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允瞬间背了一身沉甸甸的人命,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白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打马,长戟横在胸前,趁着黑衣人被沈天枢下令退开,飞快地冲出重围,他骑术何等好,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沈天枢对段九娘道:“请。”
段九娘立刻依言上前一步。
周翡目光往周遭一扫,见一大帮官兵正拥过来,她看出沈天枢有意拖着段九娘,虽然不知道姓沈的在等什么,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急之下,周翡也不要脸了,飞快地对段九娘说道:“慢着,你可想好了,是要跟这人比武,还是跟我回家见李老寨主?”
段九娘一愣。
周翡闭了闭眼,硬是将自己一身暴脾气压了下去,捏着鼻子哄她道:“我家不让人随便进,错过了我,往后可就没人领你去……”
沈天枢一见周翡掺和其中,虽还摸不准她是什么身份,却已经断定她那天在山谷中是满口瞎话,想起自己还嘱咐手下遇见了要留她一命,顿时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一个馒头的感情,此时见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捣乱,馒头之恩也跟着水涨船高——至少还得再加两个油酥!
他当即大怒道:“臭丫头!”
说着,沈天枢迈开脚下“棋步”,转瞬已掠至周翡面前,两袖高高鼓起。周翡早防着他发难,并不硬接,踩着方才练熟的蜉蝣阵,手中使出了四十八寨鸣风一派的刺客刀,且扛且退,一时间如在悬崖走钢丝,从步伐到招数无不险恶,眨眼间接了沈天枢七八招。
沈天枢没料到一别不过几天,这小丫头就跟脱胎换骨一样,竟颇为棘手。他当即大喝一声,使了十成的力道一掌打过去。段九娘却飞身而至,利索地截住沈天枢,两人一掌相接,沈天枢连退了五六步,段九娘只是略略往后一仰,她顺势抬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将她往战圈外一推。
这两大高手短兵相接,殃及池鱼,周翡方才从死人手里拔出来的长刀难当余威之力,竟然又崩成了两截。周翡习以为常地丢在一边,怀疑自己前世可能是个吃铁打铁的炉子。
段九娘目光转动,竟也不痴了,也不傻了,一对眼珠乌溜溜的黑豆似的,掠过一层流光。她长袖转身一扫,黑衣人就跟大风扫过的叶子一样,当即躺倒了一片。
段九娘硬是开出一条路来,周翡大大地松了口气,发现自己找到了对付这疯婆子的不二法门——摆事实讲道理一概不管用,非得搬出她姥爷这尊大佛,才能镇住这女鬼作祟。
然而她这口气没松到底,一声鹰唳却乍然而起。
仇天玑也不知被什么耽搁了,晚来了一步。周翡余光瞥去,见那鹰钩鼻子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跟着个官老爷打扮的中年男子,旁边两个黑衣人架着个鼻青脸肿的“东西”,老远瞧不清是男是女,那“东西”见了段九娘,突然大喊道:“娘!”
段九娘周身一震,随即回手一抡,将周翡扔到了谢允的马上,然后又拍了一掌,那马吃痛狂奔,几个转瞬就从黑衣人的包围圈里冲了出去。周翡预感不好,本想拽她的衣服,料想拽衣服不痛不痒,可能没用,便直接粗暴地上手拽住了段九娘的一头长发,喝道:“上来!”
传说中民间有三大绝学——揪头发、挠脸、扒衣服。
谢允有幸近距离目睹了其中之一,顿时一哆嗦,连自己的头皮都跟着抽痛了一下。段九娘却轻轻松松地缀在狂奔的马身后,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弹了一下,周翡当时便觉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谢允眼明手快地托了她一把,她险些直接掉下马去。
段九娘冲周翡笑了一下,说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样。”
她声音本来很轻,却并没被淹没在狂奔的马带起的风声里,反而能清清楚楚地传进人耳。周翡倏地一怔——段九娘好久没说对过她的辈分了,她对上那疯婆子的目光,却只见一片澄澈,段九娘好像清醒了似的!
