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就在这时,谢允蓦地伸出一只冰凉的手,不由分说地按住她。
谢允盯着曹宁的背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阿翡,”谢允声音几不可闻地问道,“你身边的人可信吗?”
周翡被他这一句话问得无端一阵战栗。
“走。”谢允道。
周翡:“什……”
“走,别追了,”谢允说道,“我们来路泄露了,方才你传回寨中的消息未必是真的。曹宁在此地是个陷阱——立刻传信……不,信不过他们,别传了,你亲自回去送信,快!”
周翡没来得及说话,谢允脑子里便不知又发生了一串什么样的变化,他又斩钉截铁地将自己方才的话推翻了:“也不好,这样,你最好立刻带人全部撤出去,回到寨门前待命,然后回去送信!”
周翡皱眉想了想,问道:“祠堂中的人不救了?这些狗贼不杀了?那些乡亲借了自己家给我们当隐蔽,也不管他们了?为什么?你凭什么说有内奸?”
谢允沉声道:“我问你,此处是什么地方?”
周翡道:“蜀中四十八寨。”
谢允说:“不错,此地是蜀中四十八寨,不是普通的叛军匪窝,有的是江湖高手,行军打仗未必在行,但是单个拿出来,个个都有行刺敌军主帅的本领。如果你是那曹胖子,你会放心将北斗黑衣人都派出去,让自己身边只有卫兵,轻车简从地满大街乱跑?”
周翡一愣,方才沉在心口那沸反盈天的杀意好似被人浇了一盆冷水。
她没想到这一点,因为以前没接触过这种权贵——闻煜是打仗的,不一样,谢允更不能算——因此她不知道这些身居高位的人这么惜命。
谢允这一点说得对,她又不是四十八寨第一高手,既然连她都能这样轻易地找到刺杀机会,别人岂不是更能?依曹宁的年纪,大当家北上刺杀伪帝的时候,他应该已经懂事了,旧都尚且在破雪刀之下瑟瑟发抖,他会在四十八寨的地盘上不加防备?
周翡有些迟疑地点点头:“不错——但或许他身边的侍卫里另有神秘高手呢?还有鸣风的人,也未曾露面,那些刺客精通各种刺杀手段,保护他总是没问题的。”
谢允听了她的几个问题,立刻意识到了周翡的言外之意:“你是说你的人都信得过?”
周翡就是这个意思——随她下山的人都是她亲自点的,她要是不相信这些人,当初就会孤身前来。鸣风的叛变令人触目惊心,然而仔细想来,寨中倘若有谁会背叛,那也只能是不与他人来往、多少年都特立独行的鸣风派。其他人这些年来在乱世中相依为命,在周翡看来,不说是胜似亲人,可也差不了多少,她第一个不相信有人会出卖他们。
她是为了四十八寨站在这里的,倘若怀疑到自己身后,还有什么理由舍生忘死下去?
谢允看着她澄澈的神色,嘴里一时有些发苦,良久,方摇头道:“我没有根据,只是跟这些人打过交道,有这样的直觉。”
周翡道:“直觉不信任别人?”
谢允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不过依然只是一瞬。他很快正色道:“信任——阿翡,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那是一场豪赌,赌注是你看重的一切,输了就血本无归,你明白吗?”
谢允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辞。周翡睁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谢允神色如常,目光中却透着仿佛一万年也焐不热的疏离与冷静,又道:“你敢赌吗?”
周翡:“……”
一方面,她知道谢允这句话纯属歪理,但话被他这么一说,周翡心里却不由得打了个突,一时有些举棋不定——豪赌的比喻并不高明,但是她的“砝码”太重了。
另一方面,周翡绝不是个多疑的人。因为一点蛛丝马迹就满心疑虑,目睹镇上种种惨状还能将这些人抛弃的事,她实在做不出来,也实在过不去自己这关。
四十八寨同进退,要是这些年来,连这一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岂非早就分崩离析了?再说,她连自己人都不信,又为何敢信谢允?照他那“天下长脑之人”皆可疑的理论,她是不是还应该怀疑谢允阻拦她刺杀北端王的因由呢?
何况她此时带人撤回,然后呢?怎么查?这事她怎么和兄弟们交代?怎么和寨中长辈交代?怎么和眼巴巴配合他们,等着他们救命的乡亲们交代?而万一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她干出的这些像人事吗?
谢允低声道:“阿翡。”
“光是‘直觉’这点理由,我不能撤。”周翡摇摇头。
谢允的引导给她指明了方向,但周翡如果只会依赖他的引导,全无自己的主意,她这会儿也不可能带着百十来号人守在这里。谢允叹了口气,轻声道:“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忘了华容城中的暗桩了吗?忘了方才反水的鸣风了吗?为什么这些事桩桩件件地罗列在眼前,你还能相信你寨中人?”
那不一样。
因为地处北朝的暗桩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很少撤换人手,从不轮班。也就是说,那些暗桩很可能在当地一扎就扎根几十年,被人策反并非不可能。
而鸣风更是……
周翡张了张嘴,本想同他解释几句,却见谢允一抬手打断她,冷冷地说道:“阿翡,你有没有听说过‘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有没有听说过‘易子而食’的故事?父母、子女、兄弟、夫妻、师长、朋友……这些不亲近吗?可是亲近又怎样,难道就能掏心掏肺了吗?”
