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有点小,你自己找地方坐。”
陈凯西把周慕孙引进家门,招呼他坐下,然后走到冰箱前,扭头问他:“零度可乐?”
她搬进了望京的一个次新品质社区,房子面积足够一家四口居住,但比起曾经跟大佬们比邻而居的别墅,那肯定是消费降级了。
比较出乎周慕孙意料的,是她家的装修风格,是那种……有点村气的豪奢欧式。
从陈凯西的穿着打扮看,她的家居品位理当再好一点。
陈凯西循着周慕孙的目光打量四周,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说这是上一任房东留下的,太忙了,搬进来以后都没空改装。
“太drama了是不是?感觉像住在卢浮宫里,每天起来得披个2米的晨袍。”
周慕孙也笑了:“没事,你本来就像住卢浮宫里的人。”
“怎么想到搬来望京的?”周慕孙一直觉得望京太商务。
“上班近呀。公司就在对面的创业园区。”
周慕孙想起自己屡次在朋友圈里刷到陈凯西分享新剧动态,寒暄道:“你做的剧是不是要播了?”
陈凯西正愁找不到话题,赶紧接上:“你要看吗?今晚首播,一次性放出前四集哦。”
她急匆匆地打开电视,一边换台一边安利:“我们这不是普通的甜宠,做了很多反套路的设计。我刚才回来的路上看了眼短评,刚上豆瓣条目的时候很多一星,但3个小时后,四星五星反而变多了,说明观众看完后反而认可了我们……”
她如此恳切,周慕孙被迫收起自己的客套,乖巧地点头:“也行。”
于是外头瓢泼大雨,周慕孙跟陈凯西肩并肩,在暖融融的客厅里看霸道狼狗和温柔姐姐的爱情戏。
当他俩第二次接吻的时候,周慕孙有点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说有点晚了,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没事呀,”陈凯西语气轻松:“你都不说话,怎么会打扰呢?”
正当周慕孙困惑于陈凯西的情商为何原地蒸发的时候,他听到她说:“我们这个剧的团队都是女的,制片人是我,编剧是罗曼……我也想听听男观众的反馈。”
周慕孙这才了然她的用意。想来她一边拖着他,一边在催罗曼赶来,好促成一段“偶遇”。
他索性站起来,对陈凯西说:“真的太晚了,我回家继续看,微信上跟你汇报感想。”
陈凯西知道他俩一年多没有联系,但她万万没想到他对罗曼的抗拒那么深——也急得站了起来,替罗曼分辩道:“你还在生罗曼的气?她跟何平真没什么,就是逢场作戏罢了!你也知道这个圈子的风气,爱你么么哒都是随口就来的……她心里只有你啊!”
这话太耳熟,像是每一个家庭八点档里出轨男人的台词,周慕孙噗嗤一笑,神情也跟着软了下来。他说我知道。
陈凯西正要松一口气,就看到周慕孙站起来,还顺手穿上了大衣,俨然是要走的架势,陈凯西阻拦不得,只能眼睁睁看他走到门口,停下,换鞋。
他今天穿了双绒面运动鞋,所以陈凯西看着他蹲下来系鞋带。他自己也是绒面皮革质地的男人,陈凯西想——他知道自己正在被她看,但动作还是不疾不徐的,甚至打了个颇为漂亮的结。然后才站起来说:“我们俩之间没有误会,所以也不需要解释,剧我会追完的,我知道她是多么努力的人。”
这是真心话。阻挠在他俩当中的,不是罗曼跟何平的聊天截图,而是周慕孙清醒地意识到,她不爱他。
她真正想要的,是“那一种生活”,他不过是其中一样道具。
他给得起“那一种生活”,但不甘心于只是道具。
但周慕孙不可能对着陈凯西直抒胸臆,所以他最后也只是淡淡地笑,说:“恭喜你,也恭喜她。”
陈凯西看着周慕孙走进电梯,再次不甘心地点开手机屏幕,不敢置信她一个晚上给罗曼发的十多个消息都毫无音讯。暴雨的晚上,她能去哪啊?!
