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家吗?我能来找你吗?”
晚上8点,周慕孙收到了这条微信,他迅速回复:“有什么事吗?”
那边没有再发消息过来。
但是15分钟后,他的门铃响了,开门一看,正是发件人余乔乔。
他面上尽量隐藏自己的不满,但还是问:“你怎么上来的?”
和大多数不错的小区一样,大堂保安会对所有的来客做登记,核实是住户邀请的访客以后才会放行,而周慕孙没有接到任何的询问,余乔乔就这么出现在了他面前。
余乔乔轻描淡写说:“没有人拦我——我说我忘了带门卡,保安就给我按了电梯楼层。”
在周慕孙迷惑和不快的眼神里,她胜利地一笑:“大概是我长得就像住户吧。”
周慕孙仍然站在门口:“怎么了?”
余乔乔不理他,脱了鞋光脚径直往里走,还环视了一圈家里,点评道:“你现在也开始买画啦。”
她还记得她第一次带他去画廊的时候,周慕孙对着标价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
周慕孙对这种有意无意戳他两记提醒他“出身”的行为一笑置之:“都是便宜东西,我不懂艺术,所以就看眼缘瞎买。”
余乔乔不响,这些年,他把“bewater”这门功课修炼得炉火纯青,让她的讽刺变得无聊。
她坐在了中岛椅子上,用手指关节轻扣台面:“有酒吗,给我一杯。”
周慕孙不想她久留,于是他淡淡说:“这才八点,酒吧也得十点营业呢。”
余乔乔笑了,她进门以后第一次直视周慕孙,她说:“我妈进ICU了,我快变成孤儿了。要一杯酒过分吗?”
周慕孙愣了一下,然后从酒柜里拿出一瓶威士忌,倒了递给她:“要加冰吗?”
余乔乔摇头。
他就默默在她对面坐下。
“不用表演伤心了,”余乔乔先打破沉默:“我妈那么不喜欢你,你的祈祷她哪怕感应到了也会拒收的。”
周慕孙无声地笑了。
“我来找你是想问,你能不能陪我去一趟美国。我要去跟我姐打遗产官司。”
重点太多,连周慕孙都需要消化一下:“你跟你姐?”
记忆里她们俩感情很不错——他们当年要结婚的时候,父母没说什么,是姐姐激烈反对,她专门从美国回来,痛斥周慕孙是要“吃绝户”、“狼子野心”。
余乔乔绘声绘色地给周慕孙描述过,姐姐是怎么劝说自己的:“她说我要是真喜欢你,谈恋爱就好了,为什么要结婚呢?我姐姐自己就是不打算结婚的,她的小孩是她跟一个前男友生的,不过俩人签了协议,男方对小孩连探视权都没有。她一个人,拥有这个小孩。她厉害吧?”
然后余乔乔仰起脸,甜蜜地看向他:“但我跟她说,你不是那种人。你会是我一辈子的守护神的。”
也许他们的感情,从那时候起就开始腐坏了。
余乔乔自以为这一段话,既是表白,也是威慑——听在周慕孙耳朵里,就是百分百的敲打。
周慕孙倒没有因此记恨过姐姐,相反,他一直颇有些羡慕她们的姐妹情,他家里也堂表兄妹众多,不过跟很多底层家庭一样,越是家里穷,越是相互嫉妒得厉害,看到亲戚过得好一点就难受得不得了,只盼着他也跌下来,“跟他们一样”。这些年家里人一旦找他,不是要钱就是要工作,一旦他表现出一点为难,他们就忿忿道:“不过是靠女人上位的,牛什么?”越往高处走,他越是能感觉到那种“独力难支”带来的疲惫感。
所以当余乔乔说自己要跟姐姐打官司的时候,他的诧异倒是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既然是有求于人,余乔乔不得不耐心给他解释:
从小到大,父母对两姐妹各有偏爱:余珉珉大她七岁,父亲长期外派,余珉珉很小就开始帮着母亲理家,所以母亲跟姐姐之间有种她一直无法参与的默契,而父亲回家只需要逗女儿玩,当然更喜欢古灵精怪的她。
这一份平衡在父亲去世后打破,母亲搬去美国跟余珉珉住,母女感情本就深厚,更何况,姐姐还有孩子,而余乔乔完全没有再婚或者生子的意向。所以母亲在遗嘱里,把财产的大头都给了姐姐。
余乔乔当然不服,按照父亲的遗嘱,财产是两姐妹平分的。
“你俩聊过了吗?”
