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张处方单
康乔看见了江医生,就在我皱起眉头向她企求“别再问了”的下一秒。
闺蜜之间总有一种默契又神奇的心灵感应,她在最快的时间内左看右看,勘测到了我突然警醒的源头。
视线接触到江医生后,康乔彻底变成一只好奇的猫,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打量着江医生,像是他身上有红色激光灯束在挑逗,而且她的眼神还毫不避讳,这真的让我很为难。
她总是这样,大一的时候,我和她一道路过球场,途径一个我私以为还不错的拍篮球的帅比,她直接在擦肩而过的那个瞬间,用拇指指着那人扯长嗓音问我:“吴含!是他吗——?”
她怎么不干脆闯中央一套新闻联播演播室的镜头前对着全国几亿观众振臂高呼一声“为了部落”?
“我靠,他真帅,”视奸完毕,康乔回过头,总算是给我几分面子,用口型与我作无声交流:“他好高!”
最后一个“高”字她激动得都吐出气息声了,好像她脑洞中的江医生的个头只跟她鞋面齐平似的。
这是康乔第一次围观到活体三次元的江男神,她也第一时间在自己黑黢黢的美瞳里涂上“我理解你”四个字,表达她围观后的结果。
“你要不要跟他打个招呼啊?”她还在朝我做夸张的口型。
我摇了摇头,收回手机,开始一勺接一勺地吃冰淇淋,这感觉就跟一个自卑者在一铲子一铲子地疯狂刨土想把自己尽数埋起来一样。
别看见我,求别看见我。
其实,被江医生拒绝后,我也曾在心里描绘过,某一天,会以怎样的方式再度和他碰面,基本可以拼凑成一本有关我和江医生的同人文集了。比方说温和而含蓄的爷爷の复查,再比方说自己发烧跑去省人医吊水在某个楼梯拐角和他意外偶遇天雷勾地火,连“我以后可能嫁了个老公每逢佳节去他家聚餐结果在同一张桌子上看见了江医生原来江医生是他的表哥”这样的恶俗桥段,我都不可避免地脑补到了。
但我完全没料到,会在电影院碰见他,碰见给一个女人买爆米花的他。我的那些矫揉造作的画面,跟此情此景更是沾不上一点儿边。
我在心里交替对比着这些场景和现实,忽然觉得自己很自私,因为在这些想法里,我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有了伴,但江医生始终形单影只,没有女友没有同伴,独立孑然。
仿佛我得不到他的话,谁都不可以染指他一样。
但现实还是很快就告诉我答案了,好梦和当下,大多成反比。
“票给我吧。”江医生又在跟那女人讲话了。
“啊?为什么?难道我看起来弱得连两张票都抓不住?”她一定喜欢江医生,话语里吸饱了与外形不符的少女嗔气。
“其中一张给我就行。”
“为什么啊?”谁都可能成为嗲牌复读机,知性美人也不能免俗。
“我去后面排队。”
“直接插队就好,没关系的,反正人家知道我们两个是一起的,”女人的嗓音忽然清晰了些,像是电话的听筒终于摆正了一样,她应该是回过头来看康乔和我了:“后面两个小姑娘也不会介意的吧。”
救命啊,我低着头都能联想到江医生会顺着这句话的指向,将视线放过来了。
果然,几秒后,或者比几秒少一丁点,差不多一个端详加一个判断的时间……
“吴含?”
我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它们大概因为我披头散发的情状和下巴快磕进脖子里的姿态,被打上了不确定的疑问句式,但江医生还是精准地叫出来了。
我眼观鼻,鼻孔观冰淇淋纸杯,那里头融化掉的粉红糊糊都快见底了,结果还是没起到一点作用。
我还是被揪出来了。
对,是我,可我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你呢。这一声是在给我布置了一道旷世难题。
康乔小天使,立刻冲出来替我解围:“啊?你们认识啊?”她的恶趣在抑扬顿挫的语气里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并且她的演技也浮夸得可以马上去领金酸莓奖。
作为康乔问句里的主场角儿,我和江医生谁都还没开口呢,那个蓝大衣女配倒先抢戏了:“江承淮,这两个不会是你学生吧。”
她在最快速度里,自以为是地划分好我们和江医生的阶层距离。
凭什么我不是“江承淮,这是你来影院捉奸的老婆吧”,或者“江承淮,这就是内个勾引你的贱三儿吧”?
凭什么她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喊出,江承淮??