段九娘又道:“你们这些名门正派,就会哄人,李徵早死二十年了,又骗我。”
周翡穴道一时被封,只能喊叫道:“你他娘的听得出我骗你,方才为什么听不出那痨病鬼骗你?段九娘!我等你三天,三天之后你不来找我,一辈子别想进我家的门!”
段九娘听了,却只是笑,而后突然拔下头上一支旧钗,一下扎在马屁股上,那马一声惨叫,飞也似的奔了出去。
她是什么时候清醒的?
周翡不知道,段九娘自己也说不清,细想起来,恐怕是老仆妇宋婆子对她说出那一句宝山“虚岁都十九了”的时候。
狂风卷走了周翡的声音,两侧的黑衣人当然要追,段九娘一个人守在那里,竟是万夫莫开之势,几下便将他们都拦了回去。眼看那马已经要绝尘而去,沈天枢与仇天玑同时攻来,段九娘大笑道:“来得好!你们这些废物,早该一起上!”
段九娘方才与沈天枢动手的时候,仿佛只比他高一点,沈天枢倘若用点脑子,还能拖她一时半刻,谁知不过这么一会儿,那段九娘不知吃了什么大力丸,功力一下暴长,对上贪狼、禄存两人一时竟不露败象。
她身负绝学,浑浑噩噩近二十年,一朝自梦中身醒,竟颇有些大彻大悟的意思。当年的枯荣手,能将生死成败轮转不休,号称能褫夺造化之功,那是何等霸气?沈天枢方才本就颇耗了些气力,感觉那枯荣手仿佛一股沉甸甸的压力,竟是要将他的真气都从经脉中压出来,那女人一双干瘦的素手,竟让他一时间毛骨悚然。
可惜周翡没机会目睹什么是真正的“枯荣手”,否则她一定死也不会说出“破功夫”三个字。
段九娘一把按住沈天枢的肩膀,险些将他的腿也按折了,同时看也不看,一脚踹中了禄存的胸口,仇天玑横着飞了出去。沈天枢心下骇然,他横行九州,罕逢敌手,就连朱雀主木小乔,在他面前也只有鱼死网破的份儿,何曾遇到过这样的险境?他心里发了狠,想道:断然不能让此人离开。
沈天枢当下从怀中摸出一个长钩,一卡一扣便装在了他那义肢上,探手朝段九娘腰腹间钩来。那长钩的把手非常短,倘若是个有手的人,断然提它不住,而那钩两边都有刃,血槽里不知涂了什么东西,幽幽地泛着点蓝绿色,极其锋利,沈天枢一抖袖子,那空荡荡的长袖已经被这钩子平平整整地削了去。
段九娘衣袂翩然,使出了对付破雪刀的那一招,长长的衣带柔软地一卷,顷刻将那长钩缠成了蚕茧,两人单手为战,极小的空间里你来我往地接连拆了七八招。忽然,段九娘身后传来一声杀猪似的惨叫,原来是那仇天玑不知什么时候爬起来,一把捉住了祝宝山。
禄存仇天玑一双大手分筋错骨可谓轻而易举,他将祝宝山的一双手拧在身后,那骨节“嘎嘣嘎嘣”地响了两声,祝宝山的叫声顿时响彻华容城!
祝县令乃一文官,当场吓得跪在了地上,七八个官兵拉他不起。
仇天玑见段九娘竟真能铁石心肠到面不改色,当即放声大笑道:“堂堂枯荣手,汉子死了,竟躲在个小县城里,给县官当小妾,可笑,太可笑了!这话倘若到南刀李徵的坟头说,不知他做何感想?”
段九娘的脸色终于变了:“找死!”
她转身要去抓仇天玑,衣带尚且绑在沈天枢的钩子上,段九娘隔着衣带重重地往那长钩上一按,喝道:“下来!”
