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之后整整一周,周谧都没有再跟张敛说一句话。
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很像是酚酞滴入烧堿溶液,会呈现出浓郁的红色,但稍加振荡,这种化学反应又会即刻消散。
他们的关系真的成了周谧曾信誓旦旦要求的,最“理想化”也最“舒适区”的状态——同居的陌生人,关系不佳的异性室友。
确认这一事实的前三天,周谧也会在睡前委屈伤感地抹一会眼泪,跟朋友吐槽张敛的铁石心肠,并破口大骂:我早猜到了,这个狗逼就是想跟我上床,我不配合他立马翻脸了,真的很现实一人你知道吗。
然后翻来覆去地重复类似发泄。
可有时她也会打心眼里承认,张敛的确是个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的艺术品。他很像一匹光泽度极高的,纯黑色的绸缎,可以为各色各样的女孩量身裁制适合她们的衣裙,世俗的皮屑和尘埃是不该掉落在上面的,那样会让他失去本来的美感。
对她而言,他或许就是只可远观的存在。
周谧在不甘与郁闷中逐渐找回了平静,能不分心工作的时候,她也开始笃定自己能将这三个月就这样顺其自然地熬过去。
可能真应了“情场失意职场得意”这句箴言,论文过稿的同时,周谧还接到了HR那边的通知,说她实习期将满,客户部本季度刚好有一个hc(名额),她的leader叶雁极力推荐了她,希望她能够留下来,成为奥星真正的一份子。
从HR办公室出来后,周谧控制了少说三十秒,才不至于让自己迈出六亲不认的步伐,或者像只失控的大母猴那样尖叫出声。
她深呼吸回到工位,大口喝水。
叶雁还没复工,她揪了几秒发酸的鼻头,擤一下,充满感激地给自己的引路人单独发消息:Yan,谢谢你,真的很谢谢。
叶雁立马领会:你知道了啊?
周谧说:嗯,刚从hr那回来,激动得想死。
叶雁说:有这样才知道转正消息就诅咒自己的吗?
周谧说:哦不死了,我激动得想再活一百年为奥星当牛做马。
叶雁说:这句话就该发给Fabian,他一定爱死你这种员工了。
周谧嘴角瞬间撇了下去,一秒宕不过如此。
她立刻转移话题:你什么时候回来?
叶雁说:过两天,还得等个报告。
周谧亢奋到口不择言:好,想你,等你,爱你。
叶雁大概也笑:我的妈,我满身鸡皮疙瘩。
周谧微红着脸,傻笑打字:抱歉抱歉,我太开心了,等你回来了我请你吃饭。
叶雁应:好咧,好好工作,我们的小AE。
这个称呼亲昵又鼓舞人心,周谧开心地“嗯!”一声,垂眼拍下一张身上工牌的相片,发到朋友圈,并配字:今天开始不再是小intern,而是小AE[害羞][庆祝]。
她又把微信名改成“谧谧子上班啦”,而后跟打过鸡血一样重新投入工作。
临近中午,她才有空看眼手机。
她发现不少人都给自己这条状态点了赞,爸妈,言言,同学,同事,他们都在真心实意地恭喜她,祝贺她。
季节甚至也点赞和评论了一个“牛哇”。
周谧很认真地从头拉到尾,又逆向浏览一遍,确认没有那个名字和头像后,她觉得自己的大脑真空了一小下。
但也只是很小的一下,转瞬即逝。
第一次加上张敛微信好友时,周谧就觉得他头像阴森森的,点开大图是几个戴兜帽穿黑大衣的人在暮色和树林里奔跑。
但这一幕又有点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
后来有天睡前她盯着研究了很久,才想起来是电影《死亡诗社》的剧照,图里的几个少年在深更半夜偷跑出去分享诗歌。
她本科时曾慕名看过这部高分影片,并在结尾处被感动到泪如雨下。
忽而跳出来的朋友圈新提醒将周谧飘远的思绪拉回。
她眨了眨眼,点进去看,发现是叶雁很惊奇地在下方回复季节:咦?你俩认识??
