来他演技也有所精进,她在心底蔑哼。
十天后,《时间的荣光》正式开机。
当日,女一号扮演者郁乐终于现身,她是华晟自己的艺人,去年因一部校园剧大火,生得轻俏灵动,笑起来爽朗元气,贴合各种少女角色。
剧组所有成员在红色横幅下整队合影时,季惊棠几次偷瞄郁乐,女孩束着马尾,杏圆的眼睛在日光下琉珠般澄净。
她有张天生的女主脸,对观众而言更易亲近,也更适合代入。
季惊棠羡慕不来。
近欧高鼻让她看起来与可爱毫不沾边,可她又不是那种直观明艳的混血相貌,嘴巴小而圆,眼偏长,两者皆是古典范。
幸运的是,她轮廓流畅,颅顶高,这些单拆都算不上十分优越的五官安放到一张巴掌小脸上,能自洽谐和,合并为一个实打实的美人。
不然她怎么可能被祁宾白看上。
怔神间,摄像师已在正前方高呼:“笑一笑啊——大家——”
季惊棠熟稔地勾出弯弧,并条件反射般将面部微微偏转至镜头里最适宜也最美丽的角度。
“好!再来一张——!”
余光里,郁乐双手托脸,夏花儿似的明灿无忌。季惊棠不甘下风,举手比“耶”。
这一下赶急赶忙,胳膊划拉得幅度过大了,不当心撞到了身侧的张其然。
男生自眼尾瞥来一下,凉而疾,像擦耳而过的细风。
季惊棠自然感觉到了,但她仍端立着,将罔顾的态度贯彻到底。
结束拍摄,众人四散,季惊棠刚要走远,突地耳尖,听见郁乐主动与张其然搭话。
她以他名字开场:“张其然,对吗?”
张其然:“嗯。”
郁乐笑着,腔调老气横秋,与那张嫩脸反差强烈:“认识下吧,老崔叫我多照看你。”
张其然颔首:“先谢谢了。”
郁乐一语双关:“别那么客气,都是一家人。”
郁乐多打量这个新人两眼:“你长得有点像……”
怕人多耳目杂,郁乐凑近低语,看口型是说了三个字,某男星。
张其然笑笑,客套回:“哪有他好看。”
郁乐双手在自己脸边比划:“你比他好看,真的,年轻就是本钱。”
张其然不再说话。
见这位当红小花跟没见过世面的追星少女似的,季惊棠暗自嗤声,原来郁乐积攒人缘的方式就是四处捧臭脚啊,那她宁愿当个孤家寡人。
想是这么想,但季惊棠还是回退两步,熟络加入话题:“是不是像XXX?”她对圈里种种信手拈来,读懂唇语还不是小意思。
张其然看她一眼,下颌线牵高,没一句话便离开原地,留下两个女人面面相觑。
季惊棠惊滞片刻,回过神来,眨眨眼,一脸奇怪:“咦,他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郁乐摊手。
季惊棠困惑地努了下嘴:“是不是才刚出道,不喜欢被说像其他明星啊。”
郁乐面色稍僵,“或许吧……是我考虑不周了,”她转移话题与这位不知道打哪来的十八线女二号打招呼:“季老师,你好啊,底下拍戏还要请你多多指教了。”
季惊棠微微莞尔,回了差不多的官方话。
等郁乐离开原处,季惊棠面色一瞬阴狠下来,但也稍纵即逝,她坐回助理身边,眼光溜达,四处逡巡,找着张其然位置,不一会就看到了导演身侧的他。
导演在给他讲戏,滔滔不绝,双手挥舞不停。
而男生坐得很低,剧本摊放在面前,一双瘦长的腿曲于小马扎上略显拮据,但看起来足够虚心。尤其他不时点头,眉间紧蹙,明显身临其境。
末了直起身时,还深鞠一躬,惹得导演怔忪过后,又失笑连说不用。
季惊棠好整以暇接过助理递来的吸管杯,吮着,瞧着。
他对在场所有人都友善礼貌,唯独视她为空气或天敌。
但能怎么办。
季惊棠将杯子递回去,信手掀开剧本,他俩的戏份还不少,再厌恶膈应也得相互承受,这么一想,季惊棠平衡了,甚至有种超前的畅快。
这种畅快持续到第一天的第一幕戏。
张其然以门童扮相出现在她眼前,在这间金碧辉煌的高阁下,他又变回底层人士,最是贴合他的存在。
不过季惊棠的角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是酒店前台,她匆匆赶来接班,早起刚洗的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湿漉漉耷拉在肩头。
