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意浓此番举动差点没让宣传委员当场心梗。
让你去商量,没让你直接擦啊,现在好了,搞得一点余地都没有了。
事后,林淼添油加醋,“王骁歧就是借题发挥公报私仇罢了,觉得用了十班的画册到时候黑板报评选我们班获了奖,他会被打脸,男生的心眼要是小起来,可一点不亚于女生。”连带着把宣传委员和曹萦萦一并奚落,“还有,提出借画册的人是宣传委员,把你拉出来挡枪的是曹萦萦,去借东西的时候倒是一个会比一个推脱,等你出面把画册借到了手,呵,功劳就变成她俩的,当然了,一个画一个写,确实也有苦劳,可喝水不忘挖井人吧?哦,现在王骁歧一句不满意,这两人倒择得干干净净把你再推出来背锅,哪有这么玩的?凭什么?”
许意浓只将画册交给林淼,“别说了,这个麻烦你帮我还给江晋,说已经用好了,这段时间麻烦他了。”
林淼接过画册,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人,就是太能忍了。”
耳边人语朦胧,许意浓用纸巾擦拭着指尖落下未来得及清理的粉笔灰,她一根一根擦过去,力度并不大却也觉得十指连心疼。
中午她照着吴老师吩咐去了奶奶家,起初的气氛还算可以,大家说说笑笑,小姑得知许意浓在市一中的排名忙拍拍正在上小学的弟弟,“你啊,平时少看电视,多跟浓浓姐学习学习,也不指望你进市一中冲刺班了,能考上一中跨进大门我就谢天谢地,哪怕分部出点钱我也认了。”
这时奶奶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小外孙碗里,之后又夹了一只大虾给他,满脸的宠溺,“要我说呐,还是孩子开心最重要,市一中有什么好。”还嗔怪小姑,“他还小,你不要给他太多压力。”
小姑不表认同,“妈,我哪是给他压力,我是在给他敲警钟,您是不知道现在的就业的形式有多严峻,满大街的研究生,竞争非常激烈,等到他们这帮孩子长大,说不定博士都要过剩了,学习不从小抓起怎么行,学历毕竟是就业的敲门砖,为了给孩子上个好学校,享受最好到最好的师资力量,多少家长费劲了心思?”她把筷子一放,头头是道起来,“像浓浓这样品学兼优的尖子生,高考前就把一众学生甩在了起跑线,您知道我们省内高考相差一分隔多少名次么?像A大这种平常人望尘莫及的高校,浓浓可是已经半只脚跨进去了。”又骄傲地看着许意浓,“看看我们老许家的好苗子啊,多优秀。”
奶奶不动声色地夹着菜,语气不咸不淡,“许倒是姓许,可一丫头片子,以后嫁了人,终究还是个外人。”
小姑一听面色突变,刚要开口打圆场,许意浓已经先她一步当众摔了筷子。
那只在她体内蛰伏已久的小兽,被一圈圈的枷锁缠绕得越来越紧,最终因为奶奶的一句话被压垮了身上所能承受的最后一根稻草,愤郁难舒,唯有觉醒冲破束缚,才能急喘一口气。
筷子与碗碰撞发出巨烈的声响,让在座所有人避之不及,惊诧不已,甚至无法想象是出自从小到大都是乖乖女模样的许意浓之手。
老太太自然被吓了一跳,她捂着胸口瞪着眼惊魂未定,对面的许意浓已经站起身视线直逼她,冷然掷声,“您以为许家这个姓我就稀罕要吗?”
老太太震惊后手指着她开始上下抖动,“你,你……”
许意浓一刻也不想在这地方待下去了,她扭头就走,任凭大姑小姑相拉相劝。
身后是奶奶的歇斯底里的吆喝,“让她走!让街坊邻居们都看看,市一中就教出来这么个白眼狼的东西,目无尊长!还什么尖子生,跟她那妈一副嘴脸德行!”
走到门边的许意浓也将门大敞,她怒极反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反抗到底,“行啊,您再大声点儿,也让街坊邻居见识一下什么叫为老不尊,什么叫丢人现眼,反正丢的可是许家的脸面。”
老太太被刺激得胸腔上下起伏不断,冲着她重重拍桌,“你给我滚!滚!”
大姑小姑轮番给她使眼色,“快走快走。”
许意浓甩门扬长而去,她一口气走到了底楼,第一件事就拿出手机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前两次打过去都被掐了,第三次终于接了,话筒里的嘈杂声此起彼伏,一听就是在应酬,老许刻意压低了声音,“怎么了闺女?”
