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警报哨声大作,无数卫兵倾巢而出,周翡也不知道自己成功没有,屏息凝神地缩在后院马棚里的墙角,在腥臊气中,一颗心几乎要从胸口破体而出,握着望春山的手上青筋毕露。也不过就是几息的光景,周翡却仿佛挨过了半辈子似的,整个人绷成了一张弓。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与叫喊声才略远了些。她总算将一口卡在嗓子眼的气呼了出来,谁知一口气尚未吐干净,又听见耳畔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而且走得飞快,转眼到了近前。
周翡眼神一冷。
此地彻底避无可避,她别无选择,只能杀人灭口。周翡回手拉出望春山,刀光无声地一闪,分毫不差地架在了来人脖子上,她当即将刀尖往前一送。
这是长刀无可比拟的优势,刀尖而微弯,只要轻轻一划,便能从颈侧一直抹到喉管,保证对方一声也吭不出来——然而下一刻,周翡硬生生地止住了刀势。
她看清了刀下的人。
那是个中年人,两鬓斑白,并不瘦,但不知为什么,总有什么地方显得特别穷酸。他袖子挽着,有一双干粗活的人的手,身上沾着不少草料。周翡的刀太快,中年人甚至没来得及惊惧,先本能地冲她露出一个慈祥中带着些许讨好的笑容,随后才发现自己脖子上架着一把通体泛着寒意的刀,那笑容立刻僵在了脸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是马夫吗?
周翡虽然没什么常识,但也大概知道军中似乎应该有专门管马的人,应该也属于军务,那这个人也是伪朝官兵?
她皱了皱眉,不愿意草菅人命,也不想掉以轻心,因此只是一动不动地将望春山架在这人脖子上,预备着他一旦有异动,就立刻给他开闸放个血。
许是她表情平静,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般的表现,两人无声僵持了片刻,那中年人再次小心翼翼地冲她笑了一下,露出一口坍了半壁江山的豁牙,一看就是穷苦出身。然后仿佛是怕刺激到架在他脖子上的刀一样,他极轻地动了动嘴唇,用几不可闻的假声道:“祝姑娘‘五福临门’,敢问‘五蝠’是什么颜色的蝠?”
周翡:“……”
被人一刀架在脖子上,还能问出这种不知所谓的问题,周翡表面平静实际紧张的心绪被中途打断,一时有点脑抽,不知怎么想起邵阳城里,徐舵主为了赔罪给李妍的那枚五蝠印,便顺口道:“红的。”
那中年人闻言,神色一整,缓缓冲她举起自己空无一物的双手,将脖子上一截脏兮兮的细线掏给她看,接着小心地避开望春山的刀锋,将细线下挂的一截羊骨头拽了出来。
他在周翡莫名其妙的目光下,将那羊骨握在手中,轻轻一掰,羊骨竟从中间断成了两截,中间藏着一个小小的印章——上面画着五只蝙蝠。
居然真是行脚帮的五蝠印!
在周翡印象中,行脚帮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然而总归不是北朝的人,否则当时杨瑾和徐舵主也不会被她三言两语挤对得将李妍送回来。
但是她才闯进来,就有个自称是行脚帮的内应出来接应?这种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实在怎么看怎么可疑。何况她擅闯北端王大本营分明是临时起意,除了谢允,连他们自己人都不知道,这人又是怎么回事?
那“马夫”见她一脸不信任明目张胆地流露出来,便道:“小人郑大,乃‘黄字蝠’,受‘红徐’之托‘上梁装耗子’,三个多月了,约了今日‘月上梢头’,适才听见猫叫,特来看看,‘老猫’在,小心。”
周翡:“……”
这是哪个地区的黑话?听不懂!
周翡的目光在望春山上停留了一下,心道:捅死还是留着?
这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她收起了望春山——倘若她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便一定要斩草除根的狠角色,根本不会有此一问,刀刃早已经抹上了这个“郑大”的脖子。
郑大还不知道自己方才在生死边缘上走了一圈,十分和善地冲周翡一抱拳,说道:“跟我来。”
周翡的刀没还入鞘中,她大概看得出眼前这个人武功不怎么样,但是依然没敢掉以轻心,虽然方才没捅下去,却始终留心着此人的一举一动。就在她阴错阳差地跟着郑大在宅院中流窜的时候,谢允那头稍微遇上了点麻烦。
引开几个弓箭手而已,本来是件小事,他一会儿就能脱身。谁知哨声响起的瞬间,一道黑影便突然从那院中飞掠而出,谢允只是余光扫了一眼,立刻知道不对,撒丫子狂奔起来——那人瘦脸鹰钩鼻,虽不过普通侍卫打扮,却绝对是个顶尖高手。
以谢允的轻功,竟然一时没能甩脱,只见那追兵嘴角突然露出一个冷笑,长袖甩开,“哗啦啦”一阵响,一只铁爪凌空抛来,直奔谢允后心。谢允足尖在墙上轻轻借力,羽毛似的飘了起来,在空中转了个身。那铁爪发出一声轻响,像个捕鼠夹子一样,自己合上了,险险地抓烂了谢允一片衣角,而后随着风声被爪后的锁链拽了回去,在空中重新打开,“吐”出了那块烂布。
谢允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伸手在露出中衣的肩上摸了一把,笑道:“好一个扒衣咸猪爪——北斗破军前辈,久仰久仰。”
此物其实叫“搜魂绝命爪”,是破军陆摇光的招牌。
“‘风过无痕。’”陆摇光盯着谢允,没理会此人的胡说八道,咧嘴笑道,“你又是什么人?”