“聊了,聊不拢。她已经把我拉黑了。”余乔乔懒洋洋地回答:“姐妹情这种东西呢,好的时候,当然是讲的,但现在我爸妈都要没了,饼就这么大,再要委屈自己少吃一口,那可就难了。”
话说到这里,周慕孙不得不提醒她:“我不是律师,我不觉得我跟你一起出现会有帮助。”
甚至还可能有副作用——他在心里默默补充,如果余乔乔独自飞过去,在母亲面前哭一哭,或许老太太还会改主意,一旦带上他,恐怕老太太只会想起被他“占便宜”的往事,更认定余乔乔“守不住家业”。
余乔乔玩世不恭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痕:“我不想一个人面对这些。”
她看向他,眼光灼热:“你答应过我爸爸的,说你会照顾我一辈子——无论什么身份。”
怕这个诺言的分量不够,她又补充道:“我会分你钱的。”
周慕孙没忍住笑出声来,余乔乔这才意识到这话似乎不妥——如今的周慕孙早就不会再觊觎她的遗产,这话有种微妙的侮辱性。
周慕孙没有生气,他只是说:“你让我想一下吧。”
俩人聊了半小时,周慕孙不自觉地看了三次手机屏幕,余乔乔猜到他大概跟人有约,她见好就收,主动站起来说:“我先走了,不打扰你的约会。”
周慕孙没有反驳也没有接话。
在门口,余乔乔突然停住,对他说:“外面有些话说得难听——我会替你澄清的。”
比如,至少在钱财上,周慕孙没有占余家的便宜。
周慕孙真心实意地笑了,他当然这些传言的始作俑者就是眼前的余乔乔,也知道她现在只是出于一时的愧疚,等明天醒来,或者事情过去了,哪天想起他来,还是会恨,所以他平心静气地说:“真的没必要。人总是会被嚼舌根的,不是因为这个,就是因为那个。”
然后他出门,走到楼道里替她按了电梯,这就等于是逐客令了,余乔乔只能跟上。
等电梯的过程总显得格外漫长,她没话找话:“你还跟那个婚礼上的女生在一起吗?”
周慕孙还在犹豫要不要正面回答,电梯门开了,拎着蛋糕和起泡酒的罗曼跟他们面面相觑。
周慕孙拧着眉毛问她:“你怎么上来的?”
罗曼一脸无辜:“保安都认识我了呀,看我手上有东西,就替我按了电梯。”
周慕孙认命地闭上眼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每平米30块钱的物业费,交的可是真不值。
三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眼看电梯门又要合上,罗曼赶紧走出来,她手上东西太多,努力避着走,还是撞到了余乔乔,她下意识说对不起,余乔乔笑了:“没事,是我来得不巧。”
余乔乔进了电梯,虽然五分钟前她还心存愧疚,但此刻,她恶作剧的心又起来了,她促狭地招招手:“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果然一进门罗曼就问:“你答应她什么事?”
周慕孙一个头两个大,但对着罗曼他终于放松下来,他说:“你俩能给我一点喘息空间吗?”
罗曼是来找他庆祝剧本合同签订的,她虽然还念叨着“你怎么不问她要空间”,但确实没有再追问下去:她能够感觉到周慕孙对她的语气更“不客气”,而那点“不客气”,恰好就是亲昵的证据。
她拆蛋糕的时候,周慕孙问:“你找陈凯西聊过了吗?”
罗曼摇头:“本来约了下午见面,她被陈勉喊走了。”
周慕孙随口八卦:“她搬回家里去住了吗?”
罗曼正要说“还没有吧”,手机响了,来电人正是陈凯西。
陈凯西下午接到陈勉电话的时候,先是按掉,但琢磨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劲,陈勉从不在工作时间给她打电话。等她再回拨过去的时候,他又挂掉了,只发过来一行微信:“没事,你晚上有空的话,我跟你碰个面?”
