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中除了李瑾容,全都被周翡惊呆了。李大当家却仿佛早料到有这么一出,面不改色地手腕一抖,掌中陈旧的重剑发出叹息似的低鸣,轻轻一划,摘花台上的石板巨响一声陡然被掀起,要将周翡拍在三尺之外。
周翡不躲不闪,将手中刀一拔……秀山堂的破刀久无人用,锈住了,没拉动。
马总管快不忍心看了。
周翡“啧”了一声,干脆也不拔刀了,连着鞘使了一招大开大合的“挽山河”,硬是从纷飞的石板中开出了一条路,分毫不差地刚好够她本人通过。这是她无数次钻牵机网的经验,李瑾容暗自叫了声好,脸上却不表露出来,纵身追上,居高临下地一剑压下。
李瑾容本就内功深厚,手握重剑更是如虎添翼,对着周翡,她这一剑竟也毫不收敛力道,整个摘花台都在震颤。周翡只觉空中多出一座太行,轰然压顶。
王老夫人不由得惊叫道:“大当家手下留情!”
而周翡竟没有慌。
倘若一个人每天从满江的牵机网中钻进钻出,无数次和削金断玉碾大石的牵机线擦肩而过,并且已经能习以为常……那这世上能让她慌张的东西可能还真不太多。
周翡没有非得硬着头皮接下李瑾容这一剑,她以木柱为基,侧身让出一个角度,十分“避重就轻”地将她那锈住的破刀往上一递,从一侧抵上李瑾容的重剑。那刀鞘十分偷工减料,只是有个铁撑,大部分材料还是木头,被重剑旋下了一条长长的木头屑,两人劲力相抵,木头屑居然绵延不断,倘若有人能细看一眼,便能看出那条木头屑从头到尾都是一样宽的。
下一刻,木屑骤然断了,周翡的手腕在空中果断地一翻,长刀一撬,她借着李瑾容之力将自己撬到了木柱的更高处。
王老夫人“咦”了一声,眯起眼睛,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手中的木头拐杖。
四十八寨中,入门的时候,是每个师父自己带自己的弟子,但等弟子打好基础,开始正式学功夫以后,门派之间却是没有界限的。弟子们只要还有余力,可以随时串山头学别家功夫,长辈们都互相认识,只要有空,也都愿意教,所以周翡虽然是李瑾容领进门的,所学的功夫却不一定是李瑾容所教。
譬如她一开始荡开石板的那一招“挽山河”,是寨中一个叫“沧海”的门派的招数,后面这狡猾的一避,她身如鬼魅,出刀诡谲,却又是另一种风格。
马吉利小声道:“我怎么瞧着她这身法有点‘鸣风’的意思?”
“鸣风”是四十八寨中非常特殊的一寨,邪门得很,这一支的人从来都神出鬼没,据说投奔四十八寨以前,是一帮天下闻名的刺客,他们精于机关与种种秘术,洗墨江中的牵机就是鸣风一脉的手笔。刺客的兵刃多为小巧、奇诡之物,普通长刀大剑并不多见,因此这一派没有什么像样的剑谱与刀法,不料周翡却能领会到鸣风之“诡”的精髓,嫁接到了自己的刀术上,用来克李瑾容天衣无缝。
王老夫人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笑意:“这个丫头,还真是……”
她方才没忧完,周翡已经让她大吃一惊,这会儿,王老夫人又是还没夸完,便见场中又生变——李瑾容一剑被周翡滑了过去,也没有上蹿下跳地去追,她连头也不抬,回手一掌便拍在了木柱上,叱道:“下来!”
马吉利也好像被李大当家当胸打了一掌似的,跟着直嘬牙花子,说道:“是了,以大当家的功力,实在不必跟这些小辈比画招式,毕竟一力降十会。”
自古有“隔空打牛”的说法,李瑾容则是隔着一根合抱不拢的大木头柱子,直接将一掌之力顺着木柱传过来,原封不动地撞在了周翡身上。周翡当时便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被她隔着柱子打飞了出去。
这一下挨得狠了,周翡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喉咙里居然有点发甜。她坐在地上,不由得偏头咳了几声,有点喘不上气来。李瑾容没有离开木柱范围,倒提重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旁边一个守柱人有点不忍心,弯腰扶起周翡,小声说道:“满场三十二根立柱,干什么非去那边找打?看不起师兄们呀?”