“如果可以选择,我真不想做你们的女儿。”说完这句话她就挂了,长按关机回了学校。
这是许意浓第一次失控,她任性地,不管不顾地做了一回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发泄着自己积怨已久的委屈。
人人都说她生在知识分子家庭,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过得有多压抑,父母的聚少离多,不闻不问,一家三口像个正常家庭坐在一起吃顿饭的机会都屈指可数,再加上奶奶骨子里的重男轻女,她于这个家族仿佛是永远摆不上台面的存在。
这样氛围下的成长环境让她生来比其他孩子更为敏感,从小学会了察言观色,换位思考,独立自主,包括成绩优异,她以为这样就能换来他们的关注与改观,哪怕一丝也好,但得到的却是变本加厉的忽视与轻蔑,付之阙如,她这才清晰地认识到,无论她如何努力地证明自己,在那个家皆是徒劳罢了。
经过那条小吃街的炒饭店时,她才觉得自己饿了,刚刚在那里她根本没吃几口菜,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骑车过去了。
越是没人爱,她越不能亏待了自己。
走进店内。
“老板娘,一份番茄蛋炒饭。”
里间传来声响。
“好嘞,堂食还是打包?”
许意浓扫了一眼满店的人头,“打包。”
“好,等一会儿啊。”
许意浓只得先站在一旁干等,突然前面座位上原本背对她的人转过身,是江晋。
再次偶遇,两人隔空点了点头互相示意,算打了招呼。
“我这儿还有个空位,你要不要坐过来?”他热心礼貌地发出邀请。
许意浓婉拒,“不用,我站着就好,反正打包,应该很快的。”
江晋轻轻颔首,“好。”继续低头吃饭,许意浓无意间看到他点的也是番茄蛋炒饭。
等的时间稍许长,许意浓付了钱拎着饭盒往外走,要去推那透明塑料门帘时身后已有人快她一步伸了手。
侧首发现江晋已站在她身旁,他微微一笑,“我正好也吃完了,一起走吧。”
就这么不可避免地再次同路了,许意浓推着车一言不语,直到江晋开口。
“画册林淼还给我了。”他脚步渐渐放慢到跟她同一频率,“她也跟我说了你们班的事,抱歉,因为我害你白忙活一场。”
许意浓在心底叹了口气,这个林淼。
“跟你没关系,是我们内部没有协商好。”她只说。
江晋看向她,仿佛没听见她刚才的话,“他为难你了?”
许意浓摇了摇头。
“可林淼说他让你在全班面前很难堪。”江晋却很直白,欲有刨根问底之势。
许意浓握着车把手的指尖渐渐收紧,并来回摩挲着,“正常争论,而且我跟他,经常这样。”
江晋自然看出了她不想多说,未再深入这个话题,两人又安静地走了几步,一直低着头的许意浓发现他右脚走路仍有些不自然,她稍有迟疑,主动开了口,“我可以问一下,你跟王骁歧之间,到底有什么过节吗?”
语落她已经对上了江晋的视线,又觉自己唐突了,“如果不方便……”
“就是男生之间那点儿事。”没想到江晋脱口而出,“况且他,确实挺傲的不是吗?”且一针见血。
见许意浓沉默不语,他的视线转而看向前方,口气也不由自主变得生硬起来,“不过把怨气迁怒到女孩子身上这种事,他可真够没品的。”
“没有。”但得到的却是许意浓的否认。
江晋步伐微顿,听到她略低几分的声音,像在替他开脱,“他没有迁怒我。”
许意浓仍垂眼看着脚下,她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明明今天已经过得够糟糕了,可她总是在下意识袒护他,还是一点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好。
虽然他这个人确实有很多毛病,罄竹难书,自以为是,娇纵傲慢,目空一切,可她总记得他曾在她害怕的时候向她伸出手,对她说,“别怕,过来。”
也曾在她六神无主的时候站出来,不计后果地挡在了她们前面背了锅,甚至到现在还背负着那莫须有的罪名,沦为全校茶余饭后的笑谈。
还有雨天替她撑伞,吃面给她拆一次性筷子,帮她擦嘴,用冰可乐捉摸她……
这些可能只是他随手一个动作的画面,她都小心翼翼地藏进了心底,烙印在记忆,无人知晓。
脚下的影子缓慢且斜长,却怎么也无法追上。
许意浓告诉自己,就当是黄粱一梦吧,乍碎,尽是人间清醒。
这次换江晋沉默了,这回两人一直走到学校车库。
“我到了。”进一班车库前许意浓停了下来,还是跟他道了声谢,“之前画册的事,麻烦你了。”
“不麻烦,你后来不是还借我英语笔记了?我们也算礼尚往来了,只可惜我并没有帮到你什么。”江晋也驻足。
两人在车库前稍有停留,最后许意浓跟他道别,“不耽误你了,我先去停车了,再见。”
刚要转身听到江晋的轻唤。
“许意浓。”
她重新看向他,那高挑的身影站在教学楼的阴影里,却并未盖住他仿佛与身俱来的阳光洒脱。
他朝她举起手机摆了摆,笑如春风,“以后不开心的话,可以找我,我一直都在。”
许意浓微微一愣,出于礼貌,终是点了点头,“谢谢。”
“不谢,我们是朋友。”
一班教室走廊里,王骁歧将楼下车库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正巧有几个女同学也从楼道里上来,她们争先恐后地朝楼下望着,八卦的声音在此刻空旷的走廊回响。
“你们说,我们班许意浓会不会跟十班江晋在……谈恋爱啊?两人被看到在一块儿可不止一次两次了。”
有人质疑,“不会吧,许意浓能看上分部的?这差距,可不是一点半点哦。”
