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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长着驴耳朵 正文 第45章 第四十五个树洞

所属书籍: 国王长着驴耳朵

    ◎河流◎

    清晨时分,春早回到出租房楼下。

    噪鹃在枝头尖啼不止,她跟原也在树下拥抱了一会,执意不让他送自己上楼。

    说到底,这是她与春初珍母女之间的事。她不想让原也再经历一次言语上的贬损和人格上的欺辱,这比往她心头捅刀还痛苦。他明明是那么好的人。

    原也不再坚持,尊重她的决定。

    而且他猜,一夜过去,春初珍对他的深恶痛绝只会加深,一时半会肯定也不想看到他。

    他不想再给她母亲添堵,引发更多对春早的恶语相向。

    最后他和春早说:“学校见。”

    春早瘪着唇,时刻要掉出泪来,但她拼命眨回去,顽强正色:“嗯!你别担心我,也不是第一次和我妈有矛盾,我有经验的!”

    原也想说做不到,但要口是心非地鼓励一二,也格外艰难。最终只能应一个:“嗯。”

    上楼前,春早忽然被原也叫住。

    男生手机里仅剩的1%的电量,留给了他曾设置过的那个黑底白字的手持弹幕。

    “春早是最棒的。”

    他举在手里。少年漂亮的脸从手机后方歪出来,笑得有些勉强,但也非常非常地赤忱,眼里闪烁着光。

    春早抿紧唇,深呼吸,双手握拳打气:“你也是!”

    她转身上了楼。

    从裤兜里取出钥匙,插进锁孔,春早打开门。有些意外的,她没想到妈妈还坐在客厅里,餐桌旁,同一个位置。

    夜奔出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她还是什么样,就像经年发灰的石膏像,随时会散架剥脱。

    听见门响,她才跟诅咒解除般活过来,转脸往这边瞟了眼。

    客厅里的灯到现在都没有关,尽管屋外天已大亮。

    春早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室内唯一的轻响,是厨房灶台上咕嘟炖煮的铸铁锅,有粥香从那儿漫出来。

    春初珍从椅子上起身,什么都没说,只问:“早饭吃过了吗?”

    春早回:“没有,我去写作业了。”

    春初珍张口欲语,但女儿已经背着包往卧室走。

    她把冒着白气的粥和小碟榨菜放到她课桌边,也咽下所有话。

    出去前,她替她带上了门。

    泪滴砸落在英语试卷上,一颗,又一颗,将才刚勾选好的黑色字迹全洇开来,春早再无法遏制,把眼前的大快纸张滑到一边,撂下笔,伏向桌面,把脸埋进胳膊,极尽压抑地呜咽起来。

    —

    原也漫无目的地走在外边。

    太阳逐渐升高,也把夏末的风煮得像滚水,那种久违的焦虑和迷惘罩下来,让他变成一叶无根的浮萍,在人流,在车水马龙间走走停停,目的地难寻。

    送春早回来的计程车上,他欺骗了她。

    他说他先回家,然后联系老班安排宿舍,像高一时那样,寄居回校园里。

    但他绝不会回去。

    向原屹低头,为在那个已被鸠占鹊巢的失地讨回一隅能收容自己的施舍,怎么可能。

    幸好今天是周日。

    给了他能思考处理这些骤变的缺口和喘息。

    走进常去的咖啡馆,原也和相识的店员借用数据线充电。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面色苍白,汗流浃背,询问他有无不适。

    原也摇头说没有。

    通宵未眠的少年很快喝完整杯咖啡,并不断叩问自己:

    原也,去哪。你能去哪。

    快想,你能够去哪里。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也不要让喜欢的女孩子操心。

    答案是空白,无从着笔,几个小时前的无助卷土重来,再次让他精神溃散。原也靠到沙发上,眉头紧锁,从白昼到傍晚,烧红的天慢慢暗下来。几近走投无路时,有个尘封已久的约定,在至暗之境里萤火般亮起。

    事关向敏慎,他的母亲。

    与其说是约定,倒不如说更像母子间的口头戏言。八周岁那天,向敏慎未如往年一般为他准备厚礼,两手空空,只有口头祝福。在儿子失望的眼神里,女人神秘表示,这次的礼物是一个神奇的宝藏,就像阿拉丁的神灯,藏在这座城市的某间小店里。

