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指着冰淇淋店问周慕孙,你想再吃点甜的吗?
周慕孙迟疑了下,跟着她一起走进去。
店里是很柔和的黄色灯光,满墙挂着冰淇淋球模型,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小小的桌子和两个椅子,任凭谁坐下来,都会觉得自己是罗马假日的女主角的。
罗曼让周慕孙挑口味,周慕孙说,你选两个你喜欢的吧。
罗曼听到这话开始笑,一直到坐下,她都没有熨平嘴角的笑意。
周慕孙问你笑什么,她很大方地解惑:“你就是这样的人,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总是那么迁就别人,女人都知道这就是你的路数,但下一次跟别的男人吃冰淇淋的时候,还是会不无惆怅地想,只有你会让女孩子选两个想要的口味。你就是这样子让别人一直记着你的。”
周慕孙也笑,他说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没那么爱吃甜食。
罗曼没有再说话,她很专心地拿小勺子一记记把冰淇淋磕开,舀起一小块甜蜜,小心翼翼地传递到嘴巴。她就这么安静地吃了一个大半个冰淇淋球,气氛太诡异,周慕孙主动找话题说,这个画面简直像冰淇淋广告。
罗曼直视着他微笑:“我一直很喜欢冰淇淋,因为它是一种倒计时气质的食物。融化以后就会变成一摊甜腻腻的液体,再也没有人想吃。”
“这也是我给自己的倒计时。”
罗曼知道周慕孙听懂了,因为他露出那种告别时候才会有惘然神情,他说,你接下来怎么办呢——我是说,那个剧本项目不做了,你以后做什么?
“做自己的剧本。我以前就是这么干的。不过这个行业里90%的编剧都是接活的。因为接项目的话,能一笔笔收到钱,写原创剧本的话,很长时间里都会没有收入。所以会独立写剧本卖的,只有最顶尖的大编剧,和当年刚入行接不到活的我。”
罗曼心满意足地舀完最后一勺,然后洒脱地说:“不过没关系,说不定写完这个,我就爆红了,就是最顶尖的那一拨了——所以不要担心我,我只是调整一下前后顺序。”
然后罗曼起身,说走吧。俩人沉默着走出店门,周慕孙的眼神黏黏糊糊地在她脸上过了好几遍,风很大,她的头发被刮到嘴边,有好几次,她都以为他要伸手替她整理了,但最终他只是对她说,我等着成为你的粉丝。
罗曼只是笑。风越来越大,凉意渐渐浸透了他们,罗曼也想不出别的可以拖延时间的方式了,她拘谨地举起手,说那我走了,然后开始拦的士。居然很快就有一辆空的,罗曼走向后座,她指了指出租车,简直有点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要我送吗?”
“不用不用,”周慕孙也答得飞快:“我走回去就行。”
罗曼于是朝他笑着点点头,像新朋友一样客套说:“嗯,你家房子地段真好。”
出租车司机翻下了计价表,罗曼侧身坐进车里,在关上门之前,她探出头来说:“有机会再见。”
然后她啪地迅速拉上车门。
为了填补心头的大片空白,罗曼开始刷微博,首页刷完了就去看热搜榜,什么都刷,谁又被拍到夜会谁了,谁的剧又播完了在营销告别小作文,谁又跳出来解释自己不是小三……她迫切地渴望这个世界吵一点、再吵一点,她就可以顾不上自己渺小的伤心。
世界确实是越来越吵了——师傅抱怨说,这雨怎么突然这么大,堵死了——罗曼偏过头看,就一会功夫,外头的雨大得猛得像是要砸穿车窗,虽然人在车厢内,但湿意已经彻底包围了她,罗曼整个人都蜷紧了。
手机上跳出一条消息,是陈凯西截图了一个暴雨红色预警发给她,陈凯西说,你可千万别出门啊。
罗曼说好。
然后她心念一动,问周慕孙:“你到家了吗?”