于是这对结婚七年的夫妻在家里碰面了。
陈凯西进门,环视了一圈家里,第一反应是生气——她不在,阿姨明显收拾得敷衍了,大理石桌面上留了水渍,卫生间水龙头边缘一圈发黄,明显是没有用牙刷仔细地清洁。她一边生气一边告诫自己,她如果还过分关注这个“家”,她就永远走不出这个房子。
陈勉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个塑料袋,他解释说:“我让阿姨带嘘嘘去商场游乐园了,我就自己随便点了东西吃。”
陈凯西说:“她连家里都收拾不好,你以后别让她单独带小孩出门。”
陈勉本来想惯性顶嘴说“哪里不好”,但咽了下去,只是应了一声:“嗳。”
他拆开一次性筷子,犹豫了下,又抬头问她:“你吃吗?”然后自问自答:“算了,你应该不吃外卖。”
陈凯西起身进厨房,拿了两双筷子和一个碗,然后对他说:“分一点面给我。”
陈勉分了一半的宜宾燃面给她。
陈凯西说,你别坐沙发上吃,万一沾到呢。
陈勉又嘴唇蠕动了下,最后还是选择了听话,于是俩人就蹲在茶几边上吃,都想起了读书的时候,学校商业街里一家小店做的燃面最好,一份只要6块钱,那时候他俩也经常坐在遮阳伞下狼吞虎咽地吃。
陈勉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这一碗要30呢,也不怎么样。你别吃了。”
然后他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从少年陈勉变回了成年人,他说,有个事得跟你说下。
陈凯西“嗯”了一声,继续不紧不慢地吃面。
她最近被锻炼得很大心脏,陈勉公司那个被开除的女孩隔三差五地喊话,这还不算最糟的,陈勉是不玩微博的,可以眼不见为净,可是陈凯西当时卯着劲拍过视频想过当网红,所以没多久就有人摸到了她的微博,成天有人在底下“抱抱她”,或者问她“你们阔太是不是对这些事都不在乎了?”,她一时间难以分清窥私欲和廉价的同情哪个更烦人——或许,它们是同一种东西。
不过,她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比自己以为的要“糙”一些,她以为她会受不了的,但她居然能揶揄说:“这个闭环太好笑了,如果我当时不是想着当美食博主,天天买粉丝导流,她们就找不到我;可是我要是不试试看拍视频,我就找不到现在的工作。是哪个名人说的来着,命运给的每一份馈赠,都标好了价格?我要去给他点赞。”
反倒是陈勉接不住陈凯西的这份轻快,他说,她跟公司举报我了,接下来职业道德委员会要对我进行审查。
陈凯西很不解:“你们公司还管这个?”
她自己都没想到她竟有开玩笑的力气:“那是要邀请我一块当评委吗?”
陈勉苦笑:“不是这个事。是举报我受贿,跟合作方有经济往来。”
“具体内容我也不清楚,公司里有人给我放风我才知道的。我这两天回忆了下,应该是我当着她的面,给朋友打过电话,她可能偷偷录音了吧。”
陈凯西有一百个疑问:
你为什么会当着她的面打电话?
她为什么当时会录音?
她不是本来在微博上撕你撕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转移阵地了?
陈勉闷闷地说,前两天我去找过她。
公关当然提醒过他,现在双方信任已经完全破裂,不建议再有任何直接接触。
但陈勉一方面深夜刷陈凯西的微博评论区,越刷越来气,一帮老公不知道什么玩意的人,在那发“抱抱你”;另一方面他对自己的人格魅力有自信,以前也不是没有过甩不掉的女人,有的闹割腕啦,有的给他发过来两条杠的验孕棒照片啦(当然他微信一搜就发现是网图),基本都被他打发了。他觉得自己也搞得定这个。
他给女孩打电话,说我来看看你吧。
一般人都会选择在餐厅,公开场合,场面不容易失控,陈勉独辟蹊径,他认为要选择一个让对方有安全感的环境,所以他说,我去你家看看你吧。
女孩的家在公司不远处,他到的时候,家里摆满了箱子,他几乎无处落脚,她说,我明天就要回老家了。
陈勉生起了一点恻隐,他说,你钱够吗?我给你一些吧。
女孩说我不要钱。
陈勉也没想第一回合就沟通成功,于是他循循善诱:“你这么每天在搞我,对你生活有什么帮助呢?多个朋友多条路。你还年轻,没必要把自己的路走死。”
女孩摇头:“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她说你等等我,我给你看样东西。然后就一转身进了卧室。
陈勉在客厅等待的时候,想过她可能穿着一袭性感睡衣纠缠上来,但他没想到的是,她捧出来一个本子,递给他,说这是我的日记,里头全是你。你还记得吗,那天我迟到了,被组长骂,是你替我解围,你问我说,不是让你去买咖啡吗,怎么还站这?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喜欢你。
陈勉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他想,文艺女青年果然碰不得。
接下来她开始长篇表白,陈勉艰难地打断她:“你以前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
如果知道她的“用情至深”,他是绝对不敢碰她的。那话怎么说来着,男人出来猎艳,碰到痴情的女人,就好像渔夫从海里钓起一头白鲸。
她说:“我怕吓到你啊,我想慢慢来。”
说着说着她哭起来,她说我觉得我们之间是爱情,不是奸情,我们俩微信读书的书单都差不多,我们喜欢看的电影也差不多,那次在酒店里我们俩一起看《被解救的姜戈》,是我在这段感情里最快乐的时刻……
她说得一往情深,陈勉只觉得匪夷所思,他掀起自己的T恤,露出了不算臃肿但也没什么腹肌可言的肚子,说你瞎了吗,我这么个人,这么个肚子,你对我有爱情?