“——认识这么多年,没想到咱俩还能有这一天。”
男人紧闭着眼睛,放任自己沉浮于感官的起伏享受里:“再往左一点……再往上,哎,对了——”
因为太舒爽,最后那个“对了”,一半隐没在叹息声里。
罗曼躺在床上,面无表情地听Ken总呻吟。
小姑娘都觉得她太沉默了,俯下身问她:“您这边有哪里要加重一下吗?”罗曼挥挥手:“你正常按就行。”
按完一面,接下来就该按背了。小姑娘小声提醒罗曼起身。罗曼围着浴巾坐起来,眺望了下不远处的Ken总,犹豫了下,终于开口:“Ken总,我那个剧本……”
Ken总的眼皮处稍微裂开了一条缝,他叹气说:“咱能不在这聊工作吗?”
罗曼有点为难——她之前约过好几次Ken总,未遂,不得不买通他的秘书,秘书说Ken总最近会绕着亮马河跑步,于是罗曼悉心制造了偶遇,Ken总看到她,本能地想扭头跑开,没想到天助她也,下起滂沱大雨来,俩人这才仓促地躲进这家按摩店——Ken总经过一整套的热茶、spa流程后,整个人已经彻底放松下来,但罗曼不行,她不能这么挥霍掉这个难得的独处机会。
所以她从善如流地说:“理解理解,那Ken总你要不要看我写的剧放松一下?甜宠剧,不动脑。”
Ken的眼皮处再次裂开一条缝,冷冷地盯着她。
罗曼说,哦对,您在闭目养神呢——那听也行。
罗曼把手机从枕头下面拿出来,点开第一集,毕恭毕敬地放到Ken总床边的小桌子上,摆完,她正蹑手蹑脚地准备走回自己床上去,没料到Ken总突然睁开了眼,俩人目光相撞,罗曼第一反应是自己只围着浴巾,第二反应是,这个年纪了,再尖叫是不是戏太过?
所以她只是一脸谄媚地对着Ken总笑。
Ken总就这么冷不丁地看到了素着脸、露着肩膀的罗曼。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她素颜倒是比平日里好看些,罗曼长了一张清秀的脸,然而她跟所有长大后才仓促地学会了打扮的女性一样,画起妆来总是下手太重,眉毛要涂得漆黑、嘴唇要抹得猩红,总之要给人一种“尽力了”的印象。她此刻卸了妆,一张脸倒颇有青山秀水、袅袅婷婷的美感……一时间Ken总竟难以把目光移开。
当然,他很快反应过来,又闭上眼睛,把脸上的神情赶紧换成了不耐烦:“放这吧,我听一集。”
做完SPA,技师鞠躬表示两位自行更衣,我们先退了。Ken总这点风度倒还是有的,他懒洋洋坐起来,穿着浴袍打算走进卫生间里换衣服。
罗曼急得要命,她这正事还没说呢,来不及换衣服,索性披着浴袍站到卫生间门外,对着磨砂玻璃上映出来的身影喊:“Ken总,你饿不饿?我请您吃个夜宵行吗?或者您还想继续跑步吗?外头雨停了,空气清新,最适合跑步……您要是实在没时间,我搭一程您的车行吗,我就在车上跟您介绍一下我之前写的那剧本……”
门开了。Ken总冷冷地对她说:“不用了,我有点事,直接走回公司。”“哦,哦,”罗曼木讷地答:“那您忙,您下次有空再喊我……”
然后她慢吞吞走回到按摩床上,坐下,拿过手机看一眼,预备等Ken总走后再慢吞吞地换衣服回家——一看果然吓一跳,她手机里堆满了未接来电和微信,陈凯西的语气从和颜悦色到狂风暴雨,只有一个主旨:周慕孙在我家呢,你到底在哪?!
罗曼惊得差点跳起来,眼看最后一条消息是半小时前,她赶紧回复:“我刚才在做spa没看到……”
但她打字的动作被一个声音打断了,Ken总站在门口,一脸不耐烦地问:“你磨磨蹭蹭不换衣服在干什么?我回公司有事呢!”
