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不想放他走,因为还有好多事没问完,比如就算他本来就是个高手,出于什么缘由一直藏着掖着,为什么那天突然暴露了呢?为了救她吗?
刀光剑影中那句“我其实可以带你走”,以及春回小镇里印在她脸颊上的那根手指……
周翡看着谢允,突然有点憋屈,因为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口,而谢允那孙子好像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谢允轻声问道:“什么事?”
周翡憋了半晌,憋出一句:“你在哪儿落脚?”
“你们寨里的客房。”谢允笑眯眯地说道,“贵地果然钟灵毓秀,秋冬时分十分舒适,我打算多赖一阵子呢。你快点养伤,养好了带我领略蜀中风光。”
周翡用一种非常诡异的目光盯着谢允。
谢允问道:“又怎么了?”
周翡迟疑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大概是躺久了,太阳穴还是一抽一抽地疼:“总觉得这不像是你会说的话。”
谢允大笑道:“那我会说什么?赶紧养肥一点,过来给我当端王妃吗?”
周翡:“……”
谢允一边笑一边往外走,手里攥着他那支破笛子,吊儿郎当地背在身后。有那么一瞬间,周翡突然觉得他的手指尖微红,手背上却泛起了一股病态的青白色,好像刚从冰水里拎出来。
周翡脱口道:“谢大哥,你没事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允的脚步好像停顿了一下。
她扶着床柱,头重脚轻地站了起来:“我还没说完,你那天跟我说,这布包里面有一样东西很要紧,是‘海天一色’的钥匙,是怎么回事?”
“反正这事已经被人蓄意捅出来了,告诉你也没关系,”谢允一脚跨在门槛上,带着几分敷衍,懒散地说道,“这里面应该有一样东西上有水波纹,水波纹就是‘海天一色’的标记。”
周翡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冷静地追问道:“是哪一样?”
谢允一本正经地摆出一张端庄的脸,好像他从没写过淫`词艳·曲一样,回道:“姑娘家的东西,我怎么好瞎翻?你自己找找就知道了。”
周翡步步紧逼道:“可你不是一直在追查‘海天一色’吗?”
连看都不看一眼吗?
谢允:“……”
他突然发现她这几天长了不少心眼,都学会旁敲侧击了!
周翡又道:“还有……”
她还没说“还有”什么,眼前突然一花,谢允转瞬便到了她面前,猝不及防地一抬手,当当正正地扫过她的昏睡穴。
周翡自己站稳都吃力,躲闪不及,再者也对谢允缺少防备,居然被他一招得手。她的眼睛先是惊愕地睁大,随即终于还是无力地合上,毫无抵抗地被他放倒了。
谢允轻柔地接住她,小心地将周翡抱起来放了回去,嘀咕道:“熊孩子哪儿那么多‘还有’,我还以为你能多憋两天呢。”
他想伸手在周翡鼻子上刮一下,手伸出去,又僵在了空中,因为发现自己的手正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指缝间寒气逼人,沾上山间丰沛的水汽,几乎要结出一层细霜来。他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慢慢凝结,良久,谢允将冻得发青的手缩回来,双手握在一起,像在北方的冰雪之夜里赶路的旅人那样,往手心里呵了一口气,来回搓了搓。
然而这也于事无补,因为他发现自己连气息都开始变冷了。
正值午后,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时刻,强烈的日光躲过窗前古树,刺破窗棂,汹涌而入,却好似全都与他擦肩而过,连一分温暖都挨不上他。
谢允忽然有点后悔跑这一趟,笛子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缓缓地转动着,他不由得扪心自问:“你跑这一趟干什么呢?”
