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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 正文 第229章 有憾生(四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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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泽……”昆仑掌门无意识地动了动嘴唇,发出像尘埃一样微弱的声音。

    但那逃不出修士的耳力。

    远处的第三长老心肝颤了一下,恨不得自己聋了,被无间镜打落在地的侍剑奴倏地抬头——“兰泽”是第二长老的表字。

    到了这种地步,奚平其实已经来不及考虑一二三步,所有反应都是本能。

    综合林炽和姚启的说法,第二长老应该就是修补北绝阵走得太深,无意中看见过那里的铭文,亲自前去验证时死在了那,细节不可考,他模糊处理,只捡着确凿和要命的点道:“在别人一辈子驻守的地方暗算同门,杀人灭口,为掩盖真相,还藏尸入无间镜……”

    他的话被剑风打断。

    这一剑本来可以把他劈成八瓣,可那天下第一宗的掌门心魂不稳,奚平“暗算同门”与“藏尸入无间镜”扎进他耳朵,无间镜里的“尸体”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他的神识。

    “我要去探北绝山口,求掌门师兄替我掠阵。”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想的,师兄,除了你,我不信别人。”

    “掌门师兄……”

    昆仑掌门一时分不出那质问声是从外面还是从镜子里传来的,持剑的手竟开始抖,遭人追杀经验丰富的奚平惊险地擦过了剑锋。

    地面上,被无间镜束缚的侍剑奴浑身的骨玉哆嗦了起来,她那一口能把灵石当糖豆咬的牙“咯吱”作响:“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当年,第二长老执意认为,只要他能证明澜沧掌门临死时不是在搞邪术,玄门无论如何也不会明着和百姓抢灵石。掌门拿他没办法,推说闭关,本想一如既往地和稀泥冷处理,不料那天入定时头一次触碰到了近乎“天谕”的东西,天谕内容模糊不清,但掌门睁眼时,第二长老那句“我在北绝阵外见过类似的铭文”始终在他脑子里逡巡不去。

    鬼使神差的,他答应了第二长老,临行时大祭司驾到,要求同往。那是上一任的大祭司,当时已经五衰,只等新的大祭司从那些神识被封印的躯体中继承记忆后苏醒了,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掌门想,他当时就应该感觉到此行不祥。

    北绝山外,纵然对蝉蜕来说,也是世上最艰难之处,为防神识迷失在极寒之地,两人轮流为对方护法休整。那些年,他们虽共同执掌昆仑庶务,却多少有点话不投机,见了面就是公事公办,很少有机会叙旧情。

    人们在艰难的地方,彼此间的距离会近很多。

    为了保持清醒,他俩闲聊起陈年旧事。昆仑山弟子堂制度是掌门一手建的,第二长老是第一批弟子堂弟子,掌门亲自挑来,一步一步领着入门的。也说各自不省心的后辈,掌门提起武凌霄,叹着白汽说自己那有一块磨剑石,是好东西,让他回门派就拿去,把小弟子哄回来。

    还说了玄门如今种种沉疴……掌门从未对第三个人吐露过那么多的难处,哪怕是大祭司。

    修为到了二

    位蝉蜕的地步,很难再与人交心了,不料北绝山外将神仙圣人拽下凡间,两个千岁蝉蜕竟得以相濡以沫,依稀回到少年时,与手足知己并肩同行。

    直到他们抵达北绝阵终点。

    奚平:“贵派不愧是天下第一宗,做了亏心事也不怕鬼敲门,我服!”

    鬼……

    当年大祭司将第二长老尸身推进无间镜的时候,那人真元还没完全散开。他真的死了吗?有没有可能……就逡巡在无间镜里,一直看着他们?

    那一瞬间,掌门忘了眼前的升灵,忘了侍剑奴,也忘了各大门派的敌与友。不顾一切地,他将神识扎进了无间镜里。

    周楹悄无声息地化作一团雾,筑基级的微弱气息被那剑修理所当然地忽略了,他感觉到昆仑掌门的气息径直冲到第二长老的尸体面前。

    唔?这么冲动?

    周楹心里一转念,就知道多半是无间镜外也有人在刺激他。

    蝉蜕剑修心志极其坚定,掌门代表昆仑山的意志,这心魔起得太容易,不该只是因为做了亏心事——悬无流落在外时误杀凌云修士,项宁趁火打劫金平害无辜百姓遭殃,都感觉自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没见谁动摇过。

    周楹的目光也落到第二长老的尸身上,突然发现这尸身非常整洁,比此时在雪地上爬的谢濋体面多了,头冠端正,一丝掉落的乱发也没有——别说刚穿过冰天雪地还挨了一剑,打个盹起来都不见得能保持这么整齐。

    谁给他收拾的?

    一件事,哪怕是天大的秘密暴露,其实都不大会引起这种干净利落的杀心,起码得争执几句。

    一般人可能会觉得掌门之所以痛下杀手,是与第二长老政见不合有积怨,或是嫉妒后辈修为赶超自己……但蝉蜕大能会卑劣得这么肤浅浮躁么?

    当年澜沧掌门走火入魔,一半是心魔种,一半是因为他背叛了澜沧山,那么昆仑……

    蝉蜕剑修的气息冲过来,逼得人喘不过气,幸好周楹此时只是脱离了身体的神识,也不需要喘气。

    他散在雾里,心里突然冒出个猜测,临时改换了话术:“掌门师兄,我知道你动手时身不由己,我不怪你,只是可怜你一代英雄,成了灵山傀儡不自知……”

    掌门耳畔“嗡”一声,神识被心魔的低语填满了——当年他听见走在前面的第二长老惊喜的声音,心里有一刹那,其实是有点欣慰的。当今玄门中,还能这样纯粹的不多了。

    走过去的时候,他甚至想,昆仑灵石暂时够用,也不打算“仙器凡用”,大可以不必像南方人那样觊觎别国灵山,如果兰泽真的能打那些虚伪南人的脸,他做师兄的,护个短怎么了?