然后他稍稍冷静了一点,说:“我对你不是爱情,是一个中年男人对美少女的通俗的喜爱,你对我也不是,你只是喜欢站得比你高的人弯腰的样子。”
陈勉留下一张银行卡,然后说:“去找个同龄男孩谈恋爱吧,真正理解一下什么叫爱情。”
想了想,他又停住脚步:“还有,别发微博了,你这样搞得我老婆很烦。”
女孩带有恨意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以前不是都说她无聊吗?怎么,被我这么一搅合,你俩反倒变成同盟了?”
陈勉没理她,自顾自换鞋离开。
女孩说:“我不会就这么算了的。”
陈勉说:“我建议你就这么算了。”
事实证明,他俩谁都没把对方的话认真听进去。
至于录音,也是报应,她在陈勉生活里实在是太没有存在感了,所以有时候陈勉提上裤子,给她叫一份丰盛的晚餐,自己就坐在酒店落地窗前处理工作,打电话的时候也没避开她——当然,他也没想到,她那么早就留了一手。
陈凯西听完不知道说什么,良久,她问:“所以公司打算怎么处理?”
“不知道。这种事吧,就是给看不惯我的人一个契机。当然,最后还是看Albert的态度。”
“那你要我做什么?”
陈勉重新蹲下来,握紧她的手:“我想你搬回来,陪我度过这件事。”
陈凯西指腹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背,说我想一下。
门口有响动,保姆带着嘘嘘回家了,陈凯西站起来,说我先领他上楼玩会。
陈勉喊住她。
他说:“你为什么从头到尾都不问,我到底有没有受贿?”
陈凯西扭头朝他嫣然一笑:“是不是——对我来说有什么关系呢?”
把嘘嘘哄睡着了,眼看也才9点,陈凯西不想回酒店,但她一时又想不好要如何跟陈勉相处,于是打电话给罗曼,问要不要出来聊聊天。
罗曼起先吞吞吐吐的,陈凯西隐隐约约听到了周慕孙的声音,于是心领神会地说改天吧。
没想到过了五分钟,罗曼就给她发消息说:现在方便了。
酒吧在酒店的楼上,罗曼觉得这种酒吧既贵、又太花哨,喝不尽兴,不过正适合陈凯西这样几乎没有来过酒吧的良家。
陈凯西到了之后,鬼鬼祟祟地看了全场一圈,罗曼说这是正规地方你紧张啥,陈凯西说,这楼下就是酒店,我如果在这里看到熟人,他们肯定得尴尬,所以我尽量避一避。
陈凯西坐下以后,郑重其事地看了半天酒单,然后说:“我要椰林飘香。”
又皱眉抱怨说:“怎么那么吵啊,这样说话能听得到吗?”
罗曼刚想说你能不那么像女大学生第一次来酒吧吗,就看到陈凯西朝不远处的驻唱招招手,说我要点歌。
陈凯西对着外国主唱说:“Actually,Iwantyoutostopforonehour,Icanpayyouforthat.”