    那时他还年幼,迫不及待地要去“寻宝”。但向敏慎阻止他,告诉他,不到遇到超级大的麻烦的时候,千万不要提前找到它和打开它,那样他不光会失望,没准还会招致麻烦和惩罚。

    稚气的孩子信以为真,按下性子。

    结果第二年,向敏慎就离他而去。

    原也慢慢明白过来,这并不是赠礼,也不是契约,而是一个厄兆,一句谶言,一条分别前的预警。

    之后的漫长岁月,他想念她,也憎恨她。

    再不想触碰关于她的一切。当然,她也走得异常果决和狠心,不留痕迹。

    原也也意外,他竟从没有忘记过那家店的名字,“食分”。

    他在手机里搜索起来,果真有叫这个名字的店铺。

    地址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市中心,紧挨城中村。

    原也跟着导航穿过弯绕曲折的窄巷,终于找到这家酒馆。黄昏的光线透进木窗,门面简单古朴,只写着“食分”二字,有几分大隐隐于市的格调。

    原也推门进去,上方的铃铛叮叮作响,吧台后看书的女人擡起头来,有着一张妆容精细但岁月绣纹明显的脸。

    她瞄见他身上的校服,淡着张脸赶人:“出去,本店不欢迎未成年哈。”

    原也正要开口,那个盘着松散低髻的女人似有所察,再度擡头,微愕地看过来:“你是原也吗?”

    原也愣住。

    “长这么大了啊?”她从酒柜后起身,个头出乎意料地高,她绕出来,打量他,语气难言惊喜:“还这么高这么帅,跟老向长得好像啊。”

    原也猜她口中的“老向”就是他的母亲。

    兴许幼时有过几面之缘,但他对她印象甚淡。人在遭受巨大创痛后,大脑会开启自我保护机制,选择性遗忘和过滤掉那些不堪回首的关联画面。

    她是头一个说自己和向敏慎面貌相似的长辈。

    在这之前,他都被所有人默认为父亲的别册和徽章。

    思及此,原也鼻头微微发酸。

    察觉到少年陡黯的情绪和难掩的疲态,女人没有第一时间询问他需求,只问:“吃晚饭了吗?”

    原也摇头。

    女人转身走去墙边,掀帘子招呼后厨:“老公——下碗拉面,多加个溏心蛋。”

    有个偏粗犷的男声回道:“好咧!”

    原也入座后,店里不时有食客光顾,络绎不绝,多是喝啤酒啃卤味的。

    他独自坐在桌边,不时按亮手机。

    假如春早会发来报平安的消息呢,假如她妈妈会回心转意呢。

    奇迹之所以被称作奇迹,是因为它发生的概率极低。

    接近于零。

    大碗热气腾腾配料丰富的拉面被端停在原也面前,女人在他对面坐下,自我介绍:“你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我是你妈妈的发小,叫我秦阿姨就好。”

    原也嗯一声:“秦阿姨。”

    他斟酌着开口:“我妈有……”

    女人说:“先吃面。”

    原也说:“我赶时间。”

    女人看看墙上的挂历,惊觉:“今天周日啊,你是不是还要上晚自习?”

    原也点点头。他又撒了谎。其实在下午四点多,他就跟老班以头疼不适为由请了病假。

    他决定在最短时间内处理妥当,用一个晚自修的时间搬离如今的住所。

    如此,还能避免跟春早撞面,徒增彼此伤痛。

    然后搬去哪里,犹未可知。

    那种急切像酷暑仍热浪,火燎燎的,扑面而来。

    秦阿姨不再寒暄拖延,回到吧台后,从下方上锁的窄柜里取出一个深棕色的牛皮纸信封,交到原也面前。

    信封不算单薄,但内陈的似乎不是书信,鼓鼓囊囊,轻微沉甸,抵着他指腹。外壳上只字未写,只用细麻绳四面捆扎,系成易解的蝴蝶结。

    “里面放了什么?”原也掀眼问。

    秦阿姨抱住纤细的胳膊:“你自己看。”

    原也抽掉系带,手指撑开封口。他双眼微微一紧,封袋深处,是一把银色的钥匙和银行卡,还有一张折叠的字条。

    向敏慎是个不折不扣的理想主义者。

    路上他有诸多猜测,但完全没想到是这么干脆现实的东西。

    秦阿姨娓娓出声:“不用拿出来了,我直接跟你说吧。里面是你妈留给你的房子和存款,房子不大,就六十几坪,以前她心情不好都会一个人跑到那边消化,纸条上是房子地址和卡密。以前不给你是因为你年纪小,也怕被你爸知道,不安好心,据为己有。”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你妈也说,最好别来。等你成年了再拿给你,”秦阿姨手搭住唇,面色复杂,似有些感怀,也有些心疼:“结果还是来了。”

    原也沉默地听着,说不出话。

    他几次提气,克制着反复涌涨上来的酸楚。

    “其他我就不说了。我不为她开脱什么,这是她的选择。她是自私,是个不尽责的老妈,但她也确切地深爱着你。”

    “哦,对了,她还一定让我告诉你,银行存款是她那时候带你读的一部科幻小说里面的重要数字。她说过个十来年的肯定会多出利息,生怕你看不出她的别出心裁。她还说你特别喜欢那本书。”

    作为守护秘宝的至交好友,她也困惑了许多年,但她不问金额,只好奇作品:

    “所以,是什么书?”