罗曼下意识想说“没事您先走别管我”,话到嘴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瞪大眼睛,赶紧举起双手作投降状:“Ken总您等我一分钟,我马上换好衣服跟你走!”
那行字就这么以半截的形式,留在了她的对话框里。
罗曼坐在Ken总的办公室里,静静地等待Ken总的裁决。走过来的一路上,她都在介绍自己先前的那个剧本,她说这个剧本之前卖出去过,说明行业还是认可的,至于我个人的八卦,我之前也担心过会给剧方带来负面影响,但现在我刚写的剧就在播,数据很不错,目前是热度第二名。这个题材也契合当下的热点,阶级话题、女性互助……本身体量也不大,就是个12集的迷你剧……
一直到了Ken总办公室门口,他进门,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说你安静五分钟行吗,你吵得空气都变浑浊了。
罗曼赶紧闭嘴。这五分钟显得格外漫长。
如果罗曼有闲心的话,会意识到自己花了八年,终于走进了Ken总的办公室,八年前,她跟他在酒桌上打交道,她是层出不穷的美女里,貌不惊人的一碟菜;两年前她跟他在餐桌上打交道,她需要狐假虎威地靠着周慕孙的名字才能被尊重;而现在,她是正儿八经因为工作坐在了这里。
不过罗曼紧张到脚趾蜷起,完全想不到这些。
Ken总没有开办公桌顶上的灯,只有收藏墙上的灯带发出微弱的光,他的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黑暗里,突然有了讳莫如深的教父气质。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找我。
“这两年,整个行业都在让你坐冷板凳,陈凯西愿意帮你,但她那公司太小了。你需要我们这个级别的公司来给你背书,才能正式回归。”
“其他老板就算想帮你,也怕被老婆讲。我不一样,你觉得我本来就玩得花,没人管我,所以来找我,是不是?”
罗曼诚实地想,这确实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你这剧本要价多少来着?”
罗曼赶紧报了一个数字,又心虚地表示“您只要愿意拍,价格都好商量”。
“倒是不贵。”
罗曼正觉得有戏,就听到Ken总说:“但我不想买。”
与此同时他人也站了起来,开了书桌那侧的顶灯,整张脸重新暴露在灯光下,脸上的痘坑痘印都显露无疑,罗曼的心情坐了趟过山车,她忿忿地想,什么教父气质,我呸!
Ken总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罗曼的恼羞成怒,甚至把那句话再重复了一遍:“你卖得不贵,但我可以找到更便宜的——”
Ken总把罗曼强行塞给他的那一沓剧本拿起来扬了扬:“什么两个女的联手,什么阶级矛盾,什么女主爽剧,不就是把国外那几个爆剧换汤不换药地重写一下吗?我找个公司的签约编剧也能行。他们的稿酬是一集5000,他们年轻、肯干、耐操,比你配合多了。”
罗曼被戳中痛处,沉默。Ken总手一挥,剧本纸张四散在桌面上,他说:“我不在乎你那点破事,男的女的,不就那么点事吗?我只是单纯的,看不上你写的这东西。”
很奇怪,Ken总明明句句是羞辱,罗曼却不怎么生气。可能是因为他的语气里有种莫名的诚恳,他说:“你31岁了吧。过两年也该结婚了。女编剧一旦结婚有了孩子,起码五年写不了东西,因为你没有成块的时间了。我要是你,我就不会拿这种拼拼凑凑韩剧美剧的廉价东西来四处兜售,你忽悠我是其次,你不尊重你自己,你不尊重你短暂的艺术生命——如果你有这种东西的话。”
Ken总舒舒服服地往椅背上一靠,闭着眼睛说:“你要是缺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我不买。”
然后就是沉默。罗曼知道自己该走人了,她正要起身告辞,Ken总接起来一个电话,他单刀直入地问那头的人:“Peter那怎么说?”
罗曼本来想悄无声息地离开,但下一句话把她钉在了原地:“剧本什么时候能好呢?我不能让钟倾城干等着。一个女演员能红几年?这他妈耍人玩呢?”