驻唱把经理叫过来,他们三方交涉了一下,驻场心满意足地走了。
就这样,陈凯西通过钞能力让整个酒吧安静下来,她对着目瞪口呆的罗曼说:“你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在寂静的酒吧里,罗曼跟陈凯西分享了周慕孙可能要陪前妻去美国的故事,陈凯西则奉献了老公被小三举报受贿的八卦。
陈凯西酒量太差,连一杯椰林飘香都能让她两颊微红,讲话声音越来越大,隔壁吧台的女人送了她们两杯酒了,罗曼觉得自己在做付费播客。
陈凯西手肘撑着下巴,认真地思索了一会,说周慕孙倒是比我想象得有情有义。
罗曼说,我还觉得陈勉很够义气呢。至少他想去解决。很多男人就会缩着,让两个女人扯头花。
陈凯西噗嗤一笑,说:“听听我们俩说的话——男人真好当。”
罗曼大笑。
真的,他们就像打碎邻居家玻璃的小孩一样,只要肯站出来认个错,有个承担的态度,女人就会被感动,然后心甘情愿地替他们收拾一地的麻烦。
趁着这个感性时刻,罗曼决定把自己跟何平公司签约剧本的事情和盘托出。
她准备好了很多辩解:她真的很需要一场胜利,她也很需要钱,你那边一直没消息而何平找上来了……
但突然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她觉得自己也像那些可恶的男人一样,只想认个错就轻松地逃过惩罚。
这一次,她决定接受友谊里的判决。
陈凯西听完,果然语带埋怨,她说:“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可以去问问其他制片人他们公司的底细啊。你怎么就不明不白把自己卖了呢?”
他们喝酒的酒吧在五楼,事实上,在酒店一楼的西餐厅里,确实坐着他们的熟人。
时隔三个月,钟倾城又跟江涯见面了——之前他忙着筹备新项目,她在李薇安的舞蹈机构当培训老师,开始了本本分分上班的日子,好像那些跟演艺圈沾边的浮华岁月,都只是一场梦。
吃着吃着,钟倾城的余光瞟到洁白桌布上突然多出一个深蓝色绒布小盒子。
江涯说:“你打开看看。”
钟倾城打开,是一枚很有些年份的硬币。
她迷茫地看向江涯。
江涯对她的反应略有些失落,他解释道:“这是我拍的第一部电影里,男主角犹豫要不要参加暗杀活动的前夜,抛的那枚决定他命运的硬币。”
讲着讲着他又觉得她的茫然理所应当:“18年了。那时候你才几岁来着?”
“8岁。”
“8岁。”江涯叹息着重复着这个词:“还什么都不懂呢吧?”
钟倾城摇头,语气自豪:“我妈那时候开了个小卖部,我已经能替她看店做生意了。”
江涯哑然失笑。
然后他把盒子“啪”地一记合上,推给她:“电影拍得很曲折。拍到一半没钱了,只能加快进度,把两个月的拍摄期压缩到一个月。我们在一个南方小镇拍,我水土不服,每天拉肚子……送审时候又遇到很多困难,我常常觉得它不能上映了,但它还是上了。我把这枚硬币一直带在身边,当作护身符,这么多年它就陪着我一关一关地闯过来……现在送给你。”
钟倾城大大方方地收下,放进包里:“谢谢导演。”
虽然她知道,江涯真正的护身符,是做过文联副主席的爷爷。
“另外一件事——”江涯推过来一个剧本:“一个香港导演在找新人担女主,我觉得你或许合适。”
哪怕钟倾城很小心地管理自己的预期,江涯还是明显感觉到她精神一振。
她接过剧本,看了眼标题就乐了:成名在望。
看完整整两页,她才意识到江涯一直没作声,抬头,发现他只是盯着自己看。
她知道当一个人这样深沉地打量她的时候,通常是要宣布什么事情,她也不急,风暴该来总会来的,当下她只是风和日丽地说:“我觉得我会喜欢这个故事。”
反倒是江涯字斟句酌的:“我希望你去,又希望你不要去。”
“故事很好,由谋杀案开头,讲一个怀揣明星梦的女孩的堕落史,男主角已经定了——”江涯报出一个影帝的名字。
钟倾城只觉得身体整个开始滚烫起来。
但江涯说:“尺度很大,当然最终看导演把握,但光看剧本的话——估计是很难在大陆公映了。”
钟倾城轻快地说:“没事啊,有那么多人看盗版呢。”
她会错了意,江涯不得不说得更直白些:“我自己拍片的时候,很讨厌女演员因为这些那些的顾虑……影响最终效果。但对着你,我也会有那些俗气的顾虑。”
江涯看着眼前默不作声的女孩,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探测自己的心思:
