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飘摇的夹缝里,一隅的桃源,真能长久吗?
那未免也太天真了。
“大当家,都准备好了,您再看看吗?”
“不了,”李瑾容永远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她低头一摆手,又问道,“周先生和王老夫人还是都没回信?”
替她打杂的女弟子口齿伶俐地回道:“尚未收到,这回北狗想必是动了真格的,咱们在北边的人都跟寨里断了联系,王老夫人一时半会儿想必也没办法。不过咱们王老夫人是谁?她老人家就算正面碰上北斗,也该北狗让路,您就放心吧。”
李瑾容没理会这句宽慰,在她看来,“宽慰”也是废话的一种,她依然是皱着眉问道:“马吉利他们上次来信说到哪儿了?”
女弟子察言观色,忙咽下多余的言语,说道:“上回写信来报,似乎是刚出蜀,李师妹头一次出门,顽皮了些……”
“给他们回封信,让李妍老实点,外面不比家里,不用纵着她,该打就打,该骂就骂。”李瑾容揉了揉眉心,一边在心里盘算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遗漏,一边心不在焉地道,“你先去忙吧,明天咱们一早就出发,用了晚膳叫各寨长老到我这儿来一趟。”
女弟子不敢多做打扰,应了一声便退出去了。
李瑾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她想起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带上一把刀、几个人,就敢只身北上,说走就走,回来的时候险些没了路费。匆匆数年,她身上负累越来越多,出一趟门简直就跟移一座山差不多了。家里的事、外面的事,全都要交代清楚,光是带在身边的车马人手,便足足犹豫了好几天。李瑾容何等爽利的一个人,活生生地被偌大家业拖成了无可奈何的慢性子。
李瑾容走进她的小书房,谨慎地反扣上房门。
书房里大多是周以棠留下的东西,文房用品与书本都还在原处,没有动过,墙角有一大排书架,上面摆满了四书五经与各家典籍。倘若把这一架子书看完吃透,考个功名大概是足够的。不过自从周以棠离开以后,这些书就无人问津了,至今已经落了一层灰。
李瑾容随手拉出一本《大学》,抖落了上面的尘土,翻开后,见上面熟悉的字迹写的批注比正文还多,一股书呆气顺着潮气扑面而来。她便忍不住一哂,轻轻放在一边,将书架中间一层的几个书匣挨个儿取下,伸手在木架上摸了摸,继而一抠一掰,“吧嗒”一下,取下了一块木板。
木板后面靠墙的地方居然有一个暗格,里面收着个普普通通的小木盒。
不知多少年没拿出来过了,那小盒简直快要在墙里生根发芽了。李瑾容也不嫌脏,随便挽了挽袖子,便伸手将木盒取了出来,里外检查了一番,她还挺满意——这足以让鱼老跳着脚号叫的烂盒子只是边角处有些发霉,还没长出蘑菇,以李瑾容的标准来看,已经堪称保存完好了。
木盒的铁轴已经锈完了,刚一开盖,就随着一股霉味“嘎吱”一声寿终正寝。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这被李大当家大费周章收藏起来的,却并不是什么珍宝与秘籍,而是一堆杂物。
最上面是一件褪色的碎花布夹袄,肩膀微窄,尺寸也不大,大概只有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才穿得进去。李瑾容伸手抚过上面层层叠叠的褶子,这衣服放了太久,摸起来有种受了潮的黏腻感,褶子已经成了衣服的一部分,像针脚一样不可去除。
李瑾容歪头打量了它片刻,尘封了很多年的记忆涌上心头——
“破雪刀我有个地方不……”少女莽莽撞撞地闯进门来,而后脚步一顿,“爹,你干什么呢?”
传说中的南刀头也不抬地屈指一弹,针尾上的线头立刻干净利落地断开,他将自己的“杰作”拎起来端详了片刻,好像十分满意,抬手往那少女身上扔去:“接着。”
少女时代的李瑾容不敢大意,即使是她爹扔过来的一块布,她也谨慎地退后了两步,调整好姿势才伸手接住。李徵扔过来的是一件十分活泼的碎花夹袄,剪裁熟练,针脚也十分整齐,手艺虽说不上多精良,也算很过得去了。无论是颜色、样式,还是尺寸,都看得出是给她穿的。
李瑾容愣了愣,随即脸腾一下红了,她自觉是个大姑娘了,总觉得让爹给缝衣服有点丢人,便气急败坏道:“你怎么又……我要穿新衣服,自己不会做吗?”