明知道无论周翡问什么,他都不可能说实话,还特意跑来见她,撩拨她问,简直是吃饱了撑的。
谢允若有所思地琢磨了片刻,感觉除了自己天生欠揍,此事大概只能有一个解释——他真的很期待周翡会憋不住问,憋不住关心,这样一来,他会有种自己在别人心里“有分量”的错觉。
这一点别别扭扭的歪心思如此浅显易懂,不说旁观者,连他自己也清楚。
谢允不由得自嘲一笑,转身走出这间温暖的屋子。他很想潇洒而去,可是一步一步,身后却始终有什么东西勾连着他,诱着他再回头看一眼。
终于,谢允忍不住驻足回首,他看见周翡神色安宁,怀里像抱着什么心爱的物件一样,抱着那把有三代人渊源的长刀,贴着凶器的睡颜看起来居然十分无辜。
谢允的眼睛好像突然被那少女的面容蜇了一下。
是她强行从暗无天日的地下黑牢里把他押出来,将他卷进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麻烦里,逼着他大笑、发火、无言以对……
但举世尘埃飞舞,他这一颗却行将落定。
轰轰烈烈地闹腾完,周翡回了她绿树浓荫的山间小屋,他也总归还是要回去跟白骨兄相依为命。
再留恋也不行。
谢允不再看周翡,轻轻地替她合上门,衣袂翻起一阵天青色的涟漪,仿佛细沙入水,几个转瞬,他便不见了行踪。
等到闻煜追击曹宁回来,惊闻谢允在此的时候,再要找,那人已经风过无痕了。
李瑾容是在傍晚时分,才总算腾出一点工夫来的。
四十八寨几乎是一片狼藉,她一赶回来,人人都好像找着了主心骨,一口气松下来,集体趴下了。
李瑾容连对着疮痍满目悲怆一下的时间都没有,便有大小事迎面而来。等着她拿主意的人从长老堂一直排到了后山。她得查清死伤人数,得把每个还能直立行走的人都安排好,得重建寨中防务。山下还有无功而返的闻煜和他的南朝大军要安顿,有无端受牵连的百姓等着四十八寨的大当家露面,给他们一点安慰……
风灯逐渐点亮的时候,李瑾容才屏退左右,拖着一身疲惫,轻手轻脚地推开周翡的房门。
她将一盏小灯点起来,在晦暗的光线下看了周翡一眼。周翡好像被这一点动静惊动,有点要醒的意思,无意识地皱紧了眉,攥紧了她的刀柄。
李瑾容看清了她那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刀,突然瞳孔一缩——那把刀跟当年李徵用过的一模一样。
“传承”二字,实在太微妙了。
李瑾容轻轻坐在床边,撩开周翡额上的一缕头发,见她额角还有一处结了痂的擦伤,有点可怜。她便叹了口气,目光柔和下来,轻轻地拉起周翡的手腕,想探一探周翡的伤。
脉门乃人身上要害之一,周翡下山历练一圈,警觉性早已经今非昔比,李瑾容的指尖刚放上去,周翡便陡然一激灵,惊醒过来。
见她醒了,李大当家原本有些温柔的神色瞬间便收敛了起来,手指一紧扣住周翡脉门,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别乱动。”
周翡虽然有将近一年没见过李瑾容,然而骨子里的服从还在,立刻本能地不敢动了。
李瑾容突然皱起眉,试探性地推了一丝细细的真气过去,谁知立刻遭到反弹——周翡这次精疲力竭受伤昏迷,她体内运转到极致的枯荣真气却得到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淬炼,越发强劲起来,稍微一碰,便露出了唯我独尊的獠牙。
“内伤倒是无妨,养一阵子就行,马吉利看来是手下留情了。”李瑾容缩回手,问道,“但你的内力是怎么回事?在外面遇见谁了?”
周翡此时迫切地想知道谢允为什么会突然打晕她,这会儿又到哪儿去了。但大当家问话也不能不答,只好飞快地将华容城中遇见段九娘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当然,略去了那疯婆子自称她“姥姥”的细节。
当年刺杀曹仲昆失败,段九娘就和四十八寨断了联系,李瑾容自己一摊事也是焦头烂额,便没有多关心过段九娘的下落——枯荣手是何等人物,纵横世间,有几人堪为敌手,哪里用得着别人关照?
却没想到她竟然是自己给自己画地为牢、囚困终身。
周翡见李瑾容若有所思,见缝插针地问道:“娘,跟我们一起回来的那位谢大哥……”
李瑾容一掀眼皮,周翡忽然一阵心虚,不由自主地移开了视线。
随即,周翡又觉得自己颇为莫名其妙,心道:我没事心虚什么?
于是她再次硬着头皮对上李瑾容犀利的视线。
“谢……大哥?”李瑾容有些咬牙切齿,记恨这小子当年捣乱是一方面,再者闻煜为了找谢允,几乎将蜀山翻了个底掉,端王的身份再也瞒不住了。
“大哥”两个字从李瑾容嘴里冒出来,周翡没来由地打了个寒战。
李瑾容瞪了她一眼:“你知道他是懿德太子遗孤吗?”