看Ken总没有赶人的意思,罗曼决定偷听一会也无妨。听了五分钟,罗曼就拼凑出了大概的情况:一代大师PeterWu,找钟倾城拍电影,女性犯罪题材,但剧本迟迟定不下来,生生熬走了六个编剧,Ken总一边舍不得这个好饼,一边舍不得让爆火的女演员就在家抠脚,火气大得不行,又不能跟艺术家讲道理,只能跟助理撒气。
Ken总站在落地窗前,绵延不绝地骂完了助理全家之后,挂掉电话,扭头发现罗曼还在,他正要开口,罗曼先好奇地问:“所以你们要投Peter的新片?”
“嗯。”
“你俩……不是撕过吗?”
大概是因为Ken总之前酣畅淋漓地羞辱了罗曼的剧本,所以她现在也格外胆大:“10年左右的时候?我那时候上大学,天天就看你俩在微博上对呛。”
十年前,Ken总确实跟Peter撕过,原因是说好的投资最后没落实,Ken总只出了承诺的1/3,娱乐新闻报道了这个事,暗示Ken总资金链断裂,Ken总赶紧出来澄清,话里话外,都表示不是没钱,是电影质量没跟上预期。Peter一听也急了,主动邀请媒体去探班不说,还含蓄地表示“电影是有门槛的东西,有些老板可能需要再多念点书”。
罗曼就是那时候深刻地意识到,男人婊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风水轮流转,十来年后,他俩居然又能凑到一起去?!
“都是为了工作。”Ken总轻描淡写道:“我不能让人觉得我公司没钱了,他不能让媒体唱衰他的片子,不然将来发行怎么搞?又不是什么私人仇恨,喝一顿酒就完了。”
看罗曼脸上还是写满错愕,Ken总觉得有点可爱,于是说:“白送你一条经验,不管这个圈子还是别的圈子都是一样的:只要你不下牌桌,那就什么事都有转机。”
罗曼一夜没睡,熬到凌晨六点,她终于给钟倾城发了微信:“亲爱的,你有空吗?我家里人给我寄了很好吃的青团,我分你一点~”
隔了一个多小时,钟倾城回复她:“曼仔太客气!我这两天在苏州参加活动呢!先不用啦~!爱你!”
后面还有两个爱你表情包——光看聊天记录,新晋女明星倒是比从前更热络几分。
罗曼赶紧去微博搜钟倾城的工作室,工作人员的IP倒确实显示在苏州。
罗曼于是说:“哇,春天最适合去南方啦!要不我来苏州找你玩吧!”
那头足足过了5分钟才回复:“哈哈哈哈哈,我们行程太赶了,明天就要去哈尔滨拍杂志。下次咱俩一起来苏州踏青呀!”
罗曼毫不气馁:“没事呀,我一会就去机场,晚上来你酒店找你行吗?”
怕钟倾城再推诿,她不得不祭出杀招:“咱俩都半年多没见了,上次还是你拍完戏刚回北京的时候聚过呢!”
言下之意,不见我你就是飘了。
钟倾城只能老老实实地说:“好的,我给你订酒店。”
订机票、收拾箱子、去机场……整个过程一气呵成。落地苏州,罗曼顾不上满眼的融融春意,招手一辆出租车,上车就问:“师傅,哪家店的青团最正宗?”
师傅以为是仰慕青团而来的游客,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城内老字号,罗曼等他过完导游瘾,说行吧你随便带我去一家,然后又指了指地图上的酒店:“然后去这里。”
罗曼在酒店枯等到傍晚7点,钟倾城终于回来了。一见钟倾城,罗曼就感慨红气养人是真理,她从前当然也是美的,但还是有一份“可得性”,会惹得陈凯西这样的阔太坐立不安,但现在她整个人有了一种凛然的气势,当她经过你身边的时候,你心里默认她跟你不可能有交集——哪怕她朝你甜笑。
“曼仔!”钟倾城看到罗曼,一脸惊喜,像一只轻快的小鹿一样朝她奔过来,甚至激动地把她抱起来转了小半圈才放下。
罗曼在心里评价这段戏:有点过。
不过她也很入戏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钟倾城:“这个是我带过来的青团,有点压坏了,不过很好吃的,你一会微波炉里热一下——”
钟倾城看了一眼塑料袋里四个挤作一团的青团,假装相信罗曼真是这样热心肠又有闲情逸致的人,还一脸可怜相地央求助理:“婷婷,你能看在我们家曼仔千里迢迢给我送青团的份上,允许我吃一个当晚饭吗?”