“你那袖子都快短到胳膊肘上了,也没见你张罗做一件。”李徵白了她一眼,絮絮叨叨地数落道,“小姑娘家的,就你这个粗枝大叶劲儿,真不知道像谁,将来嫁给谁日子过得下去?唉,衣服回去试试,不合适拿来我再给你改。瑾容啊,爹跟你说……”
后面就是没边的长篇大论了,李瑾容把旧衣服放下,嘴角不由自主露出一点堪称温和的笑容。
不管外面流传了南刀哪个版本的传说,反正在李瑾容的记忆里,李徵永远是不紧不慢、唠叨起来没完没了的“奇男子”——通常都是唠叨她,因为弟弟比她脾气好。李瑾容总是怀疑,李徵有时候跟她没事找事、喋喋不休都是故意的。每次说得她暴跳如雷,他老人家就好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高高兴兴地飘然而去。偏偏她年轻时还总是如他的意。
在这一点上,李瑾容觉得周翡其实就不太像她。周翡虽然大部分时间是个有点不爱搭理人的野丫头,但心思比她年轻时重。周翡看见什么,心里是怎么想的,都不太肯声张出来,除了“温良有礼”这一点没学到之外,她那性子倒是更像周以棠一些。
李瑾容虽然很少对晚辈给出什么当面肯定,但要说心里话,她觉得无论是李晟的圆滑,还是周翡的锐利,都比当年被李徵娇生惯养的自己好得多——尽管他们俩在习武这方面的天赋好像都不姓李。
不过纵然武无第二,一个人能走多远,有时候还是武功之外的东西决定的。
李瑾容不由得走了一下神——也不知道周翡跟李晟现在跑哪儿去了,一路在外面疯玩没人管,好不容易塞进他俩脑子里的那点功夫可别就饭吃了。
她摇摇头,把旧物和纷乱的思绪都放在一边,从那盒子底下摸出一个金镯子。
那是个十分简洁的开口镯,没有多余的花纹,半大孩子戴的尺寸。李瑾容神色严肃起来,在镯子内圈摸索了一遍,最后在接近开口处摸到了一处凹凸的痕迹,她对着光仔细观察了片刻,只见那里刻着个水波纹图。
李瑾容眯起眼,从身上摸出一封信,匆匆翻到落款处——那里也有一个印,和她镯子上的水波纹如出一辙。这封信非常潦草,好像匆匆写就,只写清了一个地名,后面交代了一句“老寨主当年遭遇的意外或许另有隐情”,便再没有别的了。
这一次,李瑾容最后决定离开蜀中,除了近期四十八寨在北方数个暗桩接连无端断线,逼得她不得不去处理之外,其他的原因便落在这封信上。
李徵从小到大只送过她这么一只镯子,后来见她不喜欢,便也没再买过第二个。这本是个普通的金镯子,虽值些钱,但也不算十分珍贵,丝毫没有什么特异之处,如果不是李徵的遗言……
他最后一句让她听清楚的话,就是:“爹给你的镯子要留好了。”
后面含混地有一句“不要打探……”,但不要打探什么,他再没机会说清楚了。
写这封信的人,恰恰是一位李瑾容曾经非常信任的长辈,而此人在暂时找不到联系四十八寨的途径时,托付了周以棠转交。
四十八寨是个独立于世外的桃源,也是个奇迹。这奇迹成就于它内部彻底打破的门派之见,以及对外的极端封闭,两条缺一不可。李瑾容执掌四十八寨多年,太清楚这一点,多年来她一直在勉力维持这个平衡,疲于奔命地粉饰着蜀中一隅的太平,对外基本做到了“无亲无故”四个字,但依然有一些人是不能置之不理的——无论是老寨主的过命之交,还是她女儿的父亲。
李瑾容接到这封神秘的来信后,紧接着又接到了四十八寨北方暗桩接连出事的消息,她心里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在决定亲自走一趟时,给王老夫人和周以棠先后捎了信,让王老夫人尽快绕道南边,保险起见,可以先将那群累赘的年轻人暂时托付给周以棠,又写了信给周以棠,并以只有他们两人明白的暗语表示自己“不日将离开蜀中,办完一些事可能会去见他”。
李瑾容是不能像周翡一样收拾两件换洗衣服就走的。四十八寨大大小小的事,她得从上到下交代安排一遍,这样一来,从决定走到开始准备,中间便拖了几个月。
让她心里更加不安的是,这两个月里,无论是周以棠还是王老夫人,都没有给她回信。
北边通信受阻,王老夫人的信件来往慢些很正常,可周以棠那里又是怎么回事?如果他真出了什么事,不可能会瞒着不说。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送信的渠道受阻。
难道继北边暗桩出事之后,南边还有内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