江涯跟不少女孩有过这样“亦师亦友”的关系,她们最终都是要振翅飞远的,他并不介意成为短暂的助力;但对着钟倾城,他生出不舍来。
他看剧本的时候,一边感叹这本子简直是为她贴身定做,一边很清醒地知道,一旦她去拍了,他们的关系就只能定格于不见天日。
艺术获得的宽宥并没有那么多,至少在中国,他的家庭不会允许他跟一个在镜头前裸露过的女演员出双入对,甚至他自己也迈不出这一步。
他知道这样的“规则”狭隘又可笑,但规则牛逼的地方在于,你可以嘲笑它,它可以卡死你。
江涯说起他大学时候在校刊上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根据邻居家的事改编的:一对下放到新疆的夫妻想办法把女儿送回了北京,家里除了祖父母,就只有一个叔叔。谁也没想到,情窦初开的女孩爱上了自己的亲叔叔,怀了孕。父母怀着嫌恶带她去堕胎,最后,她大出血死亡,年仅17岁。
当他开始提笔写作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起了这个故事,淡淡的血腥气仿佛萦绕在他的鼻尖,流血的不止那一个女孩,还有无数的被时代碾压出汁的年轻人。他一晚上就写完了一个一万多字的短篇。
刊登在校刊上以后,理所当然地引起了轰动。
父亲喊他回家,一进门,把报纸远远地扔过来,在他脸上精准地划了道口子。他站得笔直,他以为爸爸是怕“影响不好”,跟所有的年轻人一样,他在内心暗暗鄙视父辈的谨慎怕事。但父亲说的是,你写这种东西,是揭人家疮疤啊。你考虑过人家父母的感受吗?
江涯不解:“艺术不就是揭开人类的疮疤吗?只有完整地呈现出悲剧,人类才能反思啊。”
父亲说:“你要呈现什么我不管,但你不能写人家的家事,给人家添堵。”
江涯破罐子破摔:“登都登了。”
父亲说那你领着我,去问你们同学挨个把报纸买回来,不然我们就得搬家。我没脸再见他们。
20岁时候的江涯虽然不得不领着父亲低声下气地去买回报纸,但心里并不服气——他想中国的文艺为什么搞不起来,就是因为人情大过于艺术。
20年过去,江涯反而很敬佩父亲。
“以前会觉得戏比天大,现在觉得,戏也就是人生的一部分。除了拍戏,还有很多值得去体验珍惜的东西。”
他把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这条路我走了20年,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你肯定听过,我想说的是,成为骨的那些当然是悲剧,但踩着累累白骨活下来的将,也已经算不上人了。”
他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你愿不愿意只把演戏当成爱好呢——”
剩下半句他没有说出口,但钟倾城领会到了:偶尔在他电影里露个脸,更多时间作为他的伴侣存在。
要说完全没有一点感动是假的,对于江涯这种“根正苗红”的人来说,愿意对她这种无名之辈发出这样的邀请,已然是极限。
她柔情似水地看向他:“导演,你23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我?”江涯蹙起眉头想了想,随即略有些骄傲地说:“离家出走。我大学毕业后,家里替我安排了工作,但我没去,我想拍电影。我爸泼我冷水,说我是误把表达欲当做才华,把我给气得……就跑了。”
“跑哪去了?”
“在北京啊,住地下室,一哥们接济我。”
江涯脱口而出另一个大院子弟出身的美术指导的名字。
钟倾城只是笑。
“我23岁的时候,有了自己的第一场戏。”
她语气淡漠,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去求一个副导演,你肯定都不知道他名字,求他给我一个角色,好不容易他答应了。吃完饭,他要我开车送他回家。路上他动手动脚,我一分神,跟前面的车追尾了。撞上去的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我可不能让这孙子死了,不然我的角色就没了,所以我使劲打方向盘——最后我断了一根肋骨,他屁事没有。好消息是,为了补偿我,他找了编剧给我加了点戏。”
这样血淋淋的往事,她讲得云淡风轻:“导演,听你说这些我真的很开心,但我也不能对不起我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