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楹独自站在无间镜里,望着这个乌烟瘴气人间的起点。
五大仙山,昆仑为始。
澜沧掌门想将灵山铭文散出去也好、惠湘君以此为蓝本、截取了一部分铭文造破法望川也好,都仿佛是挪动地基上的石砖,只会影响局部。
这回,他们把“地基”完全挖出来了。
北绝阵在法阵将铭文传送出去的瞬间就损毁了,狂风将冰、雪、雾一股脑地搅起来,瞎狼王那烧焦的尸身搅在里面,转眼灰飞烟灭。
周楹眼前一片漆黑,假如这里还有人,就会看见关着一人一尸的大“镜子”水汽一样,缓缓消失在原地。镜中周楹转向第二长老,最后无声地叹了口气:“你这徒弟啊……”
如果这一套地基一样的古铭文落到凡间,会发生什么事?
这问题谢濋一开始就问过,那时他刚从师尊冤死的悲愤中回过神来,机械地依周楹的话,在地上挖铭文。
周楹的回答跟后来谢濋敷衍奚平的一样:我哪知道?
他还说:我也不过是视力稍好一点的井底后生蛙,你还指望我能一眼看透东海么?我如果知道,就不让士庸自己选了。
谢濋“哈”了一声,反正他一身焦糊带火,别人也看不清他的口型和白眼,仗着周楹隔着镜子听不见,他干脆嘀咕出声:“信你个球。”
一个人只要智力正常,就不会相信周楹。
英雄舍己为人,小人损人利己,伟人利万民如水、成千秋之业,蠢货在脑壳里烧浆糊、为喜怒所驱。
周楹哪种也不是,谢濋认为,奚正德这外甥就不像阳间生的。
为探无间镜,干净利落地舍弃道心肉身,短短几个月,昆仑山快葬送在他手里了。谢濋挖出一个一个叫人胆战心惊的古铭文,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知道,这东西反正不能落周楹手上。
他敲了敲无间镜面,划拉了几个字试探道:闲着也是闲着,你猜那小鬼到时候会怎么说?
周楹沉默片刻:我不用猜,他会说不要。
谢濋眉毛但凡没被凌迟灯烧光,能挑到天灵盖上。
历代昆仑大祭司不筑基,哪怕他们传承记忆,一代一代宛如同一个人夺舍,也始终是半仙。谁都是从灵窍期过来的,半仙是什么水平的修为?哪怕是周楹的顶级灵感,半仙时他也看不清小小破法镯的边界、看不清劫钟上的猫腻,怎么大祭司那老货就敢号称自己“无所不知”?
如今看来,无间镜就是更高一级的星辰海,谢濋甚至怀疑它都不是预测时运,而是决定时运,所以大祭司能言出必应……而大祭司毕竟只是个半仙,神识柔弱,显然无法完全掌控无间镜,基本是个镜奴,那要是换成升灵……甚至蝉蜕呢?
当年无心莲——上古时代那朵,玩命想来窥视无间镜。
这样的权柄,谁能忍住?
周楹却仿佛从他一团污黑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写道:狼王听说过“望川”
吗?
惠湘君留下了三样伟大的遗作:仿金术、破法和望川。
仿金术是永明火中真正的火种,而破法暗喻灵山,所用铭文是以八百年前澜沧灵山为蓝本的,与除了昆仑山以外的灵山同级,唯独望川,看起来跟另外两种东西格格不入。
所谓“跨越生死”未免言过其实,望川又不是往生灵鲵。它虽然也堪称绝代神器,但“无声无息出入任何地方”,听着总好像是溜门撬锁用的,似乎显得不那么高级;而且望川居然有次数限制,一对比又次了一等。
它的次数限制,细琢磨也很微妙——周楹想,如果他是惠湘君,藏起秋杀来用掉一次,料想秋杀如果真能突破升灵关,出门必掀起腥风血雨,引来各大灵山追杀,应该会再给她留一次,当做保命的撒手锏。但第三次就属实没必要了,一个人如果接连两次把自己作到必死境地里,凭一个遗物是保不住的。他有这力气,还不如用在破法上,让破法能笼罩的范围比屁大的陶县再够用一点。
那望川为什么限定三次,总不能是那位先圣有什么凑数的怪癖吧?第三次是给哪里留的?
“一母所生”的破法和望川不合,似乎也是个隐喻——
谢濋愣了愣:你的意思是,望川最后一次的目的地,原本是这里?
是了,惠湘君留下化外炉,炼出破法,说明那昆仑落成之后强行突破桎梏,长出伴生木的永春锦后人对灵山体系的理解远超常人,以其他灵山为线索,解出昆仑之秘不意外。
但她最终却没将此事透露给任何人,包括带走了望川的秋杀。那位大师似乎在斟酌之后,放弃了挖断灵山根基,将重点转向仿金术,为自己招致杀身之祸不说,还让后人走了八百年的弯路。
谢濋:为什么?