一种不可名状地情绪抵在闸口,推动着我动嘴:“不是,我是江医生的病人。”
好辛酸,这居然是我能施舍给自己存在感的唯一身份,是能和江医生这三个字挂钩在一块的唯一关联。
康乔凑乎进来,勾搭住我的右肩:“对!我是江医生的患者的同学。”
“唔,江医生,你的病人还真是遍布南京各地啊,”蓝大衣居然也跟随我们的称呼,有卖萌嫌疑:“上次去德基,在那也碰到了一个老头子病人硬要给我们付账。”
江医生对她的话没给出什么具体反应,主语再一次指向我:“吴含,这段时间头还疼过吗?”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再问我偏头痛的事,还是在一语双关,不过我还是言不由衷地回道:“挺好的,没疼过了。”
我真的是先知!今天放了齐刘海,也没扎头发,只要不擡头,这两样就能能完好配合,遮盖住我2/3的神色。
我的嗓门和我的表情都很低,低落的低。
“那就好,”他去看出售饮料和零食的橱柜,“你们两个吃爆米花吗?”
很客套的口吻。
“要啊。”“不用了。”康乔和我同时答。
我:……
康乔比我放得开,大幅度摆手:“算了,不要啦,反正跟你也不熟,还让你花钱有点奇怪。”
江医生笑出了声音,一声,就完全是那种大人被小屁孩逗笑的意态。他不再纠结我们这儿了,顷刻间转换语气,继续和那个女人要影票。
蓝大衣也嘀咕着“好啦好啦”半推半就地把其中一张给他了。
“那我先进去啰,在座位上等你。”
“嗯。”江医生答应一声,就越过我们,越过后面所有人,走到了队伍的最后。
怎么办,我真的真的没法对这样道德观和原则性强到爆表的男人粉转路人。
“来,往前走,往前走!”负责检票的妹子在急促地提醒着,我忙跟着前面的人慢慢挪动起来,前头的蓝大衣已经开始吃爆米花,情郎买的爆米花啊,令她的嚼动声听起来都甜得发腻。
“世界真小。”走过检票台,脚踩上长廊地毯的时候,我听见康乔这般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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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想到,她的话很快就得到了更深程度的印证。
一分多钟后,我、康乔和蓝大衣女子在5号影厅口拿到3D眼镜,分道扬镳,又分别从同一排的两边走向了同一个终点。
第四排中间的,15,16,17,18座,紧紧挨靠在一块。
刚到16座,我就察觉到有人在黑暗中调出手机屏幕的光亮,捏着3D眼镜架左右甩着,吸引着我们的注意。
而那时候,我在做什么呢。我只是在随意地压着椅面,正打算坐上去。
我看不清晃手机的人的脸,只能把疑惑在漆黑的氛围中投了出去。
“妹子,是我!又见面了。”手机主找准角度,把手机光打到自己脸上,噢,是那个蓝大衣女人。她是江医生的“女朋友”?“前妻”?原谅我暂时无法揣测出她的真实,但她一定和江医生相识得还算久。姐姐妹妹应该没可能,除了皮肤都很白之外,他俩的五官千差万别。
我注意到她的那小杯爆米花就卡在和我隔一个座椅的扶手杯架上。
然后,康乔大约是注意到这儿发生的事了,她连国骂都用上了:“靠,世界真他妈小!”
“能跟你换个座位吗?”我随即扣住康乔正要一屁股坐下去的动作,轻声问。
“神经,换什么座位啊。”她撂下这句话,整个人矮了下去,占据她的固有领土。
“你这么喜欢看到我难堪?”
“啊?”康乔装没听懂,从拎包里掏出手机按按按。
我手机在衣兜里震了一下,那是微信提示音。
翻出一看:
康乔乔:啊啊啊啊啊啊这么好的机会你干嘛要放过,神经病啊啊啊啊啊啊啊,反正我不换啊啊啊啊这可是零距离接触啊啊啊啊。
我边敲字边坐下去。
吴含含:零距离围观男神和女神秀恩爱?
康乔乔: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男女朋友?而且就算是真的你也可以撬墙角啊!