谢允像个酸唧唧的书生似的,整了整衣冠,客客气气地说道:“一个跑腿的,区区贱名不足挂贵齿。”
“跑腿?”陆摇光盯着他,“什么时候风过无痕成了烂大街谁都会的功夫了?怎么,赵渊害死一个亲侄儿不算,还培养了一帮赝品留着?”
整肃的脚步声传来,谢允目光一扫,只见城中那帮吃屎也赶不上热的的巡逻官兵总算跟了上来,从几个方向拥上来,将他围堵在中间,无数长弓短弩对准了他。
谢允将双手一背,露出一张几乎能去拜年的笑脸,说道:“皇宫大内,哪怕赝品,也不能是区区在下这副穷酸样子啊。‘风过无痕’跑得快,皇上推而广之有什么不好,东海那位都没说不让,破军前辈就别跟着咸吃萝卜淡操心啦。”
陆摇光从他身上闻到了熟悉的油盐不进味,当下也不再废话,挥手道:“此人是刺客,拿下。”
他话音未落,围成了一圈的弓箭手手中流矢齐发。
谢允瞳孔一缩,猛地往后躺倒,平着便从墙上“摔”了下来。流矢带着劲风纷纷与他擦肩而过,矮墙暂时成了他的屏障。陆摇光的大铁爪自上而下抓了下来,要趁他变换身形时给他一下。
谁知谢允竟以这平躺的姿势落了地,手掌扭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仿佛折断一般从背后伸出,轻轻一撑,他往后滑了一尺多远,铁爪在千钧一发间正好落在他两条长腿之间。
谢允一翻身从地上蹿了起来,笑道:“原来不是‘扒衣咸猪爪’,而是‘断子绝孙爪’啊!破军狠辣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在下佩……”
他说到“佩”的时候,已经流星一般地冲围过来的官兵撞了过去。为首的人手中拿的不是连弩,刚射出一箭,还没来得及换,谢允已经冲到了眼前,不知是不是方才周翡强行撕开卫兵包围圈的时候太血腥暴力,这几个兵好似没从她手撕活人的阴影里出来,一见谢允冲过来,先慌了。
“……服得很——”谢允将长袖一甩,冲着有些畏惧的官兵一声怪叫,“哇!”
好几个人本能地抱住头。
谢允毫不客气,直接踩着人头跑了过去,陆摇光才不吝惜小兵性命,搜魂绝命爪一刻不停地追上来,抓了两次,没抓到这滑不溜手的“刺客”,反而伤了不少自己人。
谢允火上浇油道:“打得好!”
说完,他专门往人多的地方冲,弄得好一阵人仰马翻。而就在这时,又有尖锐的哨声响起,众人连同谢允在内,都是一惊。
只听那边喊道:“有刺客!来人,抓刺客!”
陆摇光大怒,随即明白过来,自己居然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谢允心里“咯噔”一声——周翡还是急躁了。
而真刺客周翡正莫名其妙地趴在房檐上,心里纳闷道:抓谁呢?
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郑大对这宅子里卫兵分布、弓箭手死角一清二楚,一路有惊无险地将周翡带进了内宅附近,再往里,凭他的武功就进不去了。
这大宅子外面看起来十分气派,后院却有几分平民气,既没有小楼,也没有站满弓箭手的楼顶。周翡满心戒备与疑惑,心道:那曹胖子躲在这儿吗?
她没有贸然行动,在墙根躲了半晌,谨慎地搜索落脚的地方。然后她看见了一只壁虎,正顺着墙角往上爬。
周翡灵机一动,跟着壁虎一起趴在墙上,趁着院子里的侍卫一转身,她四脚蛇似的几下蹿上了屋顶——那里正好有一棵遮阴的大树,藏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是不能够的,但以周翡的身形,蜷缩一下还勉强能挡住。
此时离目标已经很近了,周翡屏住呼吸,花了足足有一炷香的工夫,才将一块瓦片悄无声息地揭下来。
她心里先是一喜——那曹宁正在屋里,非常好认,因为体形十分“特立独行”。
随即又是一沉——北端王身边有几个贴身护卫,其中一个虽然打扮成了个普通的男侍卫,但离近了一看,周翡还是一眼认出来了,那是寇丹。
周翡能靠一把望春山缠住寇丹,已经是超常发挥,如果单打独斗时间稍长,她绝不是寇丹的对手,更不用提从她手中挟持北端王了。
然而只差最后一步,她又怎么能甘心功败垂成?
