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天门锁,一段锁链,左边牵着近乎禅意的极静,右边牵着叫人眼花缭乱的莫测。
小小的水榭中一时鸦雀无声,落针可辨。
不知过了多久,赵明琛才难以置信地说道:“三哥,你……”
他们都知道懿德太子的遗孤端王是个怪胎,文不成武不就,一天到晚浪荡在外,宁可过得穷困潦倒满世界要饭,也不肯回端王府当他清贵的王爷。建元皇帝常年派人追着他跑,就为了偶尔逢年过节时能将他抓回宫中过个年。每每提及这侄儿,赵渊都得先表示自己想要撂挑子还位的“梦想”,再针对这怪胎皇侄一言难尽地痛心疾首一番。
可是……这一招便逼退朱雀主的高手又是谁?
然而谢允此时却并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轻松写意,朱雀主毕竟是成名高手,纵然受伤也不容小觑,谢允两次出手,几乎使上了十成功力,只觉自己内息过处,好似有彻骨的西北风从奇经八脉里刮过去,他虽没有露出痛苦,脸色却又惨白了几分。
“别‘你我他’了,”谢允强忍着蜷缩成一团寻找热源的渴望,一把抓住赵明琛的肩膀,将他往白先生怀里一塞,简短地说道,“走!”
几步之外的木小乔捂着自己的胸口,神色晦暗不明地望着谢允。
谢允冲他一拱手:“朱雀主请了。”
木小乔一照面就知道自己不是谢允的对手,更不用说旁边还有一把未归鞘的望春山,他虽然疯,而且热爱同归于尽,却不怎么喜欢自取其辱,见大势已去,便没再动手。谢允无意为难他,客客气气地冲他一点头,便一拉天门锁,将周翡拽走了。
两人方才走出几步,木小乔突然在身后说道:“那个丫头,你用的是李徵的破雪刀吗?”
周翡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
她第一次见木小乔的时候,那时她和他隔了一个山谷那么远,见他与沈天枢和童开阳等人动手,认为这个传说中的朱雀主已经可以位列“妖魔鬼怪”范畴,非人也。而今,她终于看清了这活人死人山的大魔头,发现他身形不过与谢允相仿,只是个略显清瘦的普通男子,他靠在水榭中溅了血的柱子上,面色苍白,沾染了一身说不出的倦色。
周翡与这凶名在外的大魔头没什么话好说,只一点头,便随着谢允快步离去。
赵明琛被一群如临大敌的侍卫簇拥着走在前头,谢允却与他相隔了几丈远,不肯并肩而行。他兀自出了会神,低声对周翡解释道:“我在我们这一辈人里排老三,十三岁那年,被我小叔接回金陵,离开旧都之后,我便一直在师门中,与宫墙中雕栏玉砌格格不入。明琛那会正是好奇粘人的年纪,不知怎么特别黏我,唤我‘三哥’,白天到处跟着,晚上也赖着不走。我一个半大孩子,还得哄着这么个赶不走的小东西,刚开始很烦他,可是宫中太寂寞,一来二去,居然也习惯了。现如今他大了,心思多了,有点……我见了他有难,却还是忍不住多操心一二。”
谢允极少谈起赵家的事,这一番话已经是罕见的长篇大论——因为周翡非但不傻,还聪明得很,又听见他和吴楚楚的对话,自然已经明白赵明琛就是眼下这番乱局的始作俑者。
这小子聪明反被聪明误,一不小心将自己也卷了进来,实在是死了也活该。周翡这会却被他牵连过来,冒着未知的风险,出手保护这个罪魁祸首,于情于理,谢允都得要多说几句。
周翡却没给他什么反应,只是一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应道:“嗯。”
谢允愣了愣,没明白她这个“嗯”是怎么个意思。
“他是个什么东西不关我的事,”周翡说道,“你愿意救他,我愿意帮你而已——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谢允转过头去看她,喉咙微动,很想说一句“多谢”,又觉得此二字自口中说出太浮,便只好又原封不动地任它落回了心里,在凛冽的透骨青中冻成了一盒精雕细琢的冰花,高高地供奉了起来。
两人飞快地追上了赵明琛等人。
赵明琛此时已经回过神来了,楚天权气势汹汹而来,是他明里的敌人,倒还好打发,可那暗中坐收渔利、还要置他于死地的又是谁?
此番他费了好大的布置、好多的心机,不但为他人做了嫁衣,还险些将自己也搭进去。他心里窝了好大一把火,烧得他已经无暇去考虑谢允这个著名的废物到底是被什么“夺舍”了。
赵明琛语气很冲地问道:“到底是谁这么大胆子,这是要连本王也要一起清理了吗?”
侍卫们都不敢吭声,只有白先生低低地劝解几句“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这回也是个教训”之类的废话。可是十五六岁刚愎自用的男孩,哪里听得下劝?别人越劝,他反而越生气,当即放狠话道:“叫本王知道了这幕后黑手,我定要将他千……”
“明琛,慎言。”谢允突然出声打断了这句“千刀万剐”,随后,谢允顿了顿,又面无表情地说道:“楚天权是曹仲昆宫中近侍,与其他北斗身份地位不同,他是曹仲昆的心腹,为何他会千里迢迢地涉险来永州,大费周章地谋夺霍连涛的慎独方印?”
