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猴孩子带着条狗,趁夜浩浩荡荡地前往小荒山,果真找到了一个古老的石洞。
“我看这些痕迹得有百十来年了。”周以棠就着火把上的微光,抚摸着墙上的划痕说,说完他又有些懊恼,因为其实他只能看出那些痕迹陈旧,“百十来年”纯属自己顺口胡诌,家教从小教他“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在李瑾容面前总是忍不住显摆多嘴,一时又羞又愧。
幸好,他太煞有介事,其他傻孩子也没那个见识当场揭穿。
李瑾容凑过来看了一眼,断言道:“不是刀剑,豁口太粗,应该是斧子之类。”
周以棠后颈一僵,含糊地应了一声,好半天才敢偷偷回过头去,却见李瑾容已经毫不拖泥带水地走远了,才失望地松了口气。
山洞很深,回音悠长,有一些人迹,但年代实在太久远,不知是哪一位落难的高手设下迷阵后在此地落脚,阵法的主人悄无声息来,又悄无声息地走,除了一些沉默的刀斧痕迹,连只言片语也不曾留下。众孩童很快就无聊起来,李二郎率先打了个哈欠,把偷偷藏起来的蛇形小笛子拿了出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瞎吹,发现一点声音也吹不出来,便没趣道:“姐,咱们走吧,我困了。”
李瑾容正要说什么,突然,黑虎家的狗呲出了牙,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扯着嗓子狂叫起来。凶狠的狗叫声在山洞里来回回响,竟有些说不出的凄厉意味,黑虎一激灵,瞪圆了小眼睛。
李瑾容一伸手按住自己从不离身的长刀,顺着狗的目光望去,然而四处黑灯瞎火,她什么都没看见,狗叫声震耳欲聋,听也听不出什么,她“嘘”了那狗两声,可往日一喝止便老实的狗居然不听话,紧紧地夹着尾巴,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咆哮,前爪在地上抓出了几道痕迹。
李瑾容后脊无端升起一股寒意。
黑虎一哆嗦:“它……别是看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
此言出口,众孩童立刻乱成一团。
李瑾容:“闭嘴,少放屁!”
周以棠皱眉道:“别管了,狗害怕,里面肯定有东西,我看咱们还是先撤。”
李瑾容想了想,将长刀提在手里,冲黑虎等人一摆手:“走!”
众孩童此时已经害怕了,连忙牵着狗,一窝蜂地往外撤,脚步声一片混乱,在阴森的山洞里来回回想,越发恐怖。李瑾容自觉断后,面朝山洞深处,提刀倒着往外撤,十分戒备。突然,她手中火把剧烈地晃了一下,一股腥风扑面而来,她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黑影是什么,已经本能地将长刀架了上去。
下一刻,她被那东西撞得横着飞了出去,火把陡然脱手,一串火星“呼啦”一下砸了出去,那东西被火光燎得微微往后缩了一下,巨大的影子晃动在石壁上,露出一只缩成一条缝的竖瞳。
落地的火把原地滚了两下,“呼”地灭了。
那竟是一条足有合抱粗的大蟒蛇。
照理说,蜀中鲜少能见到这么大的蛇,而且蟒蛇通常行动缓慢,即便捕猎,也往往埋伏在某处守株待兔,倘若一击不中,大抵也不会不依不饶地追。可这条巨蟒好像是疯了,被李瑾容一刀撞在脸上,又被脱手的火把燎了一下,竟没有一点退缩的意思,反而飞快地调整头尾,闪电似的冲李二郎张开大嘴,再次扑了过去。
李二郎吓得鼻涕都顾不上擦,一双手在身上乱摸片刻,发现除了他偷偷顺出来的小笛子,身上连张铁片也没有,眼看大蛇逼至眼前,李二郎两条小短腿好似长在了地上,挪不动分毫。就在这时,一把长刀横着飞了过来,从侧面撞上蛇头,来势汹汹的大蛇脑袋被撞偏了,它愤怒地猛地一扭头,转身对上胆敢打断它捕猎的蝼蚁。
李瑾容将她一身轻功发挥到了极致——提气一跃踩上了巨蟒蛇身,感觉脚下滑得几乎不着力,她忙一拧腰,踉踉跄跄地从蟒蛇背上掉了下来,险而又险地与遍生倒刺的大嘴擦肩而过。
李瑾容转头冲一帮吓傻了的大小孩子们吼道:“还不跑!”