周楹道:因为没有意义。
古铭文出世,天规落进凡间,也不过是灵山倒了,再起新的灵山。
而新旧起落间必有动荡,必有地崩山摧,到时候蝼蚁该往何处庇身?一场大灾过去,往圣往矣,后人重蹈覆辙,作孽而已。
周楹在镜面上写道:不瞒你说,上次端阳节在南海,我问过他差不多的问题。
谢濋回过神来,意味深长地看向周楹:他要是答应了呢?
周楹:告诉过你了,一口答应的必是他身上那具隐骨。
谢濋:没听说过谁继承了什么道,自己却不认的,他这到底是继承道心还是被夺舍……行吧,我也不懂这“死道”——要是他冷静了半天,还是决定答应呢?
周楹:那是隐骨已经壮大到濒临失控,控制不了他,控制了转生木。
谢濋奇道:那你还让他选什么?就为了测试他隐骨失控到什么程度了?那老子不挖了。
周楹:你那点力气,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省着也是多在这挨会儿冻罢了。
谢濋:……奚家血脉生不出你这路混账,大姑娘到底嫁了颗什么龟蛋混出了你这杂种?
周楹听完,十分赞同:确实,狼王圣明—
—接着挖,信我,你到时候就会知道。
等谢濋将全部铭文清理出来,应该也反应过来内视道心了,当他道心破碎时,就会明白奚平为何与道心一样的隐骨泾渭分明。
昆仑历代大祭司都不筑基是有原因的:有道心的人是道心的奴隶,承受不了这铭文。如果隐骨传人不要,筑基以上,没有人能接住这套铭文。南大陆四座灵山或许各自有解,昆仑将永远固若金汤。这道仙人与凡人一起铸造的长城与枷锁会永垂不朽。
此时此地做选择的不是奚平,是谢濋。
狼王殿下,你在北绝山口守了这么多年,走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道心余渣。
恍然大悟时,你怎么选?
是为大局安稳,让第二长老的沉冤继续沉默,道心的傀儡们循环往复。还是铤而走险,冒着天塌地陷的风险,扛走百万枉死者的怨愤,负重罪捅破这一线天,将狂风骤雨中的掌舵之位交给那与“道心”争斗不休的年轻人手里?
当年惠湘君退缩了,奚士庸也没这种妄人之心,只好让狼王受累了。
奚士庸根骨灵感资质……甚至专注程度,都不过中人水平,入玄门十几年,修为涨到这种程度,是完全不合理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修为与他本人没关系,他那身隐骨本来就是蝉蜕骨。瞎狼王与他说起北绝阵之后,他有一段很长的沉默,周楹就知道,他已经不能完全压制隐骨了。
此时用北绝阵外古铭文诱出隐骨,还有余地,一旦隐骨找到机会蝉蜕,重回巅峰,那不小心将它带回人间的人才是走到了绝地。
这也是奚平的一线生机。
望川当年落在他手里,最后一次机会,他做错了决定,浪费掉了。
如今他代替望川来到这里,大概也是命中注定。
奚平只觉自己神识都被打散了,遗落到南北两大陆、五国群山中。
他惊怒交加时,感觉到了转生木在失控——跟被鸳鸯剑阵切断联系时还不一样。原来转生木像他的手足,用起来随心所欲,现在那玩意还长在他身上,联系没断,却好像成了不听使唤的假肢。
转生木本来如同一张井井有条的飞鸿网,此时却串成了一团。几大仙山的镇山大阵、各国边境铭文都在被看不见的力量蚕食鲸吞。
南阖半岛,鸳鸯剑阵陡然收缩,银月轮光芒黯淡,九龙像消散的兽灵一样归入浮起来的九龙鼎,在几大蝉蜕惊悚的注视下,悬在澜沧山上的无间镜水雾一样消失了!
与此同时,奚平散得到处都是的神识还瞥见无渡海的魔气暴涨,冲过了大宛消散的边境铭文——
且说宛阖边境,升格仙器先给魔物们来了个下马威。魔气短暂后退,随后,一个与南圣如出一辙的巨大身影从虚空中走了出来。
圣人的脸鬼气森森地浮在半空,竟隐约含笑:“哦?这是什么人造的小玩意?”
