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在晨曦中醒过来,身上出了一层薄薄的汗。
他感觉自己做了一场累人的梦,一偏头却看到了阿尔多。他睡着了以后那么安静,规矩得简直和醒着的时候别无二致,绝对不会动手动脚,甚至一宿下去,连被子都不乱,好像还维持着刚躺下去的那个姿势。
卡洛斯轻手轻脚地坐起来,抱着被子发了会呆,再次低头看了看阿尔多——注意到他的嘴角裂开了一条口子,下巴上还有一块显得越发严重的淤青。
卡洛斯愣了半晌,终于叹了口气,小心地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了一下被他自己打出来的淤青,心想,昨天晚上真是不清醒,一激动,下手重了。
他不想打扰阿尔多,打算越过他去用洗把脸,却在刚一动的时候就被一把攥住了手腕。
阿尔多的手指一瞬间爆发出让人惧怕的力量,死死地捏住卡洛斯没来得及撤走的手腕,然后半睁开眼睛,还一会,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放开他,低低地说:“抱歉。”
卡洛斯扫了他一眼,然后在床头柜里面翻了翻,从角落里找了一管药膏丢给他。
阿尔多接住,垂下眼,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笑容:“现在能和我好好说说话么?”
卡洛斯拉开窗帘,靠在窗边,双手抱在胸前,点了点头:“你说。”
“今天你得和我回圣殿一趟。”阿尔多觑着他的神色,慎重地挑选了这么一个话题,直接跳过了头天晚上那段不愉快的部分。
卡洛斯轻轻地碰他嘴角的时候,他就醒了过来,立刻就明白了对方都动摇,阿尔多知道,这个机会必须抓住。
只要一条缝隙,一条缝隙的机会,他就有把握蚕食鲸吞地得到自己想要的。
卡洛斯呆了一下,好像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好半天才有些疑惑地反问:“嗯?”
“我需要你帮我看一下凯文?华森那里拿过来的盒子,另外古德先生和我商量过,圣殿所有猎人,在没有任务的时候,都要回去参加特训,他显然希望你能担任一个教官。”
“什么?”卡洛斯眉尖一皱,“你的意思难道是那些已经通过了实习期、拿到执照的猎人?”
一个猎人已经拿到了执照,就说明他从此可以独当一面,承担起别人和自己的性命,圣殿这么多年,从来还没有真正的猎人回炉重造的事。
微凉的晨风在他的后背上扫了一下,卡洛斯顿时一愣:“是不是结界出了什么问题?”
阿尔多没有否认,只是沾着药膏轻轻地涂在嘴角的淤青上,不慌不忙地说:“任何东西从建立的那一天开始,就会有一个盛极而衰的过程,所有的事都是可能发生的,我本来觉得,尽管民间赏金猎人都已经销声匿迹,却总还有圣殿这最后一道守卫。可是现在的圣殿骑士们简直是一群不知道什么叫险恶的孩子,说真的,我也希望下一次该到自己闭眼的时候,他们能让我安息得久一点。”
“安息”这个词,显然成功地让卡洛斯震动了一下。
阿尔多笑了笑:“没有什么,活人不愿意死,‘死人’也不愿意总是突然活过来,一开始我住在地宫的棺材里,颠倒昼夜地检查着发出警报的结界,闲暇的时候却不那么好过,因为我总是在想,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这回是真的没有任何希望再见到你了,这样一来,就觉得比起死亡,活着才是酷刑。”
卡洛斯沉默了好久,才问:“那你……那你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灵魂钉在结界的章纹上?”阿尔多摇了摇头,“我曾经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年轻得脑子还没发育完全的时候,就决定要把一切献给圣殿,可是……圣殿却夺走了我的你。也许不该这么说,但我其实……也是怨恨过这里的。”
像埃文一样。
“了那是毫无疑义的,圣殿是无辜的,而且已经发生的那些……都是无法避免的事,”他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停顿住,用一种平静的目光盯着卡洛斯的眼睛——每一个新的开始,都需要一把利刃,剜去旧的伤疤,“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卡尔,我和你不一样,我生来什么都没有,无论爬得多高,也始终剔除不掉骨子里的自卑,它就像一个陪伴我多年的影子,时时禁锢着我不能走到阳光下,隐瞒别人,也隐瞒自己,对于自己能抓住的每一样东西,都歇斯底里地渴求更多。”
卡洛斯愣愣地看着阿尔多,他记得当年阿尔多是一个非常讨厌别人接近的人,他那么骄傲,又那么敏感,连一句关于他血统的事都不许别人提,也从来不许别人问,就像一只自我保护过度的小刺猬。
可他现在,却以一种懒散而随意的姿势靠在床头,手里甚至拿着可笑的药膏,一边忍不住疼得皱起脸来,一边轻描淡写地揭开自己的逆鳞。
“你可能无法理解,”阿尔多平铺直叙地说,“但我就是永远也不能像你一样潇洒地抛开那些挡住你脚步的东西,是的,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是……我还是无法抑制地被你吸引,爱着你,绝望地怀念着你。”
“所以我留下来,把所有的事情做完,哪怕永生永世不得安宁,但这是我们曾经共同守护过的地方,这让我有种……我和你始终还是有着某种联系的错觉。”他突然开心地笑起来,“可是你看,后来这不是错觉了,神真的把你送还给了我。”
“我其实明白的。”卡洛斯突然低低地说。