随即,这位师兄又看了一眼她那把被啃了一块似的锈刀,糟心得不行:“唉……还有这个破玩意儿,秀山堂考校这么大的事,一辈子就一次,你也来得忒随便了,快先去找马叔换把兵刃再来。”
周翡偏头看了看旁边计时的香案,头一炷香快要燃尽了,她又看了看李家寨立柱上方刚被李瑾容一掌打得乱颤的红纸窗花,便回头冲那位好心的碎嘴师兄笑了一下,用力拧了几下,总算将锈迹都搓尽,拔出刀身来。接着,周翡拍拍身上的土跳了起来,仍然往那根立柱下走去。
李瑾容终于对她点了一下头。
下一刻,只见周翡蓦地拔身而起,一跃上了木柱,李瑾容的剑却比她身形还快,电光石火间,两人在方寸大的地方过了十多招,每一次刀剑相抵,王老夫人等旁观的人都觉得周翡的刀要断,谁知这把“吱吱呀呀”的锈刀凶险地左右摇晃了一路,竟没有要寿终正寝的意思。
李家寨的大木头柱子承受不住大当家的剑风,一直在微微地晃动着。周翡往上瞄了一眼,当胸荡开李瑾容一剑,随即骤然改了身法,居然故技重施,又用上了鸣风的身法,好像打算强行爬上木柱子。
王老夫人叹了口气——方才李瑾容一掌将她震下来,就是在警告周翡,真正的高手面前,所有的伎俩都没用,这小丫头居然这么快就不长记性了,恐怕要吃些苦头。
果然,李瑾容似乎皱了一下眉,随即将手中重剑的剑鞘往上一掷,那普通的宽剑鞘呼啸一声,快如利箭直冲周翡扫了过去。这回周翡大概是有了挨揍的经验,瞬间松手,脱离了木柱,宽剑鞘重重地撞在了木柱上,将柱身撞得往一边弹了开去,木屑翻飞……
而顶上的红纸窗花也跟着一荡,骤然脱离了小小的挂钩,飘飘悠悠地就要垂落下来!
周翡在空中提刀下劈,砍在李瑾容尚未来得及落下的剑鞘上,同时借力纵身一扑,抓向纸窗花。
李瑾容一剑已经追至,周翡双手提刀,整个人竟在空中弯折下去,强提了一口气,将全身的劲力灌注在双手上。只听“锵”一声,她手中的破刀难当两面催逼,当场碎成了四五段,落地的刀身竟直直地戳进了摘花台的地面下。李瑾容的重剑顿时偏了,周翡则风筝似的飞了出去,她一抄手正将那红纸窗花捞在手里,同时后背狠狠地撞在了旁边的木柱上,嘴角顿时见了血,狼狈地滚了下来。
周翡却顾不上疼,她擦了一把脸,把手中的红纸窗花展开贴在地上,那是一张生肖小猪,憨态可掬地抱着个“福”字,冲她咧着嘴笑。周翡看了它两眼,只觉胸中一口郁结多年的气倏地散了,说不出地畅快。而后她抬起头,冲着几步远的李瑾容一笑道:“一张。”
李瑾容神色有些错愕。
马吉利张开的嘴就没合上,良久,他低声问道:“这是……”
王老夫人摩挲着木头拐杖,说道:“是‘破雪刀’。”
真正的李家刀法,是祖上传下的残本,由老寨主花了二十年修完整,闻名于世,曾经随着李瑾容闯过戒备森严的北大都。李家的破雪刀全篇九式,对修习者的资质、悟性乃至内外功要求都极高。
李瑾容问道:“谁教你的?”
她没有传过小辈人破雪刀,因为李晟使短剑,心性多思多虑少有果决,悟性也不够。周翡则是长得有点像周以棠,骨架比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都纤细上一些,练起轻功自然得天独厚,可是破雪刀戾气深重,有“破万钧无当”之锐,不怎么适合她,勉强为之,也得事倍功半,弄不好还会伤了筋骨经脉。
“看鱼太师叔使过两招。”周翡满不在乎地跳起来,冲李瑾容伸手道,“娘,借剑使使。”
李瑾容看了看她,将手中重剑扔了过去。
周翡一把接住,回身刺向最近的一个守柱人,那守柱人还没从周翡这“断刀专业户”的一招“破雪刀”里回过神来,见她一剑刺来,本能地便要退避,谁知周翡只是虚晃一招,让过那守柱的弟子之后一跃而起,行至半空中将掌中重剑扎进了木头柱子里,自己翻身踩在了剑柄上,一踮脚,便将钩上的红纸窗花摘了下来,兔起鹘落似的拿到了第二张,守柱的弟子全程没反应过来。
周翡将两张红纸窗花递到马吉利面前交差。马吉利嘴角一抽:“第二炷香还未燃尽,你怎么就下来了?”
周翡奇道:“马叔,不是你说两张就行吗?”
马吉利道:“不错,可是……可是这个,我寨中弟子一辈子只上一次摘花台,每个人的成绩,秀山堂中都有记录,你可明白?”
以后和后辈人吹起牛来,说“我当年在摘花台上摘了十五张纸窗花”——不用问,这必是当年同辈人中的佼佼者。
“当年秀山堂考校,我摘了两张,总算过关了”——这一看就不怎么样,搞不好是贿赂守柱的师兄师姐才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的。
周翡很随便地一点头:“就记两张呗。”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是十足傲慢狂妄,言外之意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好吹的?”李晟先前看她神色还有点复杂,听到这一句,脸色顿时绿了,若不是大当家还在摘花台上站着,他几乎要拂袖而去。
李瑾容从摘花台上下来,冲马吉利道:“名牌就劳烦马兄了——你们俩跟我过来,王老夫人有事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