庞戬可不会认不出祖师爷,倒抽一口凉气,袖子上的因果兽愤怒地咆哮起来。
“南圣”没回答,却听一
人接话道:“是当年周家养在无渡海底的大魔。”
只见一道白影落下,白令亲自带着开明司的支援,昼夜兼程地赶到了:“开明司封城落阵,保证将野火藤烧死在边境——庞总督你不用管,灵石管够,升格仙器别停……”
他话音没落,海风中就传来熟悉的凄厉嚎叫,涌动的群魔潮水一样被那长着南圣脸的大魔吸走吞噬,让人血都能凝滞的寒意与腥风涌来——那是遇见周楹之前,白令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面对的噩梦。他脸色一白,话说不下去了。
升灵品阶的升格仙器将灵气化成的炮火排山倒海地推了出去,然而这能临时端住鸳鸯剑阵的人造神器失了利,海上那巨大的身影只是稍许凝滞,仍是一步一步地逼近过来。
杀人的魔气先一步落到最前线的蓝衣和开明修士身上,外门好手们倒伏的麦苗一样,挣都来不及挣扎一下,便被魔气吞噬。
庞戬一咬牙,搭起破障长弓,纵身冲了过去。
白令一把没拉住:“庞总督!”
就在这时,雪亮的剑光霹雳一般落下,海啸般涌起的海水被冻在了原地。剑在海岸外画了一条线,冷意扑面而来,不小心越过那剑光的群魔全体化在了半空,重回主人手里的照庭呼啸落下,斩向那无往不利的大魔头颅。
庞戬眼泪差点没下来:“支将军……”
大魔被照庭一剑劈碎在半空,黑雾顿时消退,天机阁和开明司修士们冲上来将还有气的同僚抢救回去。
支修刚从蝉蜕战场上撤回来,一身狼狈,他伸手在身上一抹,发冠中掉落的碎发、长袍上撕开的裂口都各自归位的归位、愈合的愈合。几座白灵石堆消散在照庭的剑光里,支修落地,拍拍庞戬的肩,将他拉了回来:“文昌辛苦了。”
海上不远处,被他打散的魔气重新汇聚,南圣的脸居高临下地看向小小的剑修。
“人间不过十四年,看来是改天换地了。”大魔盯着支修,“又见面了,此情此景真熟悉啊,支小将军。”
支修没有御剑,只是一路越过升格仙器和边境铭文,走到海港码头上:“还没谢过前辈上次指点。”
庞戬顿时想起上次返魂涡事变,支将军差点填在东海,脸色一变。
白令低声道:“放心,十四年前无渡海祭坛被世子爷搅合了,它没来得及恢复到全盛程度,当年劫钟能压下,现如今支将军已经蝉蜕……”
“哦?”那长着南圣脸的魔头隔着数里,清楚地听见了他的耳语,“小半魔,我若是你,可不敢这么笃定。”
大魔的声音在冰冻的海潮中起了回音,好像什么一锤定音的判词,宛阖边境铭文好死不死,就是在这时候随北绝山外古铭文现世消散的。作为半魔的白令最先感觉到了什么,在庞戬震惊的注视下,他脸上飞快闪过一排刺青般的铭文,不等庞戬看清内容就消散了。
白令整个人的气息陡然诡谲起来,原本约莫不到筑基中期的修为暴涨,逼近升灵!
返魂涡沸腾了起来,无渡海封魔印彻底碎了,无论是玄隐三圣打的补丁,还是当年伏魔人以身殉道成就的那道。
魔气撞向照庭划的剑痕,被挡出去,再撞——剑风冻上的海潮碎冰渣乱溅,那剑痕一次比一次微弱,三下之后不见了踪影,大魔又被照庭阻住。
“小剑修,别徒劳了,蝉蜕不易,你已经背叛灵山,当与我等同道,何必费这力气?”
支修整个人陷在一片黑雾里,充耳不闻,照庭织就了一片剑光的大网,惊心动魄地网住了那欲摧城池的黑云,周遭间或有灵气划过,是不肯后退的外门修士仍在用升格仙器帮他,恰如两百年前的金平天机阁。
只是这次,他们可能再等不到玄隐山的大能从天而降了。
此时刚登陆大宛沽州的陆吾们还没回过神来,魏诚响身边纸人突然委顿在地,一片剑身残片飞了出去,将冲天的魔气撞出一条缺口,擦着支修而过,先殉了主。
大魔那张圣人脸被照庭碎片打得变了形,怒吼一声,与剑光扭做一团,竟化了三分,露出一团将所有光都吸进去的本体。
支修扭头从那残剑划出的缝隙中看了一眼,辽阔的南宛九州平原依稀,他再不迟疑,纵身追着消失的照庭碎片,冲向大魔的魔气汇聚处——
就在这时,被碎剑划出的缺口中,探出一只苍老的手,一把按住了年轻剑修的肩。
支修猝不及防,整个人往旁边闪了一下,看清了来人,眼睛倏地睁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