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片落叶
吴虞对季时秋的说法持观望态度,不全信,但也不会全当假话来听。
他逻辑自洽,找不到可推翻的点。
第一天是她大意,瞧不清楚脸,光凭着装想当然地以为——他起码25岁上下,但现在看来,他也就20左右。
她甚至怀疑,他真成年了吗?
可他五官已长成,轮廓线清晰锋利,眼里也没有十几岁男孩特有的那种不羁,自大和愚蠢。
他个性沉闷,身体却青涩,像半熟的野果,一边表皮泛着青绿,一边是焦糖棕,口感耐人寻味,无从知晓。
是甜是苦,有没有毒,也只能咬过了才知道。
吴虞研判地看着他。
被端详的,这差不多一分多钟的时间里,季时秋逐渐不适起来。
照片被吴虞掌握,他别无选择。
最后,他只能吐出一个“好。”
吴虞心满意足,将手机盖到桌上,五指轻压着,顺势交换姓名:
“我叫吴虞。”
季时秋的模样并不关心。
吴虞离开书桌。他就跟着她转身,挂心她拈在身侧的手机:“要陪你玩几天?”
吴虞在床边坐下:“看我心情。”
季时秋无言。
吴虞低头敲击屏幕:“今天天气不错。”
她扬眼看窗:“待会儿就出去吧。”
季时秋拿起床头的鸭舌帽,戴上,站回原处静等。
吴虞看笑:“我还要化个妆。”
男生瞥她一眼,继续沉默。
“坐着等。”
季时秋就去床那头坐下,同她保持距离。
女人起身,步态娉婷,牛仔裤裹着她细直的双腿和浑圆的屁股,从他跟前一闪而过,还蹭到他膝盖。
季时秋轻不可闻地吸气。
房间明明那么多空处可走。
可吴虞偏就喜欢他隐忍不发,又不得不曲意逢迎的样子。
吴虞对镜一根根刷着睫毛,期间将圆镜一偏,映出季时秋半张脸。
镜面晃着光,季时秋留意到,眉目冷淡地侧过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女人小巧的下巴,和涂着枯玫瑰色的嘴唇,在镜中自得一弯。
他蹙眉,吴虞就笑得愈发开怀。
下楼后,林姐正戴着斗笠在屋头水泥地上清扫,见他俩出门,拄着半人高的扫帚朗笑:“唷,一块儿出去玩啊?”
吴虞眯眼应了声。
林姐问:“要给你们带中饭不?”
吴虞说:“看情况。”
林姐就没见过这么随机一人,啐道:“那不带咯。”
吴虞不以为意:“随你。”
林姐就差要拿笤帚丢她。
日头杲杲,绥秀的村民都将今年的收成晾晒到外头。这在当地有个约定俗成的好听名字,叫“晒秋”。至于要晒的作物,多是玉米和红椒,满满当当盛放在竹篾盘或簸箕里,也有挂晒到木架檐边的,金红延绵,一望无尽。
吴虞状态不比那些干燥的作物强,也被晒得心浮气躁,不想说话。
起初她走在季时秋前边,面部炙烫到不适后,她退到他背后遮阳。
季时秋觉得奇怪,脚步放缓,恢复原先站位。
吴虞只得又绕去后面。
季时秋索性停步,眼神询问她何意。
吴虞无来由地恼,挤出三字:“挡太阳。”
季时秋不再多言,走到她前面。
吴虞低着头,亦步亦趋。男生高阔的身形是浑然天成的遮荫木,恰到好处。
走路到底无聊,吴虞起了玩心,几次故意去踩他鞋后跟。
季时秋腿长,步子迈得敞,所以成功率并不高。
但总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的时候,不晓得第多少回,她恶趣味得逞。
季时秋停住了。
回头欲言又止。
他一字未发,躬身拉好鞋跟。
再起身,女人已经从卫衣兜里抽出手机,举至与脸齐平的高度。
季时秋循着她的角度望过去。
她是在拍山。
季时秋视线回到手机背面,日照很强,透明壳在反光,并不能看清上头的人。
可他双眼还是急速眨了眨,又微微上扬,最后也去看山。
绥秀村四面环山,村头这段,一边是高矮不一的瓦舍,一边是宝石般的池塘。秋雨一打,荷叶都有些枯焦了,茎秆与水面交汇出不规则的几何图案。
风起,远方的山脉像是绿色的,流动的河,混着零星凋黄,并不明显。
“眼睛能看到的山,相机永远拍不出来。”
吴虞在惋惜,继而画风一转:
“但我手机壳刚换,还没发黄。你妈能看到最真实的山。”
季时秋闻言侧头。
女人略施粉黛的脸比之前明艳,但眼瞳总没什么情绪,像是不带灵魂的,旁观的镜孔。
那镜头斜过来:“皖北的山什么样?”