婷婷也很会接话,赶紧说:“哎呀谢谢曼姐!倾城老跟我们说起你!”
然后又“严格地表示”:“只能吃半个!剩下半个我替你吃。”
钟倾城满脸不舍地把青团掰开,还在灯下分辨了一下哪半个更大,把小的那个递给婷婷,还一脸新奇地感叹:“我一直以为青团里面是放豆沙的,原来还能放荠菜!还是南方人会吃。”
罗曼懒得跟她飙戏,只是笑,耐心地看她表演念旧又贪吃的亲切女明星,终于钟倾城说:“婷婷你们出去吃饭吧,明天早上8点再喊我就行。”
一关上门,罗曼脸上的笑容就松懈了,她扭过头,以为钟倾城也会是一样的倦怠神情,没想到,看到的仍然是一张笑意盈盈的脸,她说:“罗曼你能来找我玩,我真开心。”
很奇怪,她脸上有了一种很澄澈、很放松的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罗曼简直要相信她就是这样简单的人,从前那一系列的神操作:杜撰重病爸爸卖惨、背着江涯勾搭Ken总、又为了前途干脆利落地蹬掉小男友……都是罗曼的幻觉。
仿佛她真的只是一个会为了半个青团感到快乐的人。
——罗曼没有身处过高位所以不懂,当你顺风顺水的时候,周围人都对你展示善意,很容易熏陶出一张“天真热忱的脸”。
不过罗曼决定摈弃这些杂念,开门见山:“倾城,我想求你帮个忙。”
钟倾城脸上瞬间紧绷的肌肉出卖了她的底色。她的笑容凝固了一会,才敢继续说:“什么求不求的,你别这么聊天。”
罗曼狠狠心,终于说明了来意:“我知道Peter的新片找你当女主角,也知道上一个编剧受不了跑了,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你能不能替我引荐一下?你是他钦定的女主角,说话有分量。我就是想试试……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大概是有了心理铺垫,所以钟倾城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澜,听完罗曼的话,她脱口而出:“好呀。”
罗曼惊了,事情顺利到超乎她的预期。但下一秒她就清醒了,因为钟倾城说的是:“其实这事八字没一撇呢……不过我会跟吴导说的,有消息了告诉你。”
罗曼坐在酒店房间的低矮沙发上,也微微一笑:“你现在拉个群吧?”
钟倾城稳当当地笑:“我总得先跟导演说一声,直接拉群……不大礼貌吧?”
罗曼也答得流利:“好呀,那你现在跟他说?我编辑了我的基本情况,你看下没问题的话,转发他就行。”
罗曼嗖地一下把信息发过去,然后好整以暇地看着呆掉了的钟倾城:“你别看我,你看手机呀。”
钟倾城低头把那五行字看了有足足的三分钟,然后她把手机丢到沙发上,悄然换了戏路——她一脸无奈地看着罗曼:“其实我哪有什么说话分量。你也知道,导演都把我们女演员当工具,心里都认定我们是文盲……”
然后钟倾城开始讲述自己在片场如何不被尊重,上部电影拍摄的时候,助理甚至贴心地给她标了许多音标写了注释——他们默认她不识字。
罗曼很沉得住气地听着,她想钟倾城确实是忘了,忘了她当年就是通过跟罗曼卖惨,敲开了跟陈凯西友谊的门,然后又认识了江涯……有了一切。
在她好不容易告一段落的时候,罗曼盯着她问:“所以——你能替我介绍吗?”