等消息的时候,罗曼打开地图,查了一下从冰淇淋店到周慕孙家的距离,正常步行是18分钟。她拍拍师傅的驾驶座,问我上车多久了,师傅指了指计价表,说我们开两公里了,现在前边堵着,没办法。
罗曼再次迷失在时间概念里,她决心给周慕孙打个电话,可是没有人接。
罗曼一边警告自己,周慕孙家那么近,他又不傻,他既会独立躲雨、也可以喊司机过来,轮不着她来操心,一边俯身向前低声下气地问师傅,能不能掉转头,去接一个朋友。
师傅匪夷所思地看着她,指了指前面堵成一片的车,说我这都开不到前面的十字路口,还掉头?罗曼谄媚地笑:“那一会开到十字路口能掉头吗?”
师傅说,你要回去的话,我给你在路边放下吧。
罗曼眼明手快地扫码,给师傅转了一百块车费:“师傅我给您加钱。”
“这不是钱的事情……我也急着回家呢。”师傅叹了口气,终于抬正眼看她:“你要掉头去哪?”
掉头是一百块,接到老婆电话师傅归心似箭又加一百,堵得他心烦抽烟又加一百……师傅再度开口的时候,罗曼已经娴熟地举起手机准备扫码了,师傅用手挡住了镜头,说别,我不是那意思,你去接那男的吧?嘿,年轻人真浪漫。
罗曼只能窘迫地笑。
到了冰淇淋门口,不出所料没有看到周慕孙,罗曼嘱咐说,开慢点,我看看他会不会躲在路边。
师傅说得嘞,放心吧,现在想快也快不了。
罗曼一边趴在窗口尽量地辨认人影,一边持续给周慕孙打电话,车子就这么缓慢地行驶了200米,终于电话通了,那头传来周慕孙冷静的声音:“罗曼?怎么了?”
“你人在哪?”
罗曼在商场背面的仓库门口找到了周慕孙。他跟几个年轻工人站一块,在那躲雨,他们递给他一支烟,周慕孙接过来抽了,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一个男人亲热地勾过他的肩膀,其余人笑成一团。
司机指了指横在前面的一辆货车,说这开不过去了,就把车停了,罗曼给他发消息:我们到了。
他没看手机,罗曼于是摇下车窗,在滂沱大雨里朝他挥挥手:“喂——”
她怕暴雨把声音淹没,正准备再喊,周慕孙回过头来,也朝她挥手,在一众小伙子挤眉弄眼喊着“女朋友来了”的笑声中,跑向她。
周慕孙坐进车里的时候,衬衫已经湿得差不多了,罗曼问师傅要纸巾,他接过,只是随便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雨水。罗曼对师傅报了周慕孙小区的名字,师傅慢慢地发动车,在后视镜里朝周慕孙笑:“她担心死你了。”
“嗯。”周慕孙点点头。
这就完了?罗曼本来还在害羞,看他如此淡定,又有点不忿起来。为了接他,她坐一辆小破出租坐出了豪华车的价格,怎么也应该多点表示吧?
罗曼紧紧贴着车门,坐在那边生闷气,周慕孙好像完全没发觉,自顾自刷微博,虽然衬衫湿到贴在身上,但他整个人的气场还是一贯的清爽。
到了小区门口,周慕孙又气定神闲地跟保安打招呼,指挥师傅开往地下车库,到了地库,他喊停,师傅主动跟他搭话说,你这房子不便宜呢。周慕孙边下车边说,就是个住的地方。
罗曼翻着白眼正在想“又被他装到了”,周慕孙困惑地把头伸进车里,说你不下车干嘛呢?
俩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进电梯。
关上门的刹那,周慕孙抱紧了罗曼。
“你真是多事,淋雨我以前淋得多了。有次被困在山上,那雷劈的……我都觉得是我前妻求的。”
罗曼气得想退后一步,但周慕孙把她拥得更紧,他把脸埋在她的头发里,瓮声瓮气地说,你搞得一副很怕我死的样子干什么。
这个夜晚陈勉同样有惊喜,他从外地飞回北京,发现晚上的局因为暴雨取消了,他想了想,决定回家。当他打开门,却听见里头有欢声笑语,他走到餐厅,看到自己老婆穿着清凉,和一个陌生的清俊男孩在一起。
那一刻,陈勉心头涌上的第一感受,是松一口气——她没那么好,他也就不用那么内疚了。
他几乎想说,打扰了,我要不出去?
