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那黑衣男子抬头看了对面的醉汉一眼,方才晃晃悠悠的醉汉好像一瞬间酒就醒了,嘴里的小曲竟戛然而止。片刻后,他不自然地站了起来,有些踉跄地穿过人群,居然仓皇而去,而且走出老远还颇为心有余悸地回头张望。
周翡有些纳闷,见那黑衣男子坐姿端正,脸上蓄了胡须,目光平和,并不怎么凶神恶煞,她盯着他看了几眼,随后居然看出点眼熟来,搜肠刮肚地回忆了片刻,吃了一惊——因为认出此人就是当年在岳阳城外传她《道德经》与蜉蝣阵的冲霄子道长!
周翡心道:他这是还俗了吗?
冲霄子虽与她萍水相逢,却间接救了她一命,让周翡好歹没被段九娘玩死,此时机缘巧合见了,于情于理,她都该前去拜会一下,她当即打算穿过喧闹的人群,往冲霄子那边去。
不料她方才一动,那黑衣的冲霄子竟好似若有所觉,他猛地往这边看过来,目光如电似的射向周翡,还不等她远远地致意,冲霄子便突兀地扭开了视线,好似躲债似的站起来,侧身闪入人群中。
周翡莫名其妙,十分不解,便要追过去。
可是好似整个齐鲁之地的叫花子与小混混们全都来柳家庄蹭饭了,不断有碍事的人横挡路,那老道冲霄子好似一尾滑不留手的黑鱼,转眼便要没入人潮。
周翡忍不住开口道:“前辈!”
她话音没落,不远处忽然一阵喧闹。
只见一队家仆抱着热气腾腾的寿桃从院里面送出来,刚好挡在了周翡和冲霄子中间,等他们过去,冲霄子已经不见了踪影。院里笙箫鼓乐乍起,主人家还请了乐班来,女孩子清亮的声音从里院透了过来。
周翡拄着碎遮,一转头,发现李晟也不见了,她不由在原地皱起眉来,心想:他认出我了吗?可他躲我做什么?
这时,吴楚楚吃力地挤到她身边,一拍周翡肩膀,冲着她耳朵大声道:“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她怀里抱着一摞旧书,在挤来挤去的人群中小心翼翼地伸手护着。
周翡忙伸手替她接过一半,问道:“这是什么?”
“柳老爷叫人送给我的,”吴楚楚道,“说是今日府上太乱,不能同我好好聊一回,万分过意不去,便将多年心得写来给了我。”
师父教徒弟都未必有这么用心。
吴楚楚又道:“咱们这么走了是不是不太好,怎么也得进去亲自道声谢吧?”
周翡也很想见识一下这位柳老爷是何方怪胎,闻言没有异议,两人便小心翼翼地擦着边来到了内院。
院中桌椅板凳摆得满满的,连墙头上都坐了人,中间搭了高高的台子,台上几个水灵灵的姑娘各自吹拉弹唱,好不热闹。
两人方才找了个角落站定,台上的女孩子们便集体一甩水袖,行云似的齐齐退了场。
院里“咣当”一下敲响了锣,喧闹的人群登时一静。
只见座中一个喜气洋洋的中年人站了起来,想必正是此间主人柳老爷,此人身高不到五尺,生得圆滚滚的,给他一脚就能滚出二里地去,一笑起来见牙不见眼。
柳老爷站起来,没急着发话,先是假模假样地四下寻摸一番,找了一排台阶,颠着小短腿往上爬了好几层,而后手搭凉棚往四下一扫,见自己比其他站着的人都显得高了,这才甚是满意地点点头,在众人的哄笑中拱手道:“见笑,见笑。”
他拿自己的个头开完玩笑,便怡然自得地整了整衣襟,朗声道:“今日是我老娘八十四寿辰,俗话说了,‘七十三、八十四,那谁不叫自己去’……”
众人又笑,戏台旁边站起来个干瘪瘦小的老太太,精神矍铄地拿着手中的扇子去砸他:“王八羔子,你咒谁呢?”
