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吴楚楚好奇地问道:“是什么谣言?”
“有人说,北刀关锋当年之所以龟缩关外,几十年不踏足中原一步,是因为败给了山川剑殷闻岚,可见‘断水缠丝’不过二流,竟也好意思同破雪刀并称南北。”纪云沉道,“离殷家庄越近,这谣言就越盛,我盛怒之下,向殷闻岚下了战书,想要辟谣雪耻——却被拒绝了。
“我虽然颇为不甘心,但殷前辈为人谦恭,言谈举止令人如沐春风,倒也平息了我的怒火。临走时,碰见殷家庄偷偷跑出来一个小孩,机灵得很,也不认生……”
殷沛冷哼了一声,众人立刻明白过来,那小孩恐怕就是殷沛。
“我料想这是殷家的孩子,背着大人偷跑出来玩,当即要把他送回去,他却哭闹不休。我哄了半天没用,想着自己左右也没别的事,干脆带他去附近的集市上转一圈。小孩子嘛,用不了多久就玩腻了,到时候再将他送回家去就行了。不料在酒楼中歇脚时,听那说书卖唱的伶人竟然编出了山川剑是如何大败北刀的段子。
“我听完大怒,殷家是什么势力?若不是他们默许,怎么有人敢在殷家庄附近说这些?”纪云沉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脸色越发惨白起来,“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扣下了我,逼我爹接下你的战书。”殷沛冷笑道,“纪大侠,真是名侠风范。”
众人静了片刻,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周翡忍不住想起方才纪云沉看她的那个眼神,便扪心自问道:如果是我,我会干出这么冲动的事吗?
想了想就觉得不可能——反正她也打不过,下战书也是丢人现眼。
周翡这么一琢磨,心里不由得有点凄凉,只好又自我安慰道:反正南刀的传人又不是我,是我娘,我娘总比他混得好多了。
李瑾容要是知道她有这么个想法,估计能请她吃一顿皮鞭炒肋条。
纪云沉不吭声了,殷沛却来了劲,大言不惭道:“可笑,就算我爹带伤应战,照样能打得你满地爬!”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脸的一言难尽,连吴楚楚都快听不下去了——站起来足有房梁高的一个大小伙子,张嘴就是“我爹这我爹那”,将自己的出息兜了个底掉,还阴阳怪气不知道寒碜。
唯有周翡,悚然发现方才自己心中所想居然和这小白脸异曲同工,忙以人为鉴,默不作声地低头反省去了。
纪云沉也没生气,坦然道:“不错,我不是殷前辈的对手……我岂止在武功上不是他的对手!”
谢允端着热过的米酒碗在掌中转着圈焐手,缓缓地说道:“纪大侠,言语好似飞沫,有忠言如良药的,也有见血封喉、勾魂乱魄的,出得人口,入了你耳。一旦你往心里去了,便是让人无形中摆布了你。人心险恶处,譬如九幽深谷,别人心机千重,算你一片赤诚,你那时年纪又轻,一时冲动上当,本不必太自责。”
纪云沉沉默地冲他拱拱手以示谢意。
殷沛却跳起来大骂道:“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满门被灭是什么滋味吗?”
周翡忽然想起吴楚楚跟她说过的“端王”的来历,立刻下意识地看了谢允一眼。
却见谢允脸上依然是一片好脾气的宁静,连眼神也不曾波动一点,甚至还带着一点迁就似的笑容,仍是十分心平气和地对殷沛道:“殷少侠,冤有头,债有主,你讨债讨错人,别人纵然看你可怜,不怪罪你什么,你就能当自己赢了吗?那始作俑者岂不是要笑你傻?”
殷沛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居然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
“多谢公子替我开脱,”纪云沉说道,他没听见闻煜在客栈外面对谢允口称“端王”,只听见白先生嚷嚷什么“三公子”,便也跟着口称“公子”,接着又说道,“但纪某确实犯了错,欠了债,没什么好抵赖的。”
周翡这会儿才知道,谢允方才那句“他人品还不错”是什么意思。
一个人倘若还知道羞耻,还能坦然认罪,那不管他看起来多不痛快、多优柔寡断,当不成英雄,也不至于是狗熊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无端挑衅之前,殷前辈刚刚打发过北狗,当年身上本就带了伤,又遭我逼迫,不得已带伤而来。可即使这样,我仍然不及,比武时,他本可以杀我,却宁可震碎自己的剑,让自己伤上加伤,也没把我怎么样。我记得他当时说过一句话……”
周翡问道:“什么?”
“他说:‘虽说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可以后几十年,必定是不好过的年头,你们这些后生,往后有的是刀山火海要闯,怎能无端折在我手里?’”
