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件事很重要,但是卡洛斯最终还是没能想起,那个水晶盒子里的旋律他到底是在哪里听见过——曾经跟他在一起混过的无数吟游诗人可以证明,这个人身上真的连一颗属于音乐国度的细胞都没长,让他抱着琴假唱都会因为节奏感太差对不上口型。
他能分辨出那一点微末的熟悉,实在是已经很尽力了。
路易把这个古怪的八音盒连同之前那个神秘的钥匙一起,交给了一对学者,可惜目前为止毫无进展。
培训班倒是走入了正规,阿尔多在帮路易修订一份新的法阵教材,每个星期他会抽出两个晚上,在礼堂讲解,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听,包括没毕业的学员——只要走廊里还有地方站。
一切看起来平静极了,只有每个月调度室报上来的各地任务汇总中,那起伏不定并且明显呈现上升趋势的事故出现率,以及隔三差五的高级迪腐出没,让人隐约感觉到那高高地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至于卡洛斯的辅导,那就比较凶残了,谨慎起见,路易只批准了金章的入场资格。
一开始大家对梅格尔特先生的决定感到很不满意,毕竟哪个圣殿长大的孩子没收集过几张卡洛斯的画片呢?
上课地点被选在后殿花园里收拾出来的一块地方,于是除了被批准入内的金章之外,围观者非常多,有好多甚至坐到了房顶上。
结果……结果当然是惨不忍睹的。
经过了卡洛斯的两次抽象得极考验人想象力的答疑,路易就预料到,他对自己课程的表述,一定会无限接近于身体力行。
这体现在开始十五分钟之后,除了伽尔?肖登先生还能顽强地从地上爬起来,其余诸位都阵亡了。
自从知道伽尔妈的娘家姓以后,卡洛斯就几乎没对他大声说过话,所以伽尔发现自己真的完全不理解那些面对卡洛斯的剑的迪腐的寂寞——这还是在他的剑从头到尾都没有拔出来的情况下。
那是一种来自他本人的压迫感,只有直面他的人才能感觉到。
就是当他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站在他对面的人就好像已经感受到,被他那柄透着说不出的寒意的剑柄打中的感觉——那是一种非常不留情面的疼痛。
当他从高处跳下来的时候,能把两米来高的进化体黑鱼笔直地从半空中压下来砸到地上。
即使他刻意收敛了,仍然能把人给横着扫出去。
古老的凶器即使引而不发,当它近距离地扫过人身体的时候,那一瞬间叫人觉得,好像有森冷的杀意从皮肤上一点的地方渗进去,五脏六腑都感觉到那种尖锐的刺痛,被一下击中了,半个身体就麻痹得爬不起来了。
伽尔第三次吃力地爬起来——卡洛斯的剑扫出的风好像一把小刀子似的,狠狠地刮过了他额头上的皮肤,一滴冷汗从顺着脸部的轮廓滑了下去。
肩膀上火烧火燎的疼,浸湿了衣服的汗液简直就是给那里抹了一层盐,伽尔微微后退了一步,这才感觉到膝盖已经软了,他大口地喘了几下,视线开始模糊起来。
卡洛斯看了看他的脸色:“好了伽尔,今天就算了吧?”
他的态度突然温和下来,伽尔感觉一直死死地落在自己身上的压力骤然一轻,作为金章的自尊心好像被狠狠地踩在了地上,伽尔眼前一黑,凭空抓了一把,卡洛斯立刻扶住他:“喂!”
伽尔的手指攥住他的衣袖,两条腿沉重得几乎没有知觉,他想顺应本能躺在地上,可是他也知道,这就像是缺乏锻炼的人硬撑着跑步直到身体极限一样,软了就起不来了,只有强撑下去。
“再……”伽尔才发出一个音,就有些气息不济,他按着自己的胸口,狠狠地喘了几口气,“再给我五分钟。”
卡洛斯皱了皱眉。
艾美递了一小杯功能饮料给他,伽尔接过的时候手一直在抖,两口喝下去就呛咳不已,卡洛斯没说什么,抱着他的剑站在一边,拇指轻轻地描绘着剑鞘上新的章纹,默默地等着他自己休息好。
伽尔双手撑在膝盖上待了一会,这才抬起头来,棕色的眼睛里好像埋下了一个深深的火种。
他双手握紧了上课专用的军用刺刀,盯着站在他五步以外的卡洛斯——他们之间的距离长得让人绝望,就好像……那个随便地站在那里的男人,是一个一辈子也追不上、打不败的对手。
伽尔猛地往前大跨一步,肌肉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刀锋以一个上挑的弧度在空气中画了一条利落的线,而卡洛斯却只是略微侧了个身。
在他看来,伽尔的体力实在已经到了快要灯枯油尽的地步,尽管斗志不减,速度却早就跟不上了。
他非常克制地用剑柄在伽尔的手腕上轻轻敲了一下,简短地点评说:“递出去的太多……”
这时,伽尔却露出了一个笑容,径直弃了自己的刀,反手一挂,别住了卡洛斯的剑,同时极快地念了一个简短的咒文,卡洛斯脚下一沉,他不用低头,就听出了这是一个改良的束缚——伽尔对和植物有关的咒文好像有种特殊的亲和力,而他们的课程选址正好在后殿的花园里,一条暗中从架子上钻过来的藤蔓紧紧地缠住了他的小腿,并且以极快的速度飞快地往上生长蔓延,马上要把他绑在里面。
竟然成功了?伽尔心里一喜,卡洛斯却再次皱起了眉。
他身上表面飘起了一层冰霜,那是流出来的汗液,被迅速地冻住,脚下的植物陡然经受这样的寒流,立刻霜打的茄子一样低下头,轻易地就被卡洛斯剥了下来。
伽尔终于筋疲力尽,挣扎着晃了晃,一头栽了下去,被卡洛斯提着领子拎起来,丢到了在旁边待命的治疗师怀里。
“如果我的剑拿出来了,你那条胳膊现在就不属于你本人了。”卡洛斯用手指抹了一把眼睛,浓密的睫毛上沾了一层白霜,这好像把他的目光也冻了起来,他看了伽尔一眼,严肃地说,“我想我没教过你这种不理智的孤注一掷。”
治疗师们终于被允许进入训练场中,立刻一拥而上,把横在地上的一叠人带走,其中一个好巧不巧,死狗一样地在地上拖沓了几步,然后一头栽倒在撑着病体前来的史高勒先生的脚底下,吓了这位老先生一跳,顿时捂着胸口咳嗽起来时,默默围观的猎人们一片悄无声息。