“知道,他是端王,常年离家出走,平时贴两撇小胡子,自称‘千岁忧’,靠卖小曲为生。”周翡先是三言两语把谢允交代了个底掉,接着又转着眼珠觑着李瑾容的脸色,试探道,“虽然……呃,他当年闯过洗墨江,是非常欠抽,但那也是替人跑腿,这回也多亏他……”
周翡乍一醒来,不好好交代自己这一路上都闯了什么祸,还三心二意地先惦记起一个外人——李瑾容以前一直发愁,因为周翡是个一身反骨的混账,嘴损驴脾气,跟自己都敢说翻脸就翻脸,要是将来能嫁出去,不满世界结仇,李大当家已经要念阿弥陀佛。谁知这回,她却是结结实实地感受了一次什么叫作“女大不中留”。李瑾容一时也不知自己是该欣慰还是该郁闷。
好几种滋味来回翻转一周,李大当家的脸色比来时更沉了。周翡机灵地把后面的话咽回去了。
“他走了。”李瑾容冷冷地说道,“闻煜也在找他,不过他没惊动岗哨,大概从洗墨江那边离开的。”
周翡:“什么!”
“叫唤什么?”李瑾容先是训斥了她一句,随即又站起来,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伸手按了按自己的眉心,说道,“先太子遗孤——你可知这身份意味着什么?”
周翡无言以对。
李瑾容又道:“当年大昭南渡,为重新收拢人心,打的旗号便是‘正统’。‘赵氏正统’四个字,就是皇上最初的班底。但若是论起这个,其实懿德太子那一支比当今更名正言顺。所以至今赵渊都不敢明说将来要传位给自己的儿子。”
她说完,凌厉的目光射向周翡,周翡眼珠乱转,一看就是在琢磨别的,根本没听进去。
李瑾容额角突突直跳:“周翡!”
“我知道,”周翡忙乖巧地说道,“人家救我一命,我还没道谢呢。”
李瑾容:“……”
不知为什么,周翡没有梗着脖子跟她顶嘴,她居然有些不习惯。
李瑾容本来准备了一肚子训斥,见周翡乖巧之下是盖不住的憔悴,分明是强打精神,却一声没吭。她突然间就觉得她的小姑娘长大了。她的目光不知不觉中柔和下来,有点欣慰,也有点无所适从:“罢了,你先休息吧,过两天伤好一点,再来跟我交代路上做了些什么。”
周翡规规矩矩地起来送她。
真是懂事了。李瑾容心想,按了按周翡没受伤的左肩,快步走了——她还有一堆琐事要处理。
“懂事”了的周翡一直目送李瑾容,直至确定她走远了,这才一跃而起,回身抓起望春山。想了想,又将吴楚楚的那个绢布包揣在怀里,一阵风似的从后边院墙跳了出去——气没提上来,落地时还差点崴脚。周翡龇了一下牙,鬼鬼祟祟地往四十八寨的客房方向跑去。
吴楚楚初来蜀中,满怀心事,正坐在院子里发呆,突然院里掠过一道人影,吓得她当场尖叫了一声。
周翡忙小声道:“是我。”
吴楚楚用力拍着胸口:“吓死我了……你的伤怎么样了?我今天去看过你,但……”
周翡没应声,一边随手将那绢布包摸出来塞给吴楚楚,一边纵身跳上了墙头,登高四下寻摸。
吴楚楚问道:“……你干什么呢?”
“找人。”周翡一边望着附近一排小院和依山的小竹楼,一边心不在焉地问道,“客房都在这边吗?”
吴楚楚仰着头,还没来得及答话,门口便闯进一个人来,喝道:“什么人!”
李妍受了刺激,难得用功,拽着她哥请教了半天。李晟刚开始还尽心尽力地教,结果发现此人乃朽木不可雕也,终于忍无可忍,甩袖走了。惨遭亲哥嫌弃的李大状正骂骂咧咧地自己瞎比画,突然听见一声嘲笑,一回头,发现是杨瑾那黑炭。李妍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当即不知天高地厚地冲杨瑾挑战。杨瑾才懒得搭理她,扭头就走,李妍纠缠不休,一路跟着他跑到了客房这边,还没怎样,就听见吴楚楚一声惊叫,当下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闯进来一探究竟。
杨瑾不便像她一样闯大小姐的院子,便只好抱着断雁刀,皱着眉来到门口,以防不测。
不料他一抬头,正对上周翡从墙头上扫下来的目光。
李妍看清了人,仰着头诧异道:“姐,你自己院里那墙不够你爬,还专门跑这儿来爬墙?”
周翡没理会她,她看见杨瑾,心里突然冒出个馊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