柳老爷抱着脑袋躲开老娘一扇子,他脑袋大胳膊短,十分滑稽,嬉皮笑脸道:“娘啊,你让我说完——我偏不愿意信这个邪,这才将大家伙都请来,热热闹闹地办个大日子,什么坑啦坎的,都给它踏平了!诸位今日肯来,肯赏我柳某人的脸,我都领情,一定得吃好喝好,多吃一口肉,便当是多给老太太壮一口阳……”
旁边有人把酒都喝喷了,满座哄堂大笑,八十四的老太太闻听这通满嘴跑马,气得一把抓起拐杖,指挥着两个大丫头搀扶,颤颤巍巍地要亲自上前,将那柳老爷一拐子打下台来。柳老爷一边抱头鼠窜,一边叫道:“娘!娘!儿子贺礼还没拿出来给大家伙看看呢,哎呀!您也给我留点面子。”
戏台后面的琴师们也是促狭,见此情景,锣鼓又起,给狂奔的肉球柳老爷施了一段妙趣横生的伴奏,唱曲姑娘的轻笑声夹杂其中,裙裾在幕后若隐若现,准备要上台再唱一段,墙头上的汉子们纷纷伸长了脖子,准备第一时间叫好,突然,喧闹的人群好似突然出了什么问题,从外围开始,疫病似的静默飞快地往里院蔓延过来。
人群莫名其妙,一传十十传百地安静下来,琴师“铮”地一拨琴弦,随即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不对,一抬掌压住了琴弦,颤动不已的弦与琴两厢碰在一起,传出刺耳的“咯”一声,在一片寂静中分外明显。里头的人嗅到紧张的气息,不明所以地往外望去,便见一个柳家庄的家仆面无人色地挤开门口的人跑了进来:“老、老老爷,外、外面来……”
他话没说完,身后便突然有人受到了莫大的惊吓一般乱了起来。
接着,几个带着铁面具的人大步走进来,好似一群行走的妖魔鬼怪,所与人第一反应都是躲他们远点,一时间,他们所到之处便如那神龙分海一般,摩肩接踵的人群自中间起一分为二,让出好大一处空地给这群不速之客,恐慌的人们挤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这几个人大摇大摆地闯进来。
周翡听见周围好几个人小声将“铁面魔”三个字叫出了声。
吴楚楚与她咬耳朵道:“好像是那位殷公子的人。”
周翡的拇指轻轻摩挲着碎遮刀柄,低哼了一声:“阴魂不散。”
殷沛这些年的丰功伟绩,但凡是长了耳朵的就有耳闻,堪称恶贯满盈,仅就作恶这一点,他以一敌四,青出于蓝地压过了昔日活人死人的魔头们。
吴楚楚皱起眉,忧心道:“我半路上就听人说他最近突然开始在这边活动,没想到竟然是真的……他不会对柳老爷不利吧?唉,那个殷公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翡没吭声,目光从安静又慌张的人群中扫过——四十八寨的烟花,李晟,冲霄子……她总觉得今日这场寿宴有什么不对劲。
戏台后面的琴师好像也有些紧张,将琴弦压出了几声发涩的摩擦声。过寿的老太太不知是吓着了还是怎的,方才还生龙活虎地追打儿子,此时却面色铁青、浑身发抖,好似马上就要厥过去,须得两个丫鬟一边一个扶着才能站稳。
柳老爷冲丫头们打了个手势,叫她们将老太太扶到一边去,自己收敛笑容走上前去,冲着为首的面具人道:“来者是客,诸位居然到了,便请上座好不好?”
“上座”的人显然不大欣赏这帮芳邻,闻听此言,立刻如临大敌地站起来一片。几个面具人却没吭声,训练有素地走上前来,站成一排,转身背对着柳老爷,冲着门口齐刷刷地跪下了,而后几个人抬着一把硬木肩舆走了进来,上面坐着个戴铁面具的人,惨白的手搭在一边,一只怪虫安静地伏在他手背上,触须一起一伏地动着。他已经瘦得脱了形,面具下的两腮嘬了进去,下巴越发尖削,尚不到而立之年,嘴角两道法令纹已经开裂盘在他脸上,将泛着些许乌青色的嘴角压了下去,简直没个人样。
周翡横看竖看,除了来人腰间挂着的山川剑鞘,愣是没看出一点熟悉来,她忍不住问吴楚楚道:“这人真是殷沛?”