周谧脑袋嗡了一下,她私下结识季节的事可还没向自己的上司汇报。
倒也不是故意隐瞒,只是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
中间诸多细节都不适合暴露。
而此刻,季节已经回复叶雁:不能认识吗?
两人顺势在评论里聊了起来:
叶雁回:有点没想到,天啊,你不会是那个60%吧!
季节不解:什么60%?
周谧顿时抓耳挠腮,百米冲刺一样切到跟季节的聊天框,急迫道:这里!这里!!
季节回:怎么了。
周谧飞速打字: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
季节说:你说吧。
周谧头疼:其实我不是华郡的业主,只是住在那里,你可以先不要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季节说:我知道。
周谧怔住:啊?
季节回:你不像那儿的人。
周谧噎了下:因为看起来穷吗……
季节回:不是。
他没有说具体原因。
周谧后背和额角都开始隐隐渗汗,她怕死了自己跟张敛的隐秘关系会被发现、被揭露,只能继续扯大谎言的口子:我妈在六座一户人家做阿姨,我目前跟她一起住在雇主家里面。
季节回:原来如此。
周谧又说:实在对不起,也不是不好意思让同事知道,就是怕leader发现我私底下跟你有联系会多想。
季节回:抱歉,是我贸然留言让你被发现了。
周谧立马说:没有的事!我才是真的不好意思,不打扰您了,我再想想怎么跟leader交代。
季节:我教你。
周谧:嗯?
季节问:当时你只在她手机上看到了我照片对吗?
周谧:对。
他很快给出天衣无缝的理由:前两天在王者同城游戏群加上的,打过几次游戏,但是看不到朋友圈,不知道是我。
周谧茅塞顿开:可以诶~
季节:可以吧。
周谧学他说话:牛哇。
季节:[笑脸]
叶雁果然来私敲她了,周谧运用季节教她的借口蒙混过关,非常顺利。
叶雁还在那边感慨和交代:也太巧了吧,下次跟他开黑的时候记得多玩辅助,从头到尾都死命跟着他,给他刷盾给他加血给他挡大给他足够的安全感然后美言几句,这就是K记与奥星的缘,pitch记得选我们,我们的AE都超甜。
周谧乖巧回复:收到。
退出跟叶雁的聊天,周谧松了口气,抽出一张纸巾擦擦早已湿漉的手心,又回到季节的聊天界面,感恩戴德:太谢谢您了。
季节说:谢什么。你应该打王者的吧,看你知道娜可露露。
周谧说:有时会跟朋友打,但不算频繁。
季节:那就行,下次一起开黑,我每个位置都很会。
他又问:不过60%到底是什么。
这一次周谧如实相告。
听完前因后果的季节发来一个笑容很大的狗狗脸表情包:你真是太有趣了。
周谧笑了下,谦虚:比起你还要差一些啦。
—
K记哪里难搞了,周谧一头雾水。
甲方爸爸明明这么帅,这么好,又这么亲切,喜欢宠物,喜欢手游,多么典型的阳光大暖男。
晚上,周谧脑子里都在整理这些关于季节的标签,又反复浏览许茉给他们下的brief,和分享到群里的历年K记提案的ppt。
周谧看得目不转睛,震撼于一页页客群分析和策略营销的精准敏锐度,还有图像与文字激撞出来的灵感表现力。
双眼熠熠翻至尾声时,周谧的视线顿住了。
那是ppt最后的服务团队介绍,张敛的名字高居首位,后面小括号里是他的职位。
再用鼠标往下拉,就是个人照片与简介,他还是第一个,并独占一页。
可能考虑到要展现给客户,张敛的这张照片并无高不可攀的疏选,反而还带点平易近人的温和笑意。
张敛的履历很丰富,甲乙方都待过,他早年在国外时曾效力奥星集团总部,服务于多家全球知名品牌,之后担任过某德国汽车品牌大中华区的CMO,三年前回归老东家,被任命为国内奥星的董事总经理。
周谧默念着,心里感叹了句“哇可真是全能高手焦虑制造机啊”,就寒颤般摇两下头迅速拉下去,挨个欣赏起其他中高层大佬同事们的个人介绍。
MinnieZhou什么时候才能被贴进来呢。
周谧面露羡艳,关掉PPT。
过了会,许茉在群里问:今天开会初步讲到的营销和创意方向,大家还有别的什么想法或者补充的吗?