路易扭过脸去,以诡异的角度仰望着天空——真是……太惨烈了。
阿尔多淡定地替卡洛斯说完结束语:“下次上课之前,希望诸位能交一份关于自己在实战中的不足反思报告,伤病未愈的提前说明。”
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接过一件大斗篷,对卡洛斯招招手:“过来。”
卡洛斯身上的寒霜没散,走过的时候叫史高勒先生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他的脚步立刻停下,在原地跺了跺,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史高勒先生的脸色:“呃……抱歉,先生。”
这位老先生按理说已经退休很久了,即使不忍心,私下里人们还是认为,他看起来没几天好活了,已经随时准备去见上帝了,可是仍然每天坚持到圣殿来。
史高勒的眉间有一道深刻的痕迹,那是长久因为思虑深重而皱眉留下来的,使他的脸看起来总是有些严肃过头——也许他选择路易做为他的继承人,就是因为路易简直就是他的翻版。
史高勒先生默默地摆了摆手,他的眼神里却总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愁苦和忧虑,那种忧虑好像是超脱于整个时代的——即使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还是忍不住要替后人忧虑。
他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把护工手里的药推到一边,用沙哑低沉的声音对卡洛斯说:“阁下很失望吧?我们就像是一群藏在先辈羽翼里、不思进取的雏鸟,曾经能划过天际的翅膀已经萎缩得挥不动了。”
卡洛斯“呃”了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觉得……这位让人尊敬的老先生,有些脑补过头,尴尬了好一会,才吐出一句:“不要紧,会好的。”
史高勒摇摇头,那愁苦的目光在那几个趴下的金章脸上转了一圈,每个接触到这种目光的人都好像自己做了天大的坏事似的,简直抬不起头来。
然后他拖着自己的手杖,带着一声沉重的叹息,落寞而缓慢地离开了。
这使得卡洛斯简直都有点紧张了,回去的路上忍不住问伽尔:“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我有种好像撒旦明天就要卷土重来,圣殿马上要大难临头的感觉?”
伽尔半个身体都是麻木的,连车都不敢开,只能在前殿售票处叫了一辆运送游客的出租,把阿尔多和卡洛斯带回去,他半身不遂地从副驾驶上回过头,对卡洛斯露出一个不大对称的苦笑:“没什么,大概觉得我们太让他失望了。”
卡洛斯眨眨眼。
“你呢?”伽尔突然问,他语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急切。
“什么?”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让你失望了?”伽尔艰难地问。
卡洛斯在训练场的时候话说得有些重了,本来就在后悔,立刻飞快地摇摇头,露出一脸:“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就算你是废柴也是我的骄傲”的傻样来。
伽尔没领情,他垂下眼,略微有些像卡洛斯的侧脸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落寞:“也是……你大概从来没有对我们抱有过希望吧?”
自从你掉进我家后院里,连伤都没养好就整日奔波,大概是觉得……任何事都可以自己解决,而从没有想到要借助现在这个徒有其表的圣殿的力量吧?
“伽尔……”卡洛斯刚说到这里,就被阿尔多不动声色地盖住手背,卡洛斯的手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撤出来,阿尔多却半睁着眼,对他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他安静闭嘴。
鉴于像卡洛斯这种神经比腰还粗的人,是绝对不会理解别人的多愁善感的,他的安慰也通常会变成一场弄巧成拙的悲剧。阿尔多认为自己是在阻止他说蠢话——当然啦,正直的阿尔多大主教是绝不会承认他是在趁机占便宜的。
阿尔多有时候想起自己的忍耐和自制力,都会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现在几乎已经练成了这种近乎……嗯,那些小青年是怎么说的来着?
哦,“精神分裂”的绝学。
他能够一边坐在那里、老神在在地做世外高人闭目养神状,一边疯狂地肖想着旁边这个人的身体、灵魂以及一切。
或者一边满脸正直地看着他修理后辈们,时而配合史高勒先生那苦大仇深的表情凝重地摇摇头,一边神游天外地在脑子里想着把卡洛斯按在花园里狠狠地干。
当卡洛斯一直在致力于泼他凉水的时候,这种焦灼还时时被他冰冷的眼神和伤人的话浇灭,大概痛苦总是让人清醒,阿尔多那时目标明确思路清晰,能不断调整行动方针,以及时不常地被圣殿发生的一些措手不及紧急任务打扰。
可是当卡洛斯终于答应考虑一下,不再找他麻烦的时候,阿尔多却发现遭了——自己好像时时刻刻被架在火上烤一样。
人总是不满足的,一点点的得到,反而会让他渴望更多。
他总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到头了。
“真是太不好办了,”阿尔多用正直严肃的表情看了卡洛斯一眼,然后正人君子一样地端坐在出租车后座上闭目养神,“他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