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花使者◎
长江三角洲的春秋都快得像是被拉过进度条,进入十二月,宜市气温骤降至冰点,学生们纷纷往校服外面添上棉衣或羽绒服。
晚自习下,春早套好自己的羊羔绒外套,背上书包,独自一人走出教室。
童越一下课就没了影,飞窜去对面楼堵截男友,原因是她前两天跟十班那个叫李雾的转学生索要联系方式,被相识的人告发到陆景恒那边。男生怒不可遏,争执几句就不再回复她任何消息。
上节课下,童越声泪俱下(装的)地为自己鸣不平:他说什么,指责我出轨,我只是想让好友列表里多一个帅哥怎么了,这也有错吗?何况……我也没要到。
春早很难评判她的行为,只说:你开心就好。
难得清净地走在校园大道上,春早双手抄兜,低声哼着歌,忽然,有人叫她名字。
春早扭头,发现竟是同班的谭笑。
他是她们班里为数不多的男生之一,与春早并不相熟,在班里只算点头之交。平白被他喊住,她有些意外和迷糊。
谭笑的交际能力不输童越,笑容熟稔地冲她晃晃手:“哎你今天怎么一个人啊?”
春早顿了顿:“童越她有事先走了。”
“哦,”谭笑应着,从左后方拽出一个男生,直奔重点:“这位……我朋友,一班的。”
春早滞住,不明其意地眨两下眼。
那男生架着副半框眼镜,长相是清隽斯文挂。他有些腼腆地看向春早,自我介绍时也不敢接触她的眼睛超过三秒:“春早,你好,我叫赵昱宁。”
春早颔首,往唇角堆出僵硬的微笑。任何突发社交只会让她发懵,尤其对方还如此熟练地唤出她全名。
“那我走了啊。”谭笑搡赵昱宁胳膊一下,调笑着叮嘱:“底下看你自己了啊。”
“知道了。”赵昱宁有些不自在地推他,又偷瞄春早。
谭笑在暮色中跑远,只剩春早与面前这位陌生的外班男生相对无言。
几班的来着?
她脑筋一下有点儿生锈,一班的,跟原也同学?
女生若有所思,且一言不发。赵昱宁见状,主动探问:“我们就一直站着……?”
春早回过神来:“哦。”
两人擡足朝校门走。
春早双手抄在兜里,于红灯前停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赵昱宁停一秒:“你作文写得很好,我们班语文老师发给我们传看过。”又降低音量补充:“我高一就见识过。”
“这样啊。”春早点点头。
穿过人行道,男生还在找话:“你以前初中什么学校的?”
春早回:“实验的。”
赵昱宁说:“我育才的,跟你们学校在同个街区。”
春早回想一下两间中学的具体位置:“是诶。”
“就三百米,那时放学骑车总能路过你们学校,没想到现在考来同一所高中了。”
救了个命,春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从他凭空出现到口若悬河,这个进程和发展可以说是,措手不及。
她只能在衣兜里悄然握紧双手,让场子不那么冷淡和干硬:“就是不在同一个班级。”
“怪我,文科不行。”
春早瞠目。谁怪他了啊。
见态度疏淡的女生有了破冰迹象,赵昱宁一股脑地把自己曾收集到的信息往外抖露当僚机:“你是不是你们班英语课代表?”
春早“嗯”一声。
赵昱宁编撰着合理借口:“我经常看到你去办公室。你英语应该很好吧?”
春早谦逊答:“就还好。”
赵昱宁笑了笑:“我英语总是一百三十几,上不去。”
聊到学习,春早才觉窒息的交流里,终于探进来一根氧管:“一百三十几也很厉害了。”
“你有什么诀窍吗?”
春早看他:“你是来问我学习经验的吗?”
赵昱宁讷住,耳廓在小巷黯淡的路灯下,也肉眼可见地涨红:“也可以啊。”
春早侧头示意窄巷尽头:“不过这个点可能不行,我现在要回家了。”
赵昱宁跟着看了眼:“你每天从这儿回家吗?”
春早:“对啊。”
赵昱宁:“女生一个人走这么黑的巷子,会不会害怕?”
“没事,已经习惯了,我自己可以。”
赵昱宁放出此行最终目的和大招:“我送你吧,你住在哪。”
春早静默几秒,不再浪费时间,点头答应。
她在心里抓耳挠腮,等回去问问童越怎么恰如其分地处理这种情况好了,反正就一个晚上。
对待不熟悉的人,本来就很难做到有效拒绝或回避。
两人继续往前走,只是,伴随着暗下去的微光窄道,气氛也愈发沉闷。赵昱宁暗恨,明明已经关注身边的女生一年多了,却对她知之甚少,除了“长相清纯干净”、“学习成绩优异”、“班级职务英语课代表”、“没谈对象”、“有个连体婴朋友较难接近”这些浮于表面的特征标签,他几乎找不到其他突破口。
功课做了也跟白做似的。
少年内心焦灼,却也只能默不作声地护送着。
最后绞尽脑汁另辟蹊径,
等到她家楼下了,分别前以“求教英语学习经验”之由要到她的联系方式好了。
如此,他放松心情,步伐也轻快了些许。
反观春早,这一路像是走了一个纪元,瞄到眼熟的面店招牌时,她简直想以头抢地,怎么才脚程过半。
就在这时,身后遽地传来一长串节奏紧促的车铃音。
还长久不断,尖锐又不耐烦,像失控殴斗的凶雀。
走在外侧的赵昱宁闻声让步,一辆黑色山地车飞似的越过,若不是他避得及时,绝对要擦到他胳膊。
“什么人啊,素质这么差,”他望向车上人疾驰消隐的背影,不爽:“这么小的路都超这么快,也不怕撞到别人。”
春早循着看过去,拧拧眉,又轻嘶一口气。不想告诉赵昱宁,这个人是你的同班同学。
不过,两个都他认识的人,也不打声招呼的吗?