一下子没什么人说话。
片刻才有个文案冒头,也是打哈哈,并没有提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
周谧不大好意思让这个代leader冷场,就小心说:我感觉似乎有些规矩和普通了?虽然国风确实是个不太好发挥出新想法的老元素。
有个叫路琪琪的设计突然问:哪里普通?
周谧组织了一下措辞:好像不够有趣?他们换了个总监,据我所知性格还蛮外放的。
路琪琪说:客户个性和产品调性不是一回事ok?你是准备无视品牌的商业期望转而去讨好一个客户实现创销??搞清重点好吗。
周谧哑口无言。
路琪琪哼哼两声,艾特许茉:@奥星-Molly,是不是你下的brief有问题?你们部门给的反馈怎么不一样?
她心直口快,说话难免有点刺人,周谧脸红了一点:我没这个意思,就是随口说一下我的个人看法。
群里没人再说话。
周谧心态微崩,回家之后也懊丧着一张脸。
陈姨刚晾完衣服从阳台出来:“谧谧你今天回来的好晚啊。”
周谧咬下沿途买的最后一颗甜不辣,含糊不清回:“有嗲忙……”
陈姨说:“哎呀,怎么不回来吃宵夜呀。”
周谧咽下去,弯唇道:“不用啦,本来就很晚了,再让你费心思准备,估计得忙活到十二点,您还是早点睡吧。”
陈姨停在她身边,压着声劝:“也真是的,你和张先生谁先服个软也好啊,看你们不说话我心里都难受。”
周谧不知道怎么回答。
陈姨叹一声:“什么事儿能闹这么久别扭,我看张先生这几天又不出来洗漱了。”
周谧怔住:“啊?他以前不在外面洗漱吗?”
“诶?对啊,”陈姨睁大眼:“你不知道啊?张先生卧室有主卫的,你住过来之后他才每天早晚都出来洗漱。之前我听他说是因为你睡眠不好才分房的,天天跑出来刷牙洗澡肯定是为了找机会多陪陪你呢,结果现在两个人真过得跟分居一样是闹什么啊。”
周谧喉咙微微鲠住。像有一粒胶囊卡在那里,渐渐溶化出苦意。
她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
陈姨接走了她空掉的关东煮纸杯。
周谧轻抽一口气,回卧室放了包,走去盥洗室洗手。
一进门她就愣住了,她洗脸池旁边花瓶里的花被换了种类,不再是白色的、一直就没凋败过的小苍兰,而是两朵形态奇特的红色花朵,它们的花头紧挨在一起,色彩艳丽,花瓣软针般聚往中央,似包裹成团的焰火。
周谧完全不认识这个品种,便瞟了眼门外,把手机调至静音,偷拍下一张照片。
重新回到房间后,周谧盘腿坐回地面,打开网页识图。
原来这种花叫针垫花,古古怪怪的外形,古古怪怪的学名,听都没听过,果然很小众。
她捏拳搓了下额角,迟疑片刻,搜索它的花语。
结果很快跳了出来。
目及第一行,周谧感觉自己的心被狠拧了一下,痛到她鼻头霎时就涌出剧烈的酸意。
“针垫花的花语是:共同繁荣,对你始终是无限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