可是陈凯西快乐地朝他奔过来了:“老公,这是我的摄影师和剪辑师。林宁。”
面前的男孩略带羞涩但坦坦荡荡地跟他打招呼,陈勉于是问陈凯西:“你要摄影和剪辑干什么?”
陈凯西有点忸怩,像一个不好意思把作文给家长看的小学生,她看着自己的拖鞋说:“我想拍一个厨房谈话节目,就是一边做菜一边跟朋友聊天……罗曼也说搞不好会火!我想做点事情嘛。”
陈勉对她的事业并无兴趣,他说哦,我先上楼洗澡睡觉了,不用管我。
陈勉已经往楼梯走去了,突然他背后传来陈凯西的声音:“哦,林宁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给我的,那个朋友还挺漂亮,叫钟倾城。我们俩在健身房认识的。林宁是她男朋友。”
陈勉脚步一滞,他回头看她,陈凯西笔笔直地站着,其实脚指头紧张到蜷缩在一起,声音里都带点颤,却顽固地要跟他对视。
陈勉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转身上楼。
一级、两级……上楼的那点时间,已经足够陈勉把整个事情串起来。
他当然不会相信她俩是健身房偶遇的——难怪呢,钟倾城再也没有回复过他的消息,原来是他老婆在背后下工夫。
他还想起在酒店里,钟倾城看到了陈凯西的来电显示,对他似笑非笑地说“她很爱你”。
还有刚才那句突兀的“林宁是她男朋友”。
陈勉突然觉得非常疲惫,他停住脚步,喊陈凯西上楼,说我有事要跟你说。
卧室里很暗,陈勉只开了一盏射灯,陈凯西在他一言不发的注视下有点发虚,她抽抽鼻子,说我冷。
“那你穿件毛衣。”陈勉随手从衣架上找了件开衫给她。
“我不要。”陈凯西推开他的手,自顾自走向大床,掀开被子坐进去。然后旋开床头灯。
陈勉清清嗓子正要说话,陈凯西拍了拍床:“你离我那么远干嘛?过来说。”
陈勉不得不走过去。
陈凯西用眼神示意他:“坐啊。”
“别,我裤子外面穿的,脏。”
“你现在这么讲卫生啦?”陈凯西半低着头,飞过来一个揶揄的眼神。
陈勉知道她在说什么,在一起的第一个暑假,他偷偷摸摸去她家找她,她刚午睡醒,睡眼惺忪的样子相当可人,他正要一屁股坐到她的床上,她就尖叫一声:“这是外面穿过的裤子,脏的呀!”
陈勉有点无措,这是他从来不曾得知过的规矩。
那时陈凯西对他来说,像是文明世界的象征。
忆往昔总是让人心软,所以陈勉拖了一把椅子到床前,说咱俩聊聊吧。
他说,我跟钟倾城真没什么。
“我知道,因为我去找她了。我告诉她只要不搭理你,我就给她好处。”
陈勉重重叹一口气,皱着眉头不解地问:“钟倾城、还有之前那个家教……你每天费心吧啦地一个个除掉我身边的女的。你搞得跟宫斗一样,不累吗?”
陈凯西气得坐直了:“你一个个勾搭不累吗?”
陈勉反挑一下眉毛,嗤笑一声,意思是你说呢。
话题陷入僵局,陈勉决定聊点别的:“你突然拍视频干嘛?”
陈凯西板着脸,把目光落到被子上:“我想做点事情,这样你就不至于嫌弃我什么都不懂了。”
椅子脚一半在地毯上、另一半在地板上,所以不稳,陈勉一边挪椅子一边辩解:“那不是嫌弃,那就是逗你。”
“那你还爱我吗?”