也有人否认,“那可不一定,毕竟人家江晋长得帅啊,只要看对了眼,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她们正七嘴八舌着,突然有人发现了前面站着的王骁歧,立刻用手肘捅捅左右两边,几人同时噤了声。
楼下两个可都是他的对头,还是少在他面前提及的好,于是她们互相吐吐舌头赶紧溜进了教室。
王骁歧是在她们后面回的教室,一进去跟往常一样,随手往门口垃圾桶里投扔了个东西。
“咚——”一声,听起来还有点分量,但大家只当是没喝完的饮料瓶,并未有人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晚自习结束值日生打扫卫生,倒簸箕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垃圾桶,里面的东西哗啦啦一股脑地扑腾了出来,其中一个竖状小礼盒骤然出现,有几颗精致无比的巧克力随之掉落,它们肆无忌惮地在地面打着转,有的停在了课桌下,有的则滚到了值日生的脚边,各种花色都有,它们不同于一般的巧克力,好看异常,那同学的注意力一下被吸引,好奇地凑上前俯身仔细一瞧,才发现那漂亮的盒盖上写着一串大写的英文字母:GODIVA。
不禁暗叹:乖乖,这不是巧克力中的爱马仕吗?谁那么大方,整整一盒动都不动一下就给扔了?
而与此同时,许意浓家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争吵,中午的事像个催化剂,点燃了老许也点燃了吴老师。
许意浓晚自习回到家,站到门口就能听到那激烈的吵闹声。
“每次老太太那儿你面都不出,只让孩子去,你忙得去吃口饭的时间都没有了是不是?”是老许在说话。
吴老师冷笑,“稀奇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可以忙得不去吃饭,我怎么就不能忙了?”
老许在屋里来回走动,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比平常动静都大,趿趿拉拉的,“就是你这个态度,才会让浓浓也跟着不懂事起来。”
吴老师睨着眼反问,“我什么态度?你倒是说说看我什么态度?”
“你说你什么态度?你现在是什么态度?”三言两语间两人已剑拔弩张了起来。
吴老师也上了火,“还有你给我说清楚谁不懂事?我跟女儿不懂事?在你妈眼里,你忙就是拼事业,合着我忙就是不懂事?”再次哼声,“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平常对这个家不管不问,我跟女儿三请四邀也请不动你回一趟家,那边一有风吹草动你就火急火燎地赶回来跟我吵架,你但凡维护过我们母女俩一次,你妈也不会那么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们娘俩。”
老许一听气急,“这说的又是哪儿跟哪儿?”他无奈地摊出手,上下拍打着,“你说一年总共才去她那里几趟?你却一趟都不露面,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脾气,哪怕你在她面前晃一晃,也就相安无事了,现在搞成这样,对大家有什么好?”
吴老师本身就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她不甘道,“我为什么要去晃?上赶着让她来羞辱我吗?你明明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可每次都是现在这种息事宁人的态度,为什么委曲求全的那个人非得是我?我忍让得还不够多吗?”话到此处,她指节如数蜷起在桌上叩了又叩,霎时手背上通红一片,却仍怒火攻心,“许晟文,那是你妈,可我也是你老婆!”
但老许始终避重就轻,“你真是越说越离谱了!”
许意浓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开门进去,父母听到声响一时间都安静了下来,整间屋子里气氛沉重得令人光站着都嫌胸闷气短,。
吴老师抽着纸巾别开了脸,老许则撑墙站着,他烦躁地一把扯开了颈上的领带,默了默,良久还是说了声。
“浓浓回来了啊。”
许意浓没搭话,只低头兀自换了鞋,旁若无人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仿佛事不关己。
她又用一扇门将自己隔离起来,房间就是她的一道屏障,可以让她有一寸自己的小世界,得片刻的清净。
窗外天色已被悉数染黑,夜深露重,苍穹如墨般浓稠,许意浓只觉今天发生的一切让她身心俱疲,而现在,她连那个在深夜里偷偷卧在床头才敢去想念的身影也一道碎了。
一念及此,她喉间干涸,涩涩发苦,心中仿佛杂草丛生,密密麻麻,荒凉一片。
只是连她自己都忽略了一件事,纵然她满身傲气,可终究也是个会在青春期满腹心事的女孩子,就像再硬壳的铁总会有生锈龟裂的那一刻,待锈迹斑斑剥落,重回炉灶冶炼,也只不过是柔软如水的一滩液体,外强中干罢了。
门外仍旧断断续续传来争执,许意浓怅然若失地隔着窗户望着那不知为谁亮着的万家灯火,越来越渴望时间能过得快一点。
她想如果明天就是高考就好了,她可以远离这个家,远离这座城市,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