康乔的三观真是活得倒过来了。她似乎对这件事的热忱度非常之高,频频回头看江医生有没有进来。
我却莫名地觉得悲壮,她难道还没看出来吗?连那个蓝大衣女人都不屑去换江医生的空位,以达到阻隔我们和他的效果,说明他俩的关系一定已经到达某种程度,这个程度,能让她足够自信到年轻小姑娘根本不成威胁。
大荧幕开始闪烁,反反复复播放着百合网,钻戒,妇科医院的gg,整间影厅人影索索,不停有人进来,我掉头看了一眼,已经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
康乔突然拽了我袖子一下,“来了!来了!”
我偏头看过去,江医生正从我所处的这个走道过来,外围几个座位都有人占着了,他一路打着抱歉,途经他们。我也匆忙缩回脚面和膝盖,尽可能地向后缩,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摩擦到了他的小腿,他低沉地讲出一句“不好意思”。
到底是施下了什么魔法和咒语啊,我真的变成一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死了,不好意思极了,耳根发烫,我的脸一定很红。
他在我右边停下后,我就忙不叠收回驻在扶手上的小臂,好像这个姿态对于在我身畔入座的江医生来说,是一种打搅和侵犯一般。
刚才在外边,我都不敢正大光明打量他,此刻借着荧幕的光和黑影的掩映,我才偷偷掀眼看了他几眼,江医生当真是个衣服架子,他今天没戴眼镜,穿了件很有质感的黑色牛角扣大衣,里面是惯常的衬衫领带毛衣搭配,真是又英伦又年轻。
好奇怪啊,他站那的时候,我的心也莫名提着,等他坐定,我才又踏实了。
“江承淮,你那两个小女孩病人居然跟我们一排,还坐一块。”知性美女在他坐下来的第一秒就宣布了我们四个之间的孽缘。
她还亲密地拍了一下他的背,我的余光能瞄到,讨厌的余光,让我不想看见的东西也能轻易到我眼底。
江医生说:“我看到了。”
他看到我了,我要不要说点什么?说“江医生你居然来看动画片”?还是“没想到江医生也这么童心未泯”?或者“话说我在豆瓣看到这部片子评分8.6呢”?
我不是都想放弃了吗?为什么还在一如既往,掏心掏肺地计划着奉承,索求着回应?
纠结了半天,我也没崩出去一个屁。四面一黑,中国广电总局那条金龙标志带着熟悉绿幕和BGM撑满屏幕。厅里登时安静下来,有小孩拍手开心大叫“妈妈开始啦”,随即又被他的母亲呵止了声音。
我把3D眼镜戴上,电影已经开始了,蓝色的湖水,灵趣生动的小人正在荧幕里引吭高歌,敲砸冰块,但画质却有些模糊。
我双手摘到眼镜,用手肘拱了下康乔,低声:“我这个眼镜好像不清楚。”
“有吗,”康乔摘下自己的那副,接过我的换上,去盯屏幕:“真的诶,看起来糊糊的。”
她摘下来返还给我:“出去跟工作人员换个吧。”
我越过她看向遥远的路口,层层叠叠的人头像长城城墙一样,看着就让人觉得累:“都怪你订中间的位置,我还要翻越千山万水去换眼镜,还要忍着别人的反感和抱怨。”
康乔这个自私冷漠鬼,又迅速套上自己的好眼镜:“别指望我跟你换噢,你自己刚才不看好,这会出问题了吧,活该。”
前排有个中年女人回过头看上我们好几眼,似乎我们已经轻到不能再轻的轻声细语讲话模式都让她特别愤懑。
“你让吧你,我去换眼镜了。”我摆好屈身的姿态,屁股提高悬空,打算一鼓作气顶着众生白眼挤出去。
“吴含,”江医生突然叫住了我,好像他念出我名字的时候,这个名字才拥有了它本来的意义,融通,内敛,温和,含蓄,足以常人在黑暗中会变得敏锐的感官,都退化到了比白日里还要迟钝的水准。
我慢吞吞转过头,看向他。
他单手摘下脸上的3D眼镜,递给我:“别出去了,用我的。”
江医生的整张面孔都露了出来,一半正被荧幕上爱莎用魔法变幻出来的雪花映得白得发亮,而以鼻梁为中轴的另一边,则被黑暗勾画出非常深刻峻挺的轮廓。
“你不用看吗?”我愣愣问。
卧槽我有病吧,我对自己无语了,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体贴地婉拒说不需要不用了我去换一下就好,而是一派在80%的程度上已经接受这个提议的态度……
江医生的眼睛也被冰雪映得发亮,像是躺进去了一个浓缩的银河系:“没关系,老年人本来就不爱看动画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