听到这话,陈勉抬头看她,眼前的人虽然老了十年,但眼睛还是那一双眼睛:不肯说谎的,也容不下谎言的眼睛。
陈勉突然开始脱裤子,然后对着目瞪口呆的陈凯西说:“给腾点地。”
他们并肩坐在床上,陈凯西正要说话,陈勉突然把她的手拿过来,放到了自己的裆部。
陈凯西被这转折惊到了。
陈勉说:“那天我看了份报告,说我国男性平均阳痿年龄是46岁,我满打满算,也就10年了。你就让我开心几年,等我睡不了别人了,我就乖乖在你身边守着你。”
“我凭什么不爱你啊,”陈勉偏过头,看向身侧女人:“就你一个傻逼,愿意自己掏钱办婚礼嫁给我。”
他把陈凯西的头扳过来,两个人的额头印在一起,他低声说:“我到哪再去找一个你这样的傻逼。”
陈凯西一边留恋如此亲昵的时刻,一边又忍不住想要更多:“那你不要勾搭别人了好不好。”
“陈凯西,”他一直是连名带姓叫她,日久天长的,她的名字被他喊得圆润、熟稔:“忠贞真的是很反人性的事情,绝大多数的忠贞都是因为没得选。就像你读书时候天天背一个书包,你现在隔三差五就想换个包背一样。我对你的感情,是我自己说了算的,但有的东西是人的天性,我没办法改变。”
陈凯西答得飞快:“那我再也不买包了,你也再也不要跟别人好了,好不好?”
这么荒谬的话,却弄得陈勉心里一酸,他摸摸她的脑袋,亲了亲她的眼皮:“我想做一个信托基金,把我的钱都放那,受益人是你跟儿子。你永远都不用担心我离开你了。”
陈凯西愣住了,因为按照老师的说法,她已经算“成功毕业”了,老师说,女人在家庭里最重要的,就是掌握财权——可是那点快乐就好像小石子投进一个巨大的湖泊里,只溅起微弱的水花,很快就沉了下去——她听到自己心里那个贪心的声音,它说,不够,远远不够。
这时,她听到楼下传来的喊声:“凯西姐,我视频剪完了先走了——”
陈勉翻身下床,找到自己的裤子穿上,他说,走,我陪你去看看你那个视频。
其实这个视频,陈凯西很犹豫要不要发——她找的对谈者是李薇安,标题叫《一个贵妇的十年》——是啊,还有谁比豪门弃妇更敢爆料呢。
李薇安从当年是如何被傅先生打动,甘愿背负小三骂名上位,一路侃侃而谈到婚后生活:全职太太的寂寞、家用不够的难堪、傅先生阴晴不定的脾气……
支持她出镜得罪人的原因也很简单,在视频最后,李薇安喊话说:“我开了一个舞蹈培训机构,兜兜转转,我又回到原地了。”
陈凯西指望这个爆炸性视频能出圈,李薇安指望这个视频能帮她找到生源,俩人各有所图,所以一拍即合。
唯一会不爽的人,应该就是傅先生——他跟陈勉是经常周末一起打篮球的好友。
所以陈勉看视频的时候,陈凯西颇为忐忑地看着他。
陈勉看得很专注,李薇安一开始还端着,陈凯西递给她一杯起泡酒,问她说,欸你是广东人傅先生是重庆人,那你们以前家里吃什么?
与此同时,跳出来一行字幕:饭桌上的权力博弈。
看到他对陈凯西说:“你真的很会引导。”
他看到李薇安大倒苦水诉说豪门心酸的时候,镜头却对准了她水葱一样的手指,以及小心翼翼的笨拙的刀工,陈勉笑了,指着视频说,这个细节好,观众很自然就会开始争论,她到底值不值得被同情。一个东西要火,人物一定要足够立体,给讨论发酵的空间……
陈凯西一边替他准备鸭舌和威士忌,一边有点不安地看向他:“你觉得这个能发吗?我怕老傅生气。”
“生气就生气呗。”陈勉一边嚼鸭舌一边满不在乎说:“我还怕他生气?”
陈勉递给她一个鸭舌,这久违的亲近动作让陈凯西简直有一种被递戒指的兴奋,她听到他说,我希望你开心,真的。
他说这话的样子,让她想起大学的时候,陈勉因为痛打了骚扰她的老师,没有拿到毕业证。她多少有点气他下手没分寸,说那你怎么找工作啊。他喝着冰可乐,没心没肺地说,我一个活人还能被一张证逼死啊。
她突然想,追随一个冒险家这么多年的她,会不会血液里其实也流淌着不安分。
天边有一道的紫闪电滚过,然后极远处,传来沉闷巨大的雷声,陈凯西和罗曼都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窗外,她们都在心里隐约盼望这一场暴雨不要过去。
欢愉那么短,不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