周翡一呆,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只好似在寒泉中冻过的手,头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突然觉得谢允本人就是一个大写的“孤独”。白先生、闻煜他们对他毕恭毕敬,口称端王,他却避其如蛇蝎。羽衣班的霓裳夫人约莫能算他的老朋友了,可是朋友之间却能以言语试探,言语中杀机暗伏。
周翡一想到这个,心里便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
谢允一对上她的目光,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回跟着他们来四十八寨是个错误,否则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失控呢?
周翡不是明琛他们那些人。
而这里是蜀中,不是金陵。
此地没有高楼画舫,没有管弦笙箫。
那些刀剑中长大的少年和少女,大约只知道“言必信,行必果”吧?
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出自《史记·游侠列传》)。他又为何要自曝其短,将自己一片赤诚的小人之心拉出来,在她面前展览呢?
“不过你的顾虑也有理,不如咱俩折中一下,”谢允后悔起来,假装思考了片刻,若无其事地道,“刺杀曹胖子先从长计议,他要是这么容易死,也轮不到他带兵攻打蜀中,追上去肯定是自投罗网。你叫你的兄弟们不要等所谓‘大军准备开拔’的时机了,现在立刻偷偷撤出一部分,剩下的将宗祠中关的人放出来,然后里外相合,记得要速战速决,从城南打开一条豁口,让这些人从那儿出去,咱们突围入山。”
这话听着讲理多了,虽然与周翡一开始的设想截然不同,而且让她眼睁睁地错过刺杀敌军主帅的机会,但好歹人能救下一些,不算完全无功而返……而且保险。
万一——亿万分之一的可能,谢允真的说对了,她带来的人里面果真有叛徒呢?
她可以冒险,但不能拿别人冒险。
周翡经历了那么多,已经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气了。她当即一甩头,将杂念甩出去,说道:“好,走。”
周翡宣布计划有变的时候,根本没给这一百多个弟子反应的时间,也不曾解释前因后果,只简短地吩咐道:“传话,‘四十号’之前先往南出城开城门,剩下的随我来。”
说完,她提起望春山便直接闯入了关押百姓的祠堂。
编号这个方法是谢允提的,每个人只需要盯紧自己号码前后的人即可,大家各自分工不同。这种方式此时显露了效果,众人见周翡突然冲出去,本能地跟上,“随我来”三个莫名其妙的字在人群中口耳相传出去,一队隐藏在各处的人马突然跳出来,机动极快。
周翡一刀横出,看着宗祠的卫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人一刀割喉!
城中长哨响第一声的时候,周翡已经手起刀落在那宗祠中杀了个来回,宗祠大门被四十八寨的人强行破开。“无常”的破雪刀极快,真有暴风卷雪之威,好多人吭都没吭一声便身首分离。
北端王曹宁听见哨声蓦地抬起头:“怎么回事?”
他身边两个身披铠甲的“侍卫”将面罩推上去——赫然是鸣风楼主寇丹和本该和谷天璇一起走的陆摇光!
“山上传来的消息没错,”寇丹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这伙匪人确实直奔此地,并且给他们山上送信说,他们会想方设法在北斗攻山的时候拖住我们……王爷请看,这信还在我这儿。”
曹宁伸出一只养尊处优的胖手,一把推开寇丹的手,轻声道:“哦?那你的眼线没告诉你他们为什么提前动手?”
寇丹抿抿嘴,一时无言以对。
曹宁道:“要么他们比你想象的聪明,要么他们比你想象的傻——寇楼主,你猜是哪个?”
寇丹嗫嚅道:“这……”
曹宁抬手轻轻合上她的头盔,柔声道:“不碍事,一条小鱼而已,抓不到就抓不到。真的聪明就更好了,聪明人这会儿心里一定有一千重怀疑,你猜这个聪明朋友会不会因为疑虑重重,谁也不放心,而亲自回寨送信?”
寇丹一凛,曹宁却笑了起来。
城中官兵没料到周翡他们放着满大街走的敌军主帅不管,一出手却指向关人的宗祠。伪朝官兵的反应到底慢了些,周翡将人放出来之后,毫不停留,直接带人往城南跑去。直到这时,本来埋伏在北端王身边的官兵方才集结过来。断后的周翡只听身后有风声袭来,下意识地将手中刀鞘一甩,只听“刺啦”一声,她猝然回头,见那官兵手中拿的竟然是华容城中仇天玑用过的那种毒水!
一时间新仇旧恨纷纷上涌,周翡瞬间不退反进。她如今的功夫早已今非昔比,华容城外曾让她无比忌惮的毒水好似忽然减慢了速度。她整个人也像一道不周风,举重若轻地穿过纷纷落下的毒水,转眼竟到了追在最前方的官兵面前。
敌军大骇之下本能地后退,那刀锋却已经近在咫尺了!
就在这时,其他地方又接二连三地响起了哨声,方才北端王待过的那座临时征用的“中军帅帐”不知被谁一把火点着了,北朝官兵微乱,周翡趁机脱困而出。她所到之处必血流成河,几乎杀红了眼。突然,不远处响起几道短促的哨声,周翡一抬头,见神出鬼没的谢允正冲她招手:“那边是南!”
周翡:“……”
谢允杀人是不成的,他趁乱放了一把火,又从死人身上拽了个警报哨下来,跑到哪儿吹到哪儿,普通官兵如何追得上这种神出鬼没的轻功?顷刻被他满城遛了一圈。
周翡“临时变卦”让敌我双方全都反应不及,再加上谢允的东风,三刻之内居然真的强行从南城冲出了一条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