赵明琛听了他这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不由得皱起眉:“三哥,你说这些……”
谢允不理他,又道:“还有年前,曹宁为何要突然发兵蜀中,你都没看出什么端倪吗?曹仲昆怕是真要不行了,才会放任儿子们争权夺势,还派自己身边最得用的人去追寻‘海天一色’这种虚无缥缈的传说,企图给自己谋个长命百岁。这些日子周先生坐镇前线,但双方短兵相接基本没有,战局始终是风声大雨点小,为什么?因为蜀中严格来说是北朝的地盘,闻将军这次发兵归根到底是师出无名,现如今曹宁一边拖着大军按兵不动,在军中经营自己的势力,他不撤军、也不出兵。他不动,周先生和闻将军也动不了,你可知这又是为何?”
赵明琛哑口无言。
“因为北朝眼下一边是曹宁拥兵自重,一边是太子频频往我朝求和,曹仲昆倘有什么三长两短,北朝便得动荡,对他们太子来说,动兵大不祥,是我们的大好时机。可偏偏我朝新政推得坎坎坷坷,皇上与周先生拔了无数盘根错节的旧势力,他们仍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眼下皇上看似说一不二,其实要真想干点什么,可谓举步维艰,那些人为削军费,必会百般阻挠这一战,处处掣肘,这么扯皮下去,我朝恐怕会错过北伐的时机。”谢允神色不复往日柔和,一口气说到这里,他目光如锥,狠狠地剜了赵明琛一眼,“除非给皇上一个不得不动兵的理由,现在你明白了吗?”
他把话说到这里,有些人已经反应过来了,白先生陡然变色,赵明琛脸上的血色潮水似的褪去,他睁大了眼睛,竟显得几分茫然的可怜相,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谢允丝毫不给他喘息的余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北斗楚天权竟敢私跨边境,谋害皇长子于永州——这就是出兵的理由。”
黄雀在后——今天真正的黄雀就是赵明琛的亲爹,当今天子。
赵明琛惊惶道:“不可能!我父皇……不、不可能!”
周翡被迫听了一耳朵赵家这点狗屁倒灶的糟心事,只好把嘴闭得紧紧的,假装自己不存在,同时胸口泛起一点说不出的悲凉,心道:我爹离家千里,就整天跟这帮人混在一起,他图什么?
这时,好似专门为了验证谢允所言不虚,赵明琛等人刚撤到后山,那催命似的哨声便紧随而至,一队人马凭空拦在眼前,再一看,这伙人虽然个个以黑纱蒙面,一副江湖人打扮,行动间却是整齐有素、令行禁止,分明是军中做派。
白先生喝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可知……”
来人却根本不给他自报家门的机会,上来就动手,一句话也不说,传令全用哨子,尖锐的哨声到处都在响,近攻者车轮似的而涌上,远处还埋伏了弓箭手,大有将此间所有人都一锅端了的意思。周翡横刀斩断一根戳向赵明琛的箭,侧头看了那好似经历了一番天崩地裂的少年一眼,问道:“你一点武功也不会?”
赵明琛满心愤懑无从宣泄,迁怒地瞪着她。
这种听不懂人话又难揍的小崽子周翡见得多了,李晟小时候便是其中翘楚,她才不在意几个瞪视,周翡侧身移动几步,天门锁的长链倏地往赵明琛身上一抻,将他往旁边拽了几步,她说道:“会还傻站着,你找死?”
赵明琛何曾受过这种噎,当即七窍生烟,瞪大眼睛怒视周翡。
这时,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地面都跟着震了几震,小山上的石块尘土扑簌簌地下落,不少受了伤的侍卫险些站不稳,浓烟自那山庄处升起,转眼便火光冲天。他们居然还事先埋了火药与火油!
周翡心里一跳,心道:幸亏让杨瑾他们早走了,不然岂不是要陷在这里?
这时,明琛的侍卫们奋力撕开了一条通途,领头的朗声道:“殿下,这边!”
这一行人虽然有谢允这样的顶尖高手护卫,周翡、白玄二人与赵明琛身边的侍卫也个个武功不俗,却毕竟人少,面对千军万马,即便是高手也只有自保的余地,当下便不恋战,飞快地从包围圈外撕开的口子里鱼贯而出。
沿途跑出了足有数里,突然,谢允倏地刹住脚步,回头一摆手,只见林中寒鸦受惊似的高叫着飞起,不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正向着他们这方前来。
谢允面无表情道:“我有不祥的预感。”
谢公子给自己取字“霉霉”,写个小曲还叫《寒鸦声》,可见与乌鸦一物有不解之缘,一张嘴与那倒霉的黑雀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周翡来不及发问,便见密林中一帮黑衣人冲了出来,其后一人居然是那老太监楚天权!
这一照面,双方都愣住了,他们居然被同一路人按着头逼到了一起。
生动地演绎了一出什么叫做冤家路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