吴楚楚小小地打了个寒噤,手背上冒出一层鸡皮疙瘩。
肩舆落地,殷沛却不下来,抬着他的一个面具人恭恭敬敬地上前几步,头冲殷沛趴在了地上,那殷沛这才缓缓站起来,踩着抬轿人的后背下了肩舆。周翡眼尖,见那趴在地上当地毯的抬轿人袖子微微撸起,露出手腕上一只曾被李妍调侃成“王八”的玄武刺青——竟是当年丁魁手下的旧部!
“热闹啊。”殷沛踩着活人地毯,阴惨惨地开了口。
也不知是不是他形容太过可怖,戏台后面的琴又不知被谁不小心碰了,“呛啷”一声长音,在落针可辨的院子里显得分外高亢,能吓人一跳。
周翡耳根轻轻一动,目光倏地望向戏台,觉得这琴声有些耳熟。
柳老爷面色紧绷,开口道:“敢问阁下可是‘清晖真人’?”
那戴面具的嘴角一提,修长泛青的手指轻轻掠过怪虫的虫身,那怪虫地触须飞快地震颤起来,发出诡异的轻鸣。
“柳大侠不都接到信了吗?”戴着铁面具的殷沛道,“怎么,东西没准备好?”
柳老爷脸上的肥肉颤了颤:“今日是家母寿辰,又有这许多朋友在,真人可否容某一天,隔日定将您要的银钱供奉送上。”
殷沛笑了一下,说到:“寿宴?那我们可谓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了,怎么也要来讨杯酒水喝了……哟,那是什么?”
他目光投向那戏台旁边两个柳家庄的家仆,两个家仆手里抬着一口小箱子,殷沛目光一转过去,那两个家仆就好似被毒蛇盯上的青蛙,吓得两股战战,几乎不能站立。
柳老爷冷汗涔涔,声音压抑地说道:“是柳某给家母贺寿的寿礼。”
殷沛“哦”了一声,问道:“贺礼为何物啊?”
旁边一个管家模样的老者几乎将腰弯到头点地的地步,小心翼翼地说道:“乃是……一件古、古物,相传是龙王口中所衔的宝珠,含在口中可避百毒……”
“哦,”殷沛一点头,好似不怎么在意地摸了摸手中怪虫,“避毒珠也算个稀奇物件吧,说起来,我年幼时也曾见家中长辈收过一颗,后来家道中落,便不知落在何方了?如今想来,东西未必珍贵,只是个念想罢了——拿过来给我见识见识。”
周翡听出来了,这颗避毒珠说不定就是殷家之物,后来不知怎么机缘巧合落到了柳老爷手上,殷沛就是为了它来的。她一时有些感慨——殷沛到如今依然惦记着四处收集殷家旧物,却将自己这殷家唯一的血脉变成了这幅德行。
柳家庄一帮人谁都没敢动,殷沛嘴角的笑容便塌了下去,绷紧成一条线,阴恻恻地问道:“怎么,我看不得?”
他说这话的时候,声调略微提高了一点,手上的怪虫跟着转过头,一对可怕的触须指向抬着箱子的家仆。一个家仆“噗通”一下跪了下去,整个内院中气氛顿时紧张得像一根拉紧的弦,方才柳老爷嬉笑间带起来的热烈气氛荡然无存。
周翡眼角一跳,将吴楚楚往后拉了一点,自言自语道:“这真是殷沛吗?”
“你觉得有问题?”吴楚楚本来心里很确定,听周翡这么一问,忽然也动摇了,迟疑道,“可是除了殷沛,那怪虫不是碰到谁,谁就会化成一滩血水吗?李公子同我说过,一般蛊虫只认一个主……”
“嘘,”周翡竖起一根食指在自己唇边,道,“‘李公子’瓶子不满半瓶子晃,别听他扯淡。”
她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神经已经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