    原也没有回答。

    也完全不需要思考,那些被琥珀般的质地包裹着的,美好又伤感的回忆在这一刻溶解了,流淌着,纷沓至来,答案就在其中:

    道格拉斯·亚当斯的《银河系漫游指南》。

    而那个数字是:42。

    代表“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

    —

    离开酒馆,原也没有提前去确认那间房子是否适合入住,因为秦阿姨告诉他,她会定期去那边请家政保洁,检查水电。都是向敏慎交代再三的,以防儿子有不时之需。

    如果他现在走投无路,他能够即刻入住。

    八点出头,原也回到出租屋,开始整理行李。

    本在房内刷抖音的春初珍闻声而出,原也与她对上视线,仍客气地唤了声“阿姨”,而女人只是淡漠地睇他一眼,又视若空气地转身回房,继续看短视频。

    房子里异常寂静,只有不断切换的BGM,流俗又耳熟。

    原也收拾得很快,拎着拉杆箱从几乎清空的卧室出来时,他看向春早关拢的房门,女生应当是去学校上自习了,也不知道下午有没有补个觉,能关心她的途经至此变得微茫又寥寥。

    他的呼吸变轻,像是生了重病,像是心脏被猝不及防地挖空一块,像是才刚品尝到糖果就被强行戒断的小男孩。无法忍受,但必须忍受。他盯着那扇门,第无数次劝告自己别再想,别再想了,别钻牛角尖,别进死胡同,停止那些不甘和自厌。去直面抉择,总能一天他能破门而入,去迎接他的公主。即使此刻心如刀绞。

    他又往春初珍房间方向侧视一眼,犹豫要不要与她当面道别。

    最后,他提着行李箱,走到那扇门前,没有去推那道半掩的门板,只是说:“阿姨,我先走了。”

    “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谢谢你这一年的照顾。”

    门内似无人在,应答他的只有浮夸大笑的背景音。

    原也转身离开,快到门口时,身后忽有人叫住他:“你等会。”

    春初珍走了出来,右手端着春早那个昨夜被公之于众的铁盒:“帮我带下去扔了。”

    原也面露不忍,他尽可能平稳地说:“不先问问春早意见么?这是她的东西。”

    春初珍语气轻忽不屑:“那随便,要么你拿走,要么我扔掉。”

    原也一顿,接了过去。

    春初珍再不吱声,掉头回房,再说一个字都嫌多的样子。

    原也打车来到妈妈留下的房子,小区的位置并不算好,在市郊偏僻处,距学校颇远,离家更是,但楼栋偏后,围栏外有大片葱郁的林野,夜色里足见叶影浮动,还有徐徐林涛声。

    原也打开灯。

    这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旧屋主驻留过的痕迹几乎不见,但只属于她的某些巧思和浪漫的点缀留了下来。比如黏土捏制的星球冰箱贴,下边压着一些餐品的食谱和作法,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原也拉着行李箱走回卧室,打开灯。

    他第一眼留意床头柜上长方体的黑色礼盒。

    他将拉杆箱留在门口,只身走过去,将那个盒子拿起来,打开抽出。

    里面竟是一辆未曾拆封过的正红色的玩具汽车模型,合金材质,密封保存,还没被光阴锈蚀和氧化,崭新如初。

    驾驶座的方向盘上,系着一张袖珍精致的小卡,对折着。

    原也一使力,将它从金丝细线里扯下来,揭开来看:

    “小也,

    我们终将驶向任何我们想去的地方。

    如果暂时有风暴,就在这间温暖的小屋里睡一觉。

    天会晴,海会平,然后持续加速。”

    后面画着一张笔触不那么明确的简笔笑脸。

    看久了竟像在哭,又或者是,又笑又哭。

    原也不知将这段话阅读了多少遍,最后撩高眼皮,漠然地注视着这个空寂的房间,这堵白茫茫的墙面。少年视野逐渐迟缓和模糊,他关掉灯,再无法承受地从床边栽坐到地板上。

    仿佛回到八年前的那个夏夜,瘦小的男孩冲出家门,只为追赶一架永不可能追上的飞机。路上他光顾看天,狠摔一跤,膝盖血肉模糊,再想爬站起身,却因刺痛不得已跪坐回去。最后只能绝望地蜷坐在坎坷不平的路面,用手狠狠按紧双眼。

    黑夜变得像一条湍急的河流,而他正在被河流冲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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