钟倾城的神情终于恢复往日的沉静:“罗曼,我知道你帮了我很多,我也愿意回报你。但这个事情不行。我很看重这部片子,为此整个下半年的档期都还空着。决定我是昙花一现,还是能红个至少五六年,就看这一部了。我不能让一个电视剧编剧来写剧本。”
她看向罗曼的眼神里浮动着那种碎冰一样的哀伤:“你说我忘恩负义也好——我都不辩解。这个忙,我不能帮你。”
罗曼一边欣赏美人脸上孤注一掷的决绝神情,一边做心里默默下结论:这也是一种卖惨。
所以她点点头表示理解,她说:“行吧,那我也不为难你。现在影视行业不景气,我打算去网上连载小说试试,据说卖IP还比卖剧本容易。题材我也想得差不多了。一个娱乐圈女演员的上位史,故事还蛮梦幻的——又有帅气狼狗、又有一往情深的大导,我觉得应该会红哈。”
这才是真正图穷匕见的时刻。
钟倾城僵坐在沙发上,说不清是震怒还是释然——她一直觉得自己不会那么幸运,她做过的事,总有一天会爆雷的——或许就是现在了。
其实她情感上反而一阵轻松,但理智要求她积极善后。
两种念头打架,身体先是起了反应,她的耳朵突然听声音像隔了一层膜,包括她听自己讲话也有嗡嗡的回声。她听到自己说:“这事太大了,你让我问一下Co姐。”
“什么玩意!”
Co姐跟Ken总说完罗曼威胁钟倾城的事以后,Ken总从牙齿里迸出这四个字。
他一想到罗曼还是在自己办公室里偷听电话得到的灵感,就更气了。
Co姐说:“要不我们就冷处理?随她去。她写小说也不一定就有人看,真到了有人对号入座那一步再说。”
Ken总没作声。
Co姐又说:“我觉得她就是穷疯了,要不我们丢给她一个项目,她就安分了。”
Ken总还是背对着她,没有反应,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好一会,Ken总说:“给她拉个群吧。反正她写不出来会自己滚蛋的。”
Co姐惊呆了。这可能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要挟Ken总的人,还成功了。
Ken总心平气和道:“她帮过钟倾城,钟倾城替她拉个群都不愿意,这事从道义上也说不过去。做人要知恩图报。”
他突然上价值,Co姐有点不知作何反应,于是揶揄道:“你不会看上她了吧?”
Ken总从鼻子里发出嗤笑声:“我眼睛里就看不见30岁以上的女人。”
Ken总的手机被他丢在一旁,现在是黑屏状态,如果我们施展魔法让屏幕亮起来的话,会看到一个对话:
他给罗曼发了个问号。
罗曼说:“这事是我不对。但,只要我一直能留在牌桌上,应该也会等到你消气那天吧?”
或许是逆境让罗曼成长,或许是Peter也知道时间拖不起了,这个剧本,居然真的让罗曼写下来了。
拍摄地是在西宁,罗曼也会去跟组。
开机前夜,她约陈凯西出来喝酒。她一脸意气风发,从如何死缠烂打Ken总、说到打飞的去苏州、又说到跟Ken总如何一笑泯恩仇……
陈凯西都有点不忍心提醒她,她跟Ken总去做spa的那个晚上,命运曾经有过另一种可能性——如果罗曼及时赶到她家见到周慕孙,或许,他俩就会不一样。
她这半年倒是时不时跟周慕孙一起吃个饭,她总是锲而不舍地跟周慕孙解释罗曼跟何平压根就没什么,周慕孙也锲而不舍地表示,这事早过去了。她有点不知道他说的“过去了”——是指不再介怀罗曼的“出轨”,还是他俩之间早就是过去式。
看罗曼现在一脸的神采飞扬,她觉得自己也有点好笑,简直就像个不肯出坑的CP粉,简直想给自己点播一首“真相是假”。
没想到罗曼主动提起了周慕孙,她说,我以前觉得,我们俩之间差的只是一点运气——如果他那天晚上送我的不是乐高,或许就不会有后面一连串的闹剧,现在觉得,反倒是必然。
“你还记得何平那个女朋友吗?就是那个在一起好多年没有名分,为他流产的女朋友。有一年的时间我都在恨她,我觉得她有病,不敢撕男人却来撕我。但我前两天想明白了,她也很可怜。漫长的、无望的等待会让人发疯的。我那时候因为周慕孙送我乐高发疯,但如果再等下去,我就会变成她。”
“我不想那样。”
陈凯西把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你不会的。”
罗曼点头:“对,我现在不会了。”
“那你现在有合适的约会对象吗?要不要我让陈勉在他的小团队里物色一下未婚男青年?”