便听沈天枢的臂膀上一声脆响,那长钩被她掰了下来,沈天枢竟不追击,纵身一跃,转瞬已在一丈之外,段九娘意识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巨响,那长钩竟在她手中炸开了——那短短的接口处竟然装了雷火弹之类的下三烂玩意儿,沈天枢诱她强行掰开,当即便引爆了。
段九娘武功再高也没有金刚不坏之身,腰腹间一片鲜血淋漓,裹着长钩的衣带分崩离析,带出了半截被炸掉的手掌。仇天玑一声长哨,所有黑衣人一拥而上,无数毒水上了弦,将段九娘重重包围在其中,毒水好似下雨似的喷射到她身上。
祝宝山被随意丢在地上,晕过去又醒来,迷迷糊糊中,他竟隐约想起了一点陈年旧事。
有一次他似乎是在花园里玩,被父亲一个没孩子的小妾瞧见,嫉恨交加,便放狗追他,虽不过是只小小的哈巴狗,对小孩子而言却也如同一只“嗷嗷”咆哮的怪兽了。祝宝山吓疯了,连哭带号地往外跑,以为自己要被咬死了,然后他一头撞在了一个人的腿上,当时便只听一声惨叫,追着他的哈巴狗竟飞了出去,那个人把一只手放在他头顶上,很纤细很瘦的一只手,掌心温热……他却想不起是谁了。
恍惚间,段九娘在重围中回头看了他一眼,祝宝山周身一震,不知怎么的,小声叫道:“娘……”
然而刀兵交加,弓弩齐鸣,谁也没听见他这声猫叫。
段九娘周身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像是被困在浅滩中的蟠龙,鳞甲翻飞,几次难以脱困,似乎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沈天枢踉跄着退出战圈,不住地喘息,一副要断气的模样。仇天玑见了他这副德行,立刻面露不屑,笑道:“贪狼大哥,怎么样了?尚能饭否?”
沈天枢额角青筋暴起,一时说不出话来。仇天玑越发得意,上前一步道:“那么兄弟我替你报仇,领教领教这枯荣手!”
枯荣手眼看只剩“枯枝手”,他倒出来逞英雄,沈天枢听了这番不要脸的话,像是要被活活气死。
那仇天玑人来疯一样大喝一声“闪开”,分开两侧手下,直冲段九娘扑了过去,一掌拍向段九娘鲜血淋漓的后背。
谁知仿佛“瓮中鳖”的段九娘却突然极快地一侧身,竟避开了他这一掌,一只手掌扭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稳准狠地一把扣住了仇天玑的喉咙,转头露出一副被血糊住的面容,嘴角竟然还挂着微微的笑意。
仇天玑万万没料到她在此绝境中竟然还有这样的力气,心下大骇,拼命拍出一掌,那段九娘竟不躲不闪地受了这一掌,胸口几乎凹了进去,手上的力道却没有松开一点,简直像个厉鬼。她森然道:“北斗七狗,抓一条陪葬也不错,你不必着急,你那几个兄弟,我一个也不放过,死后必然身化厉鬼,将尔等活活咬……”
她话音戛然而止,仇天玑也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一柄钢刀以仇天玑为遮掩,自他身后穿入,钉入段九娘胸口,将他们两人一起捅了个对穿。
是沈天枢。
仇天玑这个碍人眼的小人,终于成了一个得意扬扬的诱饵。
沈天枢猛地抽出钢刀,段九娘终于难以为继,抽搐着瘫在地上,半截的手掌在地上划过,留下一条长长的血痕,而她竟然还笑得出。
她自下而上地看了沈天枢一眼,仿佛在跟他说“我说到做到”,沈天枢无端一阵胆寒,一刀将她的头颅斩下。
那头上一双眼睛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却还带着笑意——
宝山十九了,她当年千金一诺,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只是错开这许多年,李徵倘若转世投胎,这会儿都该是个大小伙子了,那么来世相见,他指不定又已经娶妻生子,要么就会说些“君生我已老”之类的废话。
这相差的年月,不知要几辈子才能追平呢?
只可惜枯荣手没有传人,怕是真要成绝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