为什么不理解呢?时隔经年,他也不再是圣殿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小纨绔——对于一个从小就被灌输着“宁死不毁誉”的孩子,在他仓皇逃离圣殿的那一晚,他就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从此过上失去一切、苟且偷生的日子。
精神上的阉割,永远比肉体上的来得更加让人痛苦。
他明白什么是一无所有,也明白什么是暗无天日。
阿尔多坦言自己怨恨过圣殿——这个地方成就了他,却也禁锢了他,让他生前死后都殚精竭虑,不得自由。他的坦率让卡洛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他不愿意回忆的十六岁。
是的,后来他们长大了,变得不那么愚蠢了,都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
帕若拉被人骨盒子里的撒旦附身,成了他的傀儡,人骨盒子里的恶魔曾经被弗拉瑞特……或者和弗拉瑞特家沾亲带故的某个神通广大的祖先砍成了几段,封印在其中,而所谓的“光明天赋”,其实也只不过是一种延续到子孙血脉里的献祭结果。
那只是恶魔的报复。
况且……一个十六岁的孩子,你能苛求他什么呢?他连自己与生俱来的那点小狡猾都遮掩不好——还是一个像阿尔多那样的孩子。
卡洛斯对自己这样说着,可是大概恰恰正是因为这样,一直以来,他才固执着不愿意再和阿尔多发生一点联系,哪怕连基本的朋友关系都不愿意维系。
阿尔多总是让他想起年少时候那自以为热烈、其实脆弱尴尬的感情,带来所有他已经深深埋葬、不想再提起的过去。
他对卡洛斯来说……就像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魇。
风刀霜剑,对于已经羽翼丰满的人,能造成的伤害总是有限,唯独那些尚且稚弱的时候受过的伤,总是盖在坚硬的铠甲之内,尽管谁也看不见,却是连岁月也压不平的褶皱,哪怕多年后试图忘记或者已经忘记,它们都会渗透到一个人的骨髓里,等着合适的时机,就生根发芽,刺破肺腑和皮肤,长出晦暗的藤蔓。
恐惧和痛苦,能毁了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感情。
他试图原谅,试图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试图做一个无私的情圣——为对方生死无憾,毫无抱怨,可是他不能。
卡洛斯?弗拉瑞特,一直……也只是个人。
阿尔多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一只手撑在卡洛斯身边的墙上——尽管他十分想伸出两条胳膊把他圈在里面,但是阿尔多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那会让卡洛斯感觉被逼到绝路,让他好不容易软下来的心再硬起来,嘴里不定又会说出多伤人的话。
虽然在忍受范围之内……的那是杀伤力真的不容小觑。
“我们重新开始吧。”他用一种近乎央求的声音小声说,“别再躲着我,别故意不和我说话,别连看都懒得看我一眼……求你了。”
卡洛斯沉默。
“求你了。”
“我……”
卡洛斯开口的时候,阿尔多连呼吸都屏住了。
卡洛斯偏头躲开他的视线:“我考虑一下。”
然后卡洛斯飞快地绕过阿尔多直奔卫生间,背对着他说:“你不是说要去圣殿么?别磨蹭了。”
阿尔多侧身靠在墙上,看着在自己面前关上的卫生间门,脸上恳求的表情退去,慢慢露出一个笑容。
只要死刑变成死缓,他就能进一步让它变成有期、减刑乃至最后无罪释放。
不错的开始,阿尔多对自己说,捡起椅子背上搭的外衣,回到自己房间梳洗整理。
反倒是伽尔见到卡洛斯的时候大惊小怪了一下:“说真的,被差点吞了半个脑子的人是我吧卡尔?为什么你像睡美人一样躺下就起不来了?我险些以为要去弄一个谁来把你吻醒了——你的脖子怎么了?”
“我讨厌高领衣服,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只被掐着脖子的鸡,”尽管这么说,卡洛斯仍然颇有些心虚地拉了一下为了遮住某个伤口而特意弄上的高领,没好气地翻了伽尔一眼,“另外,歇菜先生,你趴下的时候我去死亡谷打怪兽了好吗——你手上拿着的是什么鬼东西?”
“莉莉和迈克送给你的,他们来探望过你。”伽尔笑得颇为不怀好意地把一张海报递给他。
卡洛斯一边的眉毛越挑越高,横看竖看了半天,才迟疑地问:“这个下巴有一公尺长的……是个人?”
“迪斯尼《睡美人》动画片里的男主角,”伽尔唯恐天下不乱地解释说,“就是负责把沉睡了一百年的公主吻醒的那个……”
阿尔多从楼上走下来,随口问:“谁沉睡了一百年?”
伽尔哑然,意识到这位沉睡了一千年的,真正的“睡美人”无意中中枪了,然后他注意到了阿尔多嘴角的淤青,目光在上面停顿了一下。
阿尔多淡定地假装它是不存在的,没有丝毫想要解释的意思,好在伽尔不是埃文,只看了几眼,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卡洛斯把那张愚蠢的海报糊到了伽尔头上,随口抱怨说:“你们这一串混账不肖子孙,总有一天会遭报应的。”
伽尔跟着应景地大笑了两声,然后看着他往外走的背影,一边飞快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飞快跟上,一边苦涩地想:现在自己这样,可不就是遭报应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