罗曼笑了,正要说话,却听到了一阵尖叫声,还有人喊“卧槽打人了!”
罗曼跟陈凯西都不是爱看热闹的人,于是俩人只是默契地把椅子拉近一点,方便聊天。
但事件主角离他们不远,等到餐厅老板赶来,率领保安艰难拨开了拍照的录像的人群,她俩还是很容易地就看到了缠打在一起的那两个人,但因为太不可思议,所以陈凯西需要跟罗曼确认一下自己不是得癔症了:“那是周慕孙……跟、何、平?”
半小时前,周慕孙过来这家餐厅吃蒜香牛肉里脊饭,吃到一半,有个熟人在他眼前一晃:“嘿,周老板!”
既然碰到了,他就坐到了周慕孙对面,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闲天,他其实约了个人,只不过来早了。
不一会,他等的客人也到了,周慕孙的饭也吃得差不多了,原本想打个招呼就走,没想到何平很热情地挽留他,说久仰,说我们也不谈什么正事,不如一起喝一杯?
周慕孙原本还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个“何平”,直到他递过来名片,上面赫然印着影视公司CEO的头衔。
他挑挑眉。
何平抱着广结善缘的念头,说:“我下个月结婚,酒店定在雁栖湖那边,慕孙兄如果有空就来玩。还可以划划船什么的,还挺好玩。”
周慕孙脱口而出:“还是跟之前的那个女朋友?”
何平脸上闪过尴尬的神情,不过很快就遮掩完了,他一脸的“别提了”:“哎,因为这事我还上过热搜呢。这两年可太不容易了,都不敢再找女编剧,就怕再出是非——”
看周慕孙一脸的不置可否,他就继续放心大胆地瞎编:“都是误会。一个女编剧,可能有点喜欢我吧,就没事常找我聊天什么的,我呢也是为了团结,就没删。结果被我老婆看到了——”何平重重地叹了口气:“哎!”
熟人赶紧替何平圆场:“好事多磨!”
然后还看向周慕孙,揶揄道:“何总的困扰跟你是一样的,就是女人缘太好了!”
“是吗?”
周慕孙哂笑一声,但碍于他平日里太圆融的人设,另外两个人都以为他就是随便笑笑。
然后在猝不及防间,周慕孙一拳砸向了何平的脸。
人均300的网红餐厅还挺难出这样的新鲜事的,一时间看客沸腾。等到老板彻底把俩人分开的时候,他俩都已经挂了彩。
何平眼下是重重的淤青,脖子上一条清晰的红痕,周慕孙嘴角渗血——他其实头还撞到了桌腿,此刻疼得发晕,但还是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他目光掠过餐厅,突然定格住——
不远处的罗曼,傻愣愣地看着他。
她觉得他有点好笑。他比从前更瘦了,脸颊处有点凹进去,一张脸更显得刀凿斧削,但也确实显出了一点沧桑。所以他流着鼻血的样子,就更好笑了。
她憋不住嘴角想笑,但眼泪先流下来了。
先是止不住的眼泪,然后肩膀一抽一抽的,她开始毫无形象管理地哭。
周慕孙看着她,用口型无声地说了声:“嗨。”
保安队长来到他面前,要把他俩带走,跟店主商量是报警还是主动赔偿。周慕孙于是在大庭广众下被几个保安推攘着往外走了。
他俩走后,流泪不止的罗曼变成了食客们新的焦点,不少人好奇地看向她。
陈凯西一边狂塞给她纸巾,一边笑眯眯地给大家解释:“没事没事,她……胆子小,被吓到了。”
然后她端端正正地坐好,托着腮,一脸愉悦地看向罗曼,此刻她就是这个餐厅最幸福的人:她搞的CP,成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