季时秋想了想:“不高。”
家乡的山,好像总是很遥远,平地微澜,无需仰望,晨起或暮色降临,山脉会如青灰色的水墨,层层叠叠,近浓远淡地晕染。
远不如这里巍峨,能割裂穹顶,走近就有高不可攀的压迫感。
“你是不是没学过语文?”
“……”
吴虞掉头离开河岸。
季时秋跟上她。
往村落深处走,道路变窄,无车通行,两旁晒秋的竹匾就越发肆无忌惮,挤挤攘攘,无处落脚。
路过一双板凳架高的竹匾时,吴虞顺走了里面一条暗红发亮的干辣椒。
她摘了蒂,咬去尖头,在嘴里嚼了嚼。
并不好吃。
到底是辅料,没了香料油盐的协助,无法自成美味。
辛味冲向眼眶,唾液自动分泌,嚼碎的辣椒皮黏附着口腔,吴虞费了好大一番劲才咽进喉咙。
扫过季时秋漠然的侧脸,她停下来,秉持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之原则,她拿高剩余的干红椒,问:“你吃吗?”
季时秋看眼缺角的辣椒,端头还残留着水渍:“不吃。”
“吃了。”
吴虞不容置喙。
季时秋瞄向吴虞,女人脸色微红,不知是晒的还是辣的。
他遏制住想讲脏话的冲动,捉住她手腕,倾头衔走她指间剩余的大半截辣椒,又把她胳膊撇远。
“嚼。”吴虞接着命令,目光不移。
季时秋并不畏辣,相反,老家的人都很能吃辣,包括他。
所以这不是不能完成的任务。
只是,当女人面无表情地睨过来时,这份任务似乎就渗透着被凝视的屈辱。
他咀嚼起来。
季时秋肤色不白,但因为足够年轻,脸上几乎没什么纹路,肌肉走向鲜明。
他的两腮缓慢而有节奏地动着,颌骨坚硬。
隐在帽檐下的眼,目不转睛盯着她。里面流淌的愤然,像化了的沥青,黑而烫。
四目相对,吴虞体内涌出一股异样的,迅疾的快感。
冲击着,迫使她心跳加速。
她错开视线,去看他身后瓦蓝的天幕,消解渴意。
突地,侧边瓦房的矮门内冲出个佝偻瘦弱的白发小老太,挥舞竹条,叽叽哇哇炮仗般说了大串话。
外星用语,吴虞一句听不明白。
但看得出老太太火冒三丈。
季时秋依稀能懂,也用相似的方言回复她。
老太继续骂骂咧咧,吉娃娃似的,人小气势足。
吴虞问:“她说什么?”
季时秋说:“说我们偷她辣椒。”
吴虞莫名,看眼后方:“可我是从隔壁拿的。”
季时秋:“但你停在她门前吃了。”
“现在呢?”
“叫我们补偿她。”
“怎么补偿?”吴虞看向老太,对方仍举着竹条示威:“给钱?”
季时秋说:“她叫帮她掰一筐苞芦喂鸡。”
吴虞不解:“苞芦?”
季时秋回:“就是玉米。”
吴虞扫一眼竹匾里横七竖八数量不算少的玉米,低低操了声。
两人并排坐到门槛上,老太太颤巍巍去端竹匾,季时秋忙起身上前接,吴虞一动没动,看着他对一个老人殷切备至彬彬有礼。
季时秋回来掰玉米;吴虞就继续磨洋工。
哦,她连洋工都不磨。她撂挑子不干,两手空闲,理直气壮。
老太回到屋里藤椅上坐着,调节收音机,听黄梅戏。
旁边的男生低头干活,挽起了袖口。
屋檐只能遮掉一半日照,他干净均匀的小麦色肌肤像是涂有一层性感的蜜油,会随光影流动,从小臂的线条蜿蜒而下。
吴虞突地想看,他峻挺眉眼在日光下的样子,是否也这般诱人。
她扬手要摘他帽子。
季时秋反应敏锐,颈线牵高,避开她即将触上帽檐的手。
吴虞不满:“这么黑,戴什么帽子多此一举?”
季时秋继续敛目剥苞米,动作娴熟,仿佛没听见。
吴虞抓起一把剥好的苞米泄恨,甩向他手背。
干硬的金色颗粒四处跳弹,有些还落到地面。
季时秋挨个将它们捡起来,收回竹匾旁有豁口的瓷碗。
吴虞被无视,哪会轻易放过他。她端起碗,倾斜近九十度,把快一半的玉米粒倒了出去。
季时秋有些愕然。
他不再捡拾,双手撑住膝盖,孰不可忍,像是要起身。
吴虞当即取出手机,亮出她的筹码,他的命门。
季时秋从上方握住手机,状似要夺。
吴虞拽两下,没抽动,干脆撒了手。
相对无言几秒。
季时秋平静说:“紫外线过敏。”
“所以戴帽子。”
吴虞面色终于舒缓。
季时秋将手机拿正,看了看背面,用拇指拭去表壳的浮尘,才将它交回来:“就一晚。”
吴虞不明其意:“什么?”
“最多再陪你一晚。明天就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