周翡的心在狂跳,然而怕寇丹察觉,愣是没敢大喘气。她强行将自己的气息压成若有若无的一线,然后入定似的闭上眼。千锤百炼过的精力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集中起来,扫荡一般将杂念清除干净,周翡一动不动地模拟自己如何闯进去,寇丹会如何反应……就在她心里已经跟寇丹大战了几百回合的时候,听见了外面大叫“抓刺客”的动静。
周翡蓦地睁开眼,心想:谢允?
随即又摇头,感觉不太像——因为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谢允分明是帮她引开视线,不大会又把人引到这边来。
那么……
她突然想起那等在门口,满嘴黑话,莫名其妙带她进来的郑大。难道他要接应的另有其人?
就在这时,外面已经响起了刀兵之声,寇丹一挥手,屋里的几个近卫都戒备起来,几个人将曹宁团团围住,剩下的出去探查。
曹宁放下手中的书卷,诧异道:“现存的高手中,还有行事这么冲动的?”
寇丹自然而然地认为屋外的人是周翡——眼见中计,那小丫头说不定会想到釜底抽薪这一招,但是她并不怎么在意。寇丹承认周翡的破雪刀有几分样子,乍一看确实唬人,然而刀法厉害,不代表她能从自己手里带走人。她不怎么在意地一笑,取出袖中长钩:“王爷不必……”
寇丹话没说完,突然一样东西破窗而入,一个近卫眼明手快地将那东西挑起来扔了出去,不料那玩意儿在空中炸了,土灰胡椒面喷得到处都是——倘若不是那近卫手快,指不定已经见屋里炸成云山雾绕的“南天门”了。
寇丹:“……”
这么下三烂的手段实在不像四十八寨那群名门正派的风格。
卫兵们很快反应过来,里三层外三层地将曹宁所在的屋子围了起来。
只见外面闯进来的是一帮衣衫褴褛的歪瓜裂枣,扔进流民堆里能以假乱真,身上打着补丁,有手持鱼叉的,有拿着马鞭的,还有个人手持一块边角处镶了刺的抹布上下翻飞,每个人身上都仿佛写着“我是流氓”四个大字,唯独领头一人手持雁翅刀,年轻英俊且十分正派……就是有点黑。
周翡目瞪口呆,来的人她竟然还认识——是那黑傻狍子杨瑾和给他帮忙的行脚帮!
周翡心念一转,立刻明白了。
郑大是行脚帮的人,不知怎么混进了北朝官兵中,本来是约好了给他们引路的,谁知误打误撞便宜了她。结果杨瑾他们没找着接应的人,一时不慎又被巡逻卫兵发现,只好闹出老大动静来硬闯!
这内应也太不靠谱了,行脚帮怎么还没灭门呢?
寇丹一挥手拍散缭绕身前的烟尘,秀眉一皱:“你们不是四十八寨的人,报上名来!”
杨黑炭冷哼一声,上前一步道:“就凭你办出来的事,人人得而诛之!报名?你配?”
周翡:“……”
这黑炭还学她说话!
曹宁微微一扬眉道:“我听说那李瑾容软硬不吃,从不与外人来往,你既然不是四十八寨的人,为何跑来多管闲事?”
杨瑾理所当然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难道还要挨个儿认识过来吗?”
“路见不平,”曹宁笑道,“那边山上现在正打得热闹,你不去拔刀,跑到这里来做什么?是谁告诉你本王在此的?”
杨瑾:“……”
房上的周翡恨不能摘片树叶挡住眼睛,头一次有种感觉,自己上次在邵阳为了赢这个杨瑾耍的诈……好像有点欺负人。
幸好旁边行脚帮的人还比较机灵,眼看杨瑾要将他们卖个底掉,当即便上前一步打断他道:“少废话,杀曹狗!”
此言一出,无数附和。
杨瑾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被人套话了,有点恼羞成怒。不过他说话不成,做打手总归还是可以的,杨瑾手中断雁刀一震,曾经让周翡头痛无比的轻响声“哗啦啦”一片,他一马当先地便冲了进来。
周翡总算有机会见识到真正的断雁十三刀,只见那宽背的大刀在杨瑾手中,与纪云沉的断水缠丝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畅快,一个极狡诈。杨瑾的刀锋毫无花哨,实实在在是一点一滴磨炼出来的,一起一沉都扎实无比。
原来这就是谢允所说的“扎实”的刀法!
如果给他上下两层豆腐,叫那快刀只能切上层的,杨瑾能在眨眼的工夫挥出数刀,使上层的豆腐绝无一丝粘连,下层的豆腐绝无半个破口。
这就是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