她妆容素淡,一身白裙,似被风撷下的一朵梨花,拾阶往大堂轻盈飞奔。
刚到正门,身着全黑制服的年轻男人当即为她拉开了门,目光触及他面孔时,季惊棠双眼与步伐俱是一顿,他笑得浅表,如隔薄暮,而她惊为天人,一瞬失神。但女人没多问,轻道一声谢就往里走。
行出两三步,她又疑惑回头,看了看那个一丝不茍立在门外的高瘦身影。
“可以了,”这幕台词甚少的戏份一次过,导演笑道:“惊棠拍戏真的很细节,诠释人物情绪特别到位。”
挨夸后的季惊棠恶趣味陡生,想起剧本围读时的张其然,于是惟妙惟肖模仿起他那时的虚伪笑容,用以回应。
一扬眼,一旁的张其然也盯着她,情绪不明。
她唇角翘高,cue他:“张弟弟也很不错呀。”
导演评价:“中规中矩……笑容应该更大一点,更腆一点的,你可是服务人员,不要那么端。”
“可能张弟弟本身就不太爱笑吧。”季惊棠柔声为他开脱,眼却得意地流转去别处,急于用技艺上的略胜一筹笞打对方,未料男生分毫不惧,还是看她,似乎对她的挑衅熟视无睹,面色愈发散漫。
他很神奇,演戏时会跟男主一般难以捉摸,但回归本身从不介意原形毕露,特别是对她的恶感。
是意料之中,也是期待落空,季惊棠翻了个白眼,不再于他面部逗留。
……
其后就是换装后的张幼菱,女人穿上了前台制服,又扎好低揪,妆容精细,整个人明丽体面。
她从更衣间出来,路过正门时,忍不住瞥了眼门口的男人,而后皱皱眉,问今天要与她交班的同事:“新来的那个门童是谁啊?”
同事扬眉:“你也看到了吧,好帅啊。”
张幼菱笑起来,带着小女生特有的花痴共鸣:“是啊,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同事说:“知道,刚才有人去问了,叫时荣。”
……
张幼菱对时荣的兴趣与关注从此拉开帷幕,或许因为他相貌上佳,又或许因为他工作之余总独来独往的调调无故吸引人,她都不受控制地对这个新来的门童上了心。
第三幕戏在剧本里已是“几天之后”,道具组取来了两份自备便当。
下午两点多,张幼菱得了空吃饭,热饭时从厨间的小窗看到了坐后院长凳上独自用餐的时荣,他上身系至领口的工作服已经脱去,只穿着白衬衣,领口微敞,好似终有所释放,大口大口扒着饭,心无旁骛。
张幼菱眼一亮,提前结束微波炉程序,端着半冷不热的便当快跑过去,装作偶遇,只为与这个不茍言笑的男人搭讪。
她在长凳另一边坐下,不自在地掍直了腰,男人看了她一眼,继续吃自己的。
张幼菱夹菜又放回去,终于忍不住侧头看他:
“时荣?”
男人筷子一顿,偏过眼来。
他眼睛黑深,自带一种幽窅的洞悉,她竟不敢与之对视,目光瞎跑闪跳,局促说:“经常看你在这吃饭。”
时荣仍是“嗯”了声。
张幼菱昂高脖子,继续没话找话:“你今天吃的什么?”
这是他们在剧中第一次说上话。
也是他们来剧组后第一次说上话。
男人掂高饭盒一边给她看。
里面米饭已见底,张幼菱笑了下,打趣:“只有饭吗?”
时荣说:“菜已经吃完了。”
张幼菱展示自己满满当当又排得很漂亮的菜色:“我还没动筷子,分你一点吧。”
时荣摇头说不用。
张幼菱起身,走近他,不由分说连夹两大筷子肉菜塞他饭里,嘀嘀咕咕:“别跟我客气了,都是同事。”
时荣诧然擡眸,迎着他目光的是女生酡红的脸蛋,逆光之下也清晰可见。四目相汇,张幼菱急扭过身子,坐回原处,不再吱一声,小口吃自己的便当。
男人瞥着她,一时半刻没有移眼,旋即几不可见地勾了下嘴角,接着吃自己的。
风灌满庭院,草木窸窣,花影摇曳,长凳上的男女一左一右,安静进餐。
他们隔着段距离,之间氛围却相裹着,萦出了一团无形的气场,不显山露水,但难扰难侵。
导演张了张嘴,最后念念不舍喊停。
下一秒,两人不约而同起身,板起笑脸,温情尽褪,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