周翡端着酒碗放在鼻端,一时居然忘了喝。
纪云沉目光沉沉地盯着手中的米酒。
他年轻的时候,想必也曾经容易得意、容易冲动,或许心气有些浮躁,却又热血讲义气。年轻人,一句投机,就能和别人一起喝个四脚朝天,两句不合,便又能抽刀拔剑大打出手。
不过二十年的风霜,足够将石头磨成沙砾,也足够让一个人面目全非了。
“我虽然败在殷前辈手下,却心服口服,自然要将人家的孩子送回去。”纪云沉说道,“不料我带着阿沛返回殷家庄的时候……”
殷沛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可怕。
周翡想了想,问道:“所以当时有人利用你消耗山川剑,在你走之后,又立刻偷袭殷家庄——那会是谁?”
方才纪云沉说殷闻岚在和他比武之前,曾经跟北斗的人动过手。山川剑是绝代高手,说不定武功还在李徵之上。殷闻岚既然受了伤,那么跟他动过手的人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北斗不太可能一边设局,一边赔本打前站。
纪云沉灌了自己一口米酒,却没答话。
花掌柜忽然大声道:“兄弟,到了这地步,你还护着这小子!有什么不能说的?不错,有道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当年害殷大侠的人不少。这些年我们兄弟隐姓埋名,就是在追查当年的真相,催逼殷家庄投效伪朝的北狗算一个,当中又有不少跟着他们浑水摸鱼的无名小卒,那便不提了。除此以外,还有一方也是主谋之一——殷沛,你可听好了,就是你认的那好干爹!”
周翡以为殷沛又得跟让人踩了尾巴的土狗似的,跳起来狂吠一通,谁知殷沛却紧紧地闭了嘴,除了阴恻恻地看了花掌柜一眼,什么都没说。看他的神色,竟然好像不怎么意外。
花掌柜冷笑着用仅剩的手掌拍了拍纪云沉的肩头,说道:“瞧见没有,现在你看明白自己养大的是个什么东西了吗?”
纪云沉两口把一碗米酒灌进了嘴里,不知是不是因为喝得太快,他从眼眶一路红到了额头,额角的筋张牙舞爪地露出形迹来,几欲破皮而出。
花掌柜恨声道:“这傻子满心愧疚,二十余年来没睡过一宿好觉,发誓再也不跟人动武,除非手刃仇人——还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地养大了这个白眼狼。”
殷沛冷笑道:“怪就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吧——敢问花大侠,你要是知道养父就是害死你一家的人,你还能继续装孝子贤孙吗?”
花掌柜不待见他恐怕不是一天两天了,慈祥的胖脸上硬是绷出了些许怒目金刚的意味:“我哪儿有这能耐?我看你这一套倒是做得十分熟练,真是英雄出少年。”
纪云沉喝道:“行了!”
花掌柜陡然将手中酒碗一摔,指着纪云沉对殷沛道:“你当年突然不告而别,可知他是怎么找你的?他就差将三山六水每个石头缝都翻个底朝天了!后来你去而复返,我见你神色阴鸷,眼神不对,几次三番提醒他要小心,这小子偏不听,怎么样?中山狼咬一口疼吗?被迫自断经脉好受吗?”
这边本来好好地回忆着峥嵘岁月,突然吵起来了。
周翡、谢允、吴楚楚三个人完全接不上茬儿,只能大概从这吵吵嚷嚷中拼凑出一点真相——殷沛无意中得知殷家庄覆灭和纪云沉有关系,因此愤而出走,在外面不知遇到了什么,总之被青龙主捡去了,每天学习怎么做一代魔头。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心术不正”这方面果然是天赋异禀,初出茅庐,就成功暗算了纪云沉,害他自断经脉。
纪云沉腾一下站了起来:“都休息够了,我送你们出去。”
花掌柜城府很深,即便失态,也是略一闭眼就恢复了正常。他抬手制住殷沛,捏住那小子的喉咙,强迫他闭嘴,然后捉在手里,跟着众人往外走。
再见天日的时候,居然已经临近正午了。
刚从地底下爬上来,阳光还显得有些刺眼。周翡探头一看,绵延的高山果然近在眼前了,仰头能隐约看见那藏在云雾中的顶峰,山脊上披着一层浓墨重彩的碧色,风来不动,远眺时,还能望见四下成片的潇湘竹林,是好端庄的一方俊秀河山。只可惜,河山虽俊,却远近无人。看得出附近本该有一些村子,依稀还有些个破屋烂瓦剩下,不过都已经成了遗迹,活物早就跑光了。空山野鸟,人迹渺茫,越发萧条。
众人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惯了的,走一宿倒也不怎么觉得疲惫。只有周翡留心看了一眼吴楚楚的脸色,提议道:“先休息一会儿吧,天色还早,下午赶路也不迟。”
吴楚楚虽然强忍着没吭声,听了这话却也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真想就这么躺下。
谢允冲纪云沉拱拱手道:“多谢纪大侠带路。”
纪云沉摇摇头,问道:“公子要往何处去?”