李瑾容很少和蜀中的熊孩子们混在一起捣蛋,但兴许是每个人都被她揍过的缘故,危急情况下,众猢狲对她的话异常顺从,集体撒丫子开始往外狂奔,虽然年纪小,但毕竟都是名门之后,竟然也没乱。
大蟒蛇彻底被激怒了,高高地昂起头,粗壮的身体游龙摆尾似的扫过来,李瑾容本来就没站稳,狼狈地就地滚开,躲得险象环生,几次三番险些被大蛇缠住。她天资卓绝,一向自视甚高,此时居然被一条畜生逼得到处乱滚,心里非但不惧,反而升起一把无名火。
李瑾容倏地往前蹿了一步,听着身后令人头皮发麻的摩擦声,纵身蹿上山洞石壁,转身,拔刀便砍。小女孩手上的长刀当当正正地撞上了巨蟒张开的大嘴,她到底年纪幼小,气力不足,握刀的小手上顿时被震得开裂,后背重重地撞在石洞山壁上,一片火辣辣的疼。皮糙肉厚的大蟒蛇却只是微微见血,同时更加怒不可遏,一顿之后,它再次张开了血盆大口,李瑾容几乎能看见它口中参差不齐的利齿。
就在这时,一道火光倏地掠过,正好横在大蛇和女孩中间,巨蟒对火光还略有畏惧,梗起脖子往后一仰,一只手趁机伸过来,一把拉起李瑾容,猛地将她往洞口方向扯去。拉住她的那只手的手心上布满了冷汗,手指冰冷得像冻了一宿的铁器,李瑾容没料到这时候竟还有人等她,不由得一愣,抬头望去,发现来者竟是那一根手指就能戳一个跟头的小书呆。
周以棠不知从哪弄来了两根火把,一根丢出去了,另一只手还拿着一根。
他死死地攥着李瑾容的手腕,用力将她往前一甩,自己略微错后她半身,侧过身,以拿着火把的那半身挡在巨蟒与李瑾容之间。
李瑾容其人,天生与正常人不同,遇到什么突发情况,她很少会像别人一样感觉到恐惧,好似就没长出“害怕”那根筋——即使随着年龄增长,她渐渐能基本判断出什么东西比她强大,但知道归知道,真遇到事的时候,兴奋或是愤怒总能占上风,什么她都能跃跃欲试地挑战一二。
此时,她在这么个节骨眼上,竟还有暇以一种十分新鲜的目光打量周以棠——那小书呆是个小白脸,笔直的眉与眼珠却又漆黑,黑白分明、十分清秀,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清晰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让李瑾容想起她逮到过的一只年幼山猫,分明是个小毛团,哆嗦成一团,还要战战兢兢地冲人亮出稚拙的小爪子。她不知哪根筋搭错,居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周以棠简直已经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撑着自己这两条腿了,那巨蟒不知是不是活太久,俨然已经成了精,虽然怕火,却好似知道火把是能被吹灭的,一边追,一边不停地往上扑,试图借着行动间掀起风吹熄他手中的火。每次巨蟒扑上来,他都觉得这团晃得一塌糊涂的火苗要完蛋,狂跳的心快要顶破脑壳,而在这节骨眼上,那不知缺了那根弦的小姑娘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这一刻,在这个蛇洞里,周以棠终于看出了李大小姐的真面目。他用力将李瑾容往洞口方向一搡,有生以来头一次正经同她说话,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笑……笑什么,还不快跑!”
李瑾容道:“你这书呆好没道理,难不成哭就能把它哭死?”
说话间,大蛇又一次扑上来,火苗剧烈地颤了一下,猛地缩成一团,周以棠的心也好似跟这那火苗缩成了一团,他闻到蛇嘴里那叫人作呕的腥臭气,手软得几乎没了知觉,与此同时,李瑾容一步越过他,抓住这一瞬的空隙,再次将手中长刀送了出去。
巨蟒剧烈地一颤,李瑾容方才被震伤的手再次涌出血来,倒退好几步,靠石洞山壁才站住,她咬牙切齿道:“我回去就把‘斩字诀’连上十万八千遍,非得剁碎了这畜生的脑袋炖蛇羹。”
周以棠觉得她简直像个走在路上摔倒了,就非得把地面给砸出个窟窿的小孩子,无奈道:“妹子,你不如先想想我们还回不回得去!”
