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想,这种一生下来就是自由身的‘大造化’之人,不就是我家阿翡么?”谢允拉了拉周翡的长发,周翡办完寨里的琐事,就马不停蹄地赶到了蓬莱,方才洗去一身尘土,正在屋里晾头发,听谢允讲他当年在“空门”前跳脚砸门的故事解闷,谢允摸着她的头发干得差不多了,便动手动脚地拿在手里玩,“往后遇到沟沟坎坎,你这团师父钦点的福气可要保护我。”
周翡掐指一算,谢允那时不到十岁,按理应该是个撒尿和泥岁数,而他居然已经能跪坐蒲团,完整地听完老和尚这一通经,再想想自己那鸡飞狗跳的童年,她不由得有点自愧不如,问道:“师父这么一说,你就还俗了?”
谢允一手拢起她的长发,一手捏起周翡的下巴,答非所问道:“我娘子真是好看。”
周翡两根指头弹飞了他的咸猪手,谢允小小地吃了一惊——他一手推云掌不说空前绝后,好歹也能算个举世无双,又身负师叔毕生修为,居然差点没躲开,被周翡的指风扫了一下手腕,有点麻。
谢允诧异道:“奇怪了,你什么时候趁我不注意拜了名师,这指风里的破雪刀意快入化境了。”
周翡白了他一眼:“我同楚楚说几句话,你还要追着旁听不成?”
谢允一想也是,除了给四十八寨的事情跑腿,周翡大多被他黏着,仔细算来,果真也就只有她跟同龄的几个姑娘闲坐消遣时,他不大方便陪同。
因缘际会,吴楚楚这闺秀中的闺秀竟在四十八寨扎下了根,因天生资质有限,开始习武又晚了些,这些年来功夫只是平平,在江湖中连个三流也算不上,偏偏她不辞劳苦,天南海北地替各大门派规整失传的典籍,倘若单是嘴里论道不动手,依她这旁观者清的见识,往往能令当局者醍醐灌顶,很有些歪才。
谢允奇道:“难不成你娘把破雪刀也传给她了?破雪刀不是你李家的不传之秘么?”
周翡一摆手:“我们四十八寨没有所谓‘不传之秘’,我娘当年不传,只是她那时觉得我辈皆蠢材,大当家日理万机,懒得浪费那功夫雕朽木。她现在凡事支使李晟去干,自己清闲了,又觉得楚楚不是朽木,自然愿意教她。破雪刀是我外公一生之作,不过他老人家生前在三道中只走通了‘无锋’,临终仍自觉九式未通,所以没有留下典籍,只有我娘常年跟在他身边,耳濡墨染学了来,正好交给楚楚整理归纳,她时常来问我,一来二去,反倒成了我向她请教。”
谢允笑道:“当年中原武林,门派林立,无不敝帚自珍,唯恐自家秘籍被外人瞧去一眼,到如今各自零落衰败,靠吴小姐一个外人牵头帮着苟延残喘,反倒是你们这些敞开门,任人学的四十八寨传承至今,这些事说来真是吉凶莫测。”
周翡嗤笑道:“吉凶莫测?但凡能流传下来的功夫都有精髓,烂大街的功夫,练到了极致,也未必比不上别人,武学一道,殊途同归,怎么,拳脚腿掌还要按品级分封个妃嫔媵嫱么?挖空了心思去窥视别人家功法的,还有那玩命捂着一点残本不给人看的,都是一路没出息的蠢货,就算传承下来有个什么屁用?”
谢允:“……”
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不知怎么的,从周翡嘴里说出来,自然有一番让人牙根痒痒的狂妄,他们家这条水草精,不言语的时候也算是眉清目秀、赏心悦目,但凡张嘴说话,必能损人一个跟头。想当年她初出茅庐,武功尚且稀松时,就有一颗狂得上天入地的心,现在就更不用说了。
谢允叹道:“可不是么?多谢娘子肯为为夫这没出息的蠢货留在凡间,不然我看这九天十地要装不下您老了——哎,你想梳个什么头?十字髻?凌云髻?飞天髻……唔,梳个堕马髻也好看,只是梳了这头你要老实点,不然一会就挣散了。”
周翡除了年幼时有王老夫人给梳过像样的头,自己基本只会随便一捆,全然摆弄不来那些花样,偶尔想要美上一美,都只能低声下气地求某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应了一声:“……哦。”
梳头梳了一半,周翡突然想起自己方才好像问了句什么,被谢允打岔打过去了:“我刚才……”
“别乱动,”谢允将她的脸扳正,头也不抬地说道,“对了,你去济南的时候,有个行脚帮的兄弟过来送了封信,杨兄邀你去南疆,去不去?”
“邀我去南疆揍他?”周翡果然将方才的话题放在了一边,“行吧,下雪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谢允透过铜镜看了周翡一眼,蓬莱岛上都是一帮老头,鲜有铜镜,这镜子不知是从哪个箱子底扒拉出来的,模糊得几乎看不清人影,是以他这一眼十分不动声色,他若有若无地笑了笑,四两拨千斤地将话题带到了天南海北,让周翡忘了她方才想问的话——
“师父这么一说,你就还俗了?”
八九岁的男孩,心里装着一万件想不通的事,执拗又愚蠢,怎么听得进老和尚枯玄幽涩的长篇大论?他当时被同明大师的话震住,隔天转脸就忘了,一到要“冬三九、夏三伏”地用功时,什么大道理都不顶用。
王公公是个不会武功的瘸子,小皇孙的“风过无痕”已经小有成就,想躲开那喋喋不休的老货轻而易举,王公公人影也见不到,在偌大一个蓬莱岛上口干舌燥地呼喊了三天,没人理他,王公公闭了嘴。
就在小皇孙以为自己终于取得胜利,得意洋洋地爬到树上,准备朝他耀武扬威时,他看见王公公将一封血书挂在胸前,拿了陈大师的鱼线,半夜三更关上门,将自己吊在了房梁上。
尸体叫鱼线抻长了一寸半,老太监汗马功劳,死不瞑目。
谢允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也许是惊动了同明大师,叫师父抱下来的,也许是自己摔下来的,那一段记忆模糊不清,至今回忆起来,依然只有那随风摇荡的尸体大睁的双目和触目惊心的血书。
他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天性柔弱任性的小皇孙终于被“拨乱反正”,成了为复国而生的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