迷惑之余,春早也有点不快。
这样事不关己溜之大吉,就不能停下当个好心人拉她一把,将她从煎熬的社交泥潭中解救出来?
三分钟后,走进小区,春早如获大赦,脚步不自觉加快,幸好租房的楼栋离正门不远,胜利在望。
“就在那边。”她指向标识着数字①的单元门,轻车熟路地往那走。
“哦……好。”赵昱宁还在心里组织待会询问联系方式的措辞,有些迟钝地跟过去。
然而,快到单元门时,一道醒目的长影立在阶下。见他们过来,男生停住手里玩着的钥匙串,白亮的面孔转过来,眉眼漠然,情绪莫测。
春早还未启唇,身边的赵昱宁已惊喜地叫出声:“原也?”
又擡头看看近在眼前的楼体:“你也住这啊?”
原也漫不经心地嗯了声,视线扫向春早,没什么力度地看她一眼,才回过身去开单元门。
那一眼,似冰片贴来她后颈,春早不由瑟缩一下,心也跟着蹦极。
她忙跟赵昱宁说清:“那个……我先上去了。”
赵昱宁从跟同班大佬的意外偶遇中回魂,叫住春早。
春早回头。
赵昱宁取出兜里的手机,不再迟疑:“我们要不加个……”
话音未落,就被台阶上的男生打断:“你进不进来?”
赵昱宁擡眼望过去,原也正掌着门,纹丝不动,视线也无落点。
他错误理解为这位一惯好人缘的同学是在邀请自己上楼小坐,笑着推辞:“今天太晚了,下次再去你家玩吧,刷题还是开黑,随你挑。”
原也瞳孔轻微一震,下巴一擡,示意他身侧的女生:“我没说你,我说她。”
赵昱宁呆住,惊疑不定地在二人身上来回睃巡。
春早已经想掘地三尺活埋自己,硬着头皮第二次跟赵昱宁道别:“不早了,我先上去了,谢谢你今天送我。”
飞速撂下三句话,她越过原也,走进楼道。
哐当,铁门在背后自动合拢,男生踏梯而上的步履声也在逼近,春早转头看他,正要声讨加吐槽一下路上被无视的事,对方先行吐出几个字,别具深意:
“外面是你的护花使者么?”
春早不甚确切地问:“你不会是在阴阳怪气吧?”
原也一耸肩:“有吗,我在陈述事实。”
春早顿觉冤屈:“什么护花使者。放学遇到班里同学,然后推来一个男生,就这样。
“刚认识就让他送你,你对陌生同学倒是挺放心。”
春早在他微带讥诮的言辞里噤声。
这人抓重点的角度歪得过于离奇了吧?
整件事的受害者难道不是迫不得已被动社交的她?
他倒好,还针对起她来了。
春早轻吸气:“他硬要送,我能说什么?”
原也少见的咄咄逼人:“你不会拒绝吗?”
音色又淡下去,兀自得出结论:“哦,怎么不会,每次拒绝我都很流利。”
春早讶然止步,掉头理论:“你少借题发挥,我哪有经常拒绝你?”
原也也在一级阶梯后驻足,两人视线碰巧持平,极近的距离里,楼道感应灯冷白的光打下来,男生剔亮的眼眸犹如打磨之后的锐器,狠擂在她心上,盯得她胸口阵阵蜷缩和发紧。
“没有吗,”他收起进门后那些明里暗里的冷言冷语,同她对峙起来:“别人刚认识就可以正大光明送你到楼下,到我这就是一靠近学校就要保持距离,偷偷送盒牛奶都要被置喙,到底是我不一样还是他不一样?”
他语调渐急,说到最后,再不掩饰所有控诉意味。
春早张口结舌。
怎么能记仇到这种程度。
那一页旧账,他到底要翻多少回。
好无聊。
好无语。
争执的欲望在顷刻间消失殆尽,春早镇定下来,指出他从所未见的臭脾气:“说清楚,你到底在发什么牢骚?”
这句话似一柄剪子,瞬间挑断气氛的弦。面前那双较真的眼睛力度锐减。
楼道里寂然两秒,男生偏开脸,而后一言不发地挤过她,头也不回大步上楼,消失在视野。
回到房间,原也把背包咣一下甩到桌面,失力地靠坐到椅子上。
双目失焦好一会,他急促起伏的胸膛慢慢平缓下来。
大脑也是。
在直达沸点后倏然冷却。
他在干嘛?
懊悔地抓两下头发,原也拿出手机,正襟危坐,手肘支到桌边,点开那个小鸟头像,他嗒嗒输进去几个字,又尽数删去,重整混乱的思绪:-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讲话-
也不该干涉你的交友自由-
刚才是我不好-
以后不会这样了。
四行话,似耗去全部余力。
原也撑住额角,将手机放下,停留在这个页面,盯着,一黑屏就摁回去。
维持这个状态长达十分钟,他才从椅子上起立,一会倒床放空,一会开窗透气,一会驻足门后,一会靠墙聆听。
心浮气躁,坐立难安。
高考……不,这辈子,他都不会再忘记这两个成语的释义。这就是现在的他自己。
终于,回来后就没放下的手机屏幕终于亮起,提示有新消息。
原也点进去。
少年眸心微紧。
是隔壁女生的消息,她没有接纳他的道歉,也没有指控他的无理。
简单干脆的五个字,仅只回答他在楼道里气急败坏质问出来的最后一句话:
「是你不一样」
作者有话说:-
五个字,让级草为我失眠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