因她那一刀的缓冲,周以棠手中那哆哆嗦嗦的小火苗又苟延残喘地重新着了起来,孩子与巨蟒再次彼此僵持起来。就在这时,只听外面传来一声闷响,剧烈的亮光顺着洞口传了进来,原来不知哪个小猢狲身上带了个从大人那偷来的联络烟花,方才都跑慌了,这会才想起来,紧接着,临阵脱逃的李二郎跑着跑着发现他姐没跟上来,连忙又哆嗦着小短腿往回赶,一边跑一边在洞口大叫:“姐!姐!你在哪呢?”
而这倒霉孩子叫还不算,可能是怀疑自己动静不够响,他还在原地使劲蹦着跺地,又把那蛇形的小笛子拿起来使劲吹,方才一直不响的小笛子“不负众望”,在这时候竟发出了一声能刺穿人双耳的尖鸣。
山洞中的巨蟒活似被施了定身法,周身一僵,昏黄的眼睛直直地竖在脸侧。
一股前所未有的战栗爬上了周以棠的后背,他当机立断,用尽全力推了李瑾容一把:“快……”
这时,巨蟒突然动了,它倏地抬起头,好似发出了一声听不见的咆哮,竟连火也不顾了,一口咬了下来,危机之中,周以棠别无办法,只好竟手中火把抛了出去,他运气不错,火把竟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巨蟒面门,飞溅的火星跳进了那畜生嘴里,巨蟒痛苦地原地摆动庞大的身躯,周以棠趁机死命拽住还想着冲上去与那蛇大战三回合的李瑾容,往洞口跑去。
已接近破晓,洞口处有了隐约的亮光,周以棠觉得腿简直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全凭着本能在摆,身后要命的窸窣声越来越近。
周以棠看见扒在洞口的李二郎面露惊恐,而同时,劲风袭向他后背,他本能地一回头,便能看见一张咬下来的大嘴,那一刻,小书生脑子里居然连“完蛋”俩字都没有,装满了半懂不懂的经史子集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只记得他松开了李瑾容,张开两条麻杆一样的胳膊,奋力挡在女孩和巨蟒中间,甚至闭上了眼睛——
然而李瑾容可不是会闭眼等死的,她轻叱一声,提刀砍向巨蟒的獠牙,然而她手中刀尚未来得及送出去,眼前便有极清亮的刀光一闪,擦着她头顶,自下而上地捅了上去,只听“噗”一声轻响,巨蟒那颗好似无坚不摧的脑袋被这一刀直接顶到了石洞顶端,蛇身撞在山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瑾容纳闷道:“咦?”
她保持着砍了一半的动作,一仰头,就看见了李徵气得发青的脸。
半个时辰以后,大半个蜀中都被惊醒了,各家闻听这惊魂一宿,连忙把自家熊孩子和狗一起领回去,叫他们饱食了一顿“竹笋炒肉”。
李瑾容和李瑾锋两个是被李大侠一只手一个,揪着后脖颈子给拎回去的——由于周以棠认错及时,且李大侠没长第三只手,小书呆逃过一劫,得以有“尊严”地自己走回去。
后来才知道,原来李二郎偷摸拿出来的笛子名叫“引蛇笛”,是南疆小药谷那边的人控蛇用的,南疆自古有玩蛇控蛇之法,倘若使用得当,能将方圆数里的蛇都引过来,供其驱使——当然,不得当就只能被愤怒的大蟒蛇狂追了。
因为这件事,李二郎被李大侠揍得哭声绕梁三日,差点让鼻涕呛死,李瑾容见势不秒,趁弟弟遭殃的时候直接蹿上了树,躲了两天没敢下来。周以棠习武才刚入门,不禁打——被罚每天在梅花桩上站马步。
经此一役,周以棠算是彻底和蜀中的猴孩子们混熟了,同时彻底明白了在李姑娘面前不敢说话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初见时那杏核眼、冷若冰霜的小女孩彻底分崩离析,注定是个美好的幻觉。
破灭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