    然而所有的思绪都在他看见那些铭文的时候消散了,掌门整个人被无来由的恐慌灭了顶,好像他一生中最大的秘密被挖了出来,除了冰冷的杀意,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有,记忆几乎断在了那一刻。

    他只记得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剑锋已经落在了第二长老的后背上。一击

    打透了肉身,穿过真元。紧接着大祭司从他随身的芥子秘境中冲出来,当着他的面打开无间镜。

    北绝山口外的寒风对于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半仙来说太要命了,大祭司身形只一闪,就被完全冻住了。第二长老的尸体消失在无间镜中,上一任大祭司僵立在前,殉了道。

    他浑浑噩噩地仓皇沿原路回去,仗着真元深厚,总算没冻死在北绝山外,撑着最后一口气将无间镜送回昆仑山巅。新的大祭司从一排神识被封印的“候选”中睁开眼,已经得到了上一任大祭司的全部记忆,除了年轻,神态语气与前辈无异。

    见了掌门,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祝兰泽生异心,处置他是灵山的天谕,掌门不过秉公处置。我知道大义与私情难抉,掌门心里一定备受煎熬,还请节哀顺变。”

    大祭司说的没错,掌门事后回想,也越想越觉得第二长老大逆不道,竟要为了一点无关自己的外国人动摇自家灵山根基。事急从权,他再伤心也没办法,大祭司不也认同他那大义灭亲的抉择么?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难两全的煎熬罢了。

    一个隐秘的真相被掌门自欺欺人地压在心底:他当时根本没有动过杀心,提剑杀人的也根本不是他,是那突然占据他身体的意志。

    但他不敢相信,不敢细想,他宁可承认是自己卑鄙无耻,对天资卓绝的师弟心怀妒忌。否则一千多年来,他在洪荒乱世里开灵窍,在最严酷的冰天雪地里磨练剑意,上下求索九死一生,艰难跋涉到今日,难道就是将自己修成了一个傀儡?

    心魔低叹道:“凡人为了自我感觉良好,总要自欺欺人,推卸责任,你分明是个好人,却为何要为了道心歪曲自己的本心?掌门师兄,你为何不照照无间镜,看看谁才是灵山的‘侍剑奴’呢?”

    悬在澜沧山上空的无间镜突然晃了一下,刹那间脱离了昆仑掌门的控制。

    侍剑奴蓦地挣脱镇山神器,一把握住晚霜。

    三哥果然通过无间镜影响着这里!奚平心口一热,眼前模糊了。他却没耽搁,立刻给侍剑奴让路脱身。

    他得找个契机再碎一次,先强提修为,再设法削弱银月轮和鸳鸯剑阵,才能重新联系上转生木。只要他自由,再不会这么被动,师父不会被他拖累在这进退两难。

    只是碎身容易,身碎了神识失去庇护,别说这些大能,撞上个筑基都能让他魂飞魄散,他得还有机会长回来。

    或许海底……

    然而就在奚平全部精力都绷在无间镜和昆仑剑上时,一只大鹏兽灵凭空出现在他身边,一头撞在奚平身上。

    那是蜀人手段,狗娘养的王格罗宝!

    兽灵消散,奚平眼前一黑,被撞回无间镜下。

    昆仑掌门陷于心魔,其他人可没有,悬无可谓是新仇旧恨,此时刚好赶到,弯刀直指奚平眉心。鸳鸯剑阵和银月轮同时锁定奚平,他立刻一动也不能动了。昆仑第三长老方才从远处听见奚平那两嗓子,杀心顿起,也跟着一剑扫了过来。

    王格罗

    宝喜得天助,竟阴差阳错大功告成。他趁机钻回水里,无数水生灵兽扑到他头顶,凄厉地嘶吼着赴死,替他盖上千丈肉盾。

    这黑手下得稳准狠,哪怕支修就在身边也不可能救下奚平。

    电光石火间,支修握剑的手陡然爆出青筋,紧接着补天剑飞了出去,从奚平身上洞穿而过。被镇山神器沾上一点,以升灵的修为,必定形神俱灭,只有照庭先打碎他身体,放出他神识,能给他留一线逃脱的生机。

    这是货真价实、不打折扣的蝉蜕剑,比奚平之前自己勉强打出去的强了不知多少倍,他像一把泡沫,瞬间灰飞烟灭,太快了,奚平几乎没觉出疼。

    穿过他的剑气去势不减,迎上了致命的外敌。

    奚平神识趁机逃窜。

    然而就在这时,他在无间镜中看见了自己。

    他这时分明只是一团神识,那失控的镜面上却完完整整地映照出了一具隐骨——与永明火中看到的不同,镜中隐骨上布满了铭文。

    奚平神识映在无间镜前,昆仑掌门回过神来,猛地甩开第二长老的尸体,一剑刺向被无间镜逮住的奚平。

    就在这时,一道清绝的剑光冲上来,晚霜与奚平擦肩而过,替他挡住致命一击。

    但周遭急剧盘旋的灵气收拢,漩涡似的将奚平搅在了中间。

    照庭、晚霜、几大镇山神器,两把昆仑剑……每一道灵风都足以撕开升灵之躯,隐骨无论如何也凝不出身体。

    “阿、阿响,帮……帮个忙!”

    “什么?!”

    魏诚响才借着升格仙器,刚把翻船正过来,一扭头,见身边的纸人身上开始浮起叫人眼花的铭文。

    “我是个半仙,拓的铭文就是个鬼画符,”魏诚响道,“你什么馊主意?要是人多就行,那