谢允笑道:“我一个闲人,何处不可去?倒是二位,闹了这么一场,三春客栈怕是不能回了,打算往哪里走呢?”
周翡听到这儿,心思一动,忙见缝插针地替他们家大当家拉拢人脉道:“要是有意,倒可以跟我回蜀中。”
就是那小白脸殷沛有点问题,带着是麻烦,杀了也不好,难不成就地放生吗?似乎对环境不太好。
花掌柜笑了笑,正要搭话,突然,静谧的山间突兀地响了一声锣,惊得群鸟都叽喳乱叫地上了天。周翡汗毛一奓,对谢允道:“你不是说闻煜靠谱吗?怎么那敲锣打鼓的戏班子这么快就追来了?”
谢允心道:废话,闻将军打一半发现丢了人,哪儿还有心情对付这帮邪魔外道?肯定就匆匆散了。
不过这话说出来肯定又得挨揍,谢允急忙堆出满脸忧郁,冲周翡道:“唉,我也不知道,可能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
周翡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踩了他一脚。
谢允:“……”
周翡道:“不知道为什么,看你挤眉弄眼就来气。”
她说完,拎起长刀四下戒备,那锣声传得满山谷都是,一时分不清是从哪儿来的。花掌柜捏着殷沛的喉咙,说道:“跟我走!”
一帮人在锣鼓喧天声中撒丫子狂奔。
花掌柜不愧在此地迎来送往好多年,俨然成了个地头蛇,在浓密的山林中东钻西钻。周翡一开始还能记路,转了两圈以后便“云深不知处”了,只好闷头跟着。锣声渐渐被甩下,花掌柜带着他们来到半山腰处——此地路非常窄,后面还有个天然的山洞可以休息,躲进去十分隐蔽,居高临下还正好易守难攻。
周翡四下打量一眼,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吴楚楚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只见一帮白影不知什么时候飘然而来,几个呼吸间便来到了上山的小路尽头。为首一个开路的在路边插了一面青龙旗,然后分开两边。那面如鲶鱼的青龙主越众而出,好整以暇地仰头望着周翡他们这帮老弱病残,随即向空中一伸手,一只大灰耗子似的动物突然从殷沛身边的树上跳了下来,几下就蹦到了青龙主手里。
青龙主十分爱怜地抱起那耗子,用手指顺了顺毛,也不嫌脏,上嘴亲了一口,笑道:“项圈都没摘的狗,别人抱不走的。”
殷沛一直被花掌柜掐着脖子,好悬没断气,好不容易花掌柜手一松,他总算是逮着了说话的机会:“我们每日服食一种丹药,身上有味,人闻不到,只有他手里那只寻香鼠能闻见,跑到天涯海角都能被找到,谁让你们非得挟持我的?”
此人有屁不早放,非得这时候才说,简直可恶至极。周翡感觉山川剑的面子已经不够使了,她得动手宰了这小白脸才能消心头之恨。
那青龙主一松手,灰耗子就训练有素地顺着他的胳膊爬上他的肩膀,端端正正地坐好,一双小眼珠滴溜溜乱转。青龙主说道:“不错,快把我家的小狗还回来,本座赏你们一个全尸。”
周翡正要开口呛回去,谢允却一抬手拦住了她。
他略微上前一步,不知从哪儿摸出了一把扇子,倒提着转来转去,一改之前恨不能抱着周翡大腿喊救命的熊样,举手投足间,居然带出几分不徐不疾的贵气来。谢允一抬手,从袖中抛出了什么东西,只听“咻”一声,一截烟花拖着扫把星似的尾巴炸上了天,哪怕是青天白日里也十分耀眼。
青龙主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忙往周围望去,此地山风凛冽,吹着树枝来回摆动,倒仿佛埋伏了人。
谢允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是吗?本王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说要给我留一个全尸。啧,曹仲昆就不肯,青龙主比他厚道多了。”
周翡震惊地看着谢允一抹脸,顷刻间就从一个油腔滑调的江湖骗子化身“端王爷”,一时间有些消化不良。谢允随即侧过身,背对青龙主,高深莫测的表情忽地又一变,冲她做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周翡:“……”
然后谢允缓缓走到殷沛面前,迎着殷沛和花掌柜如出一辙的惊骇目光,用扇子挑起殷沛的下巴,端详片刻,又轻轻在他脸上拍了几下,说道:“本王刚开始还有点不信,不过看青龙主这不打自招的阵仗,看来那件事是真的?”
哪件事?
周围一帮人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只好集体绷着脸,尽量不露出茫然的傻样来拆台。
谢允旁若无人地缓缓对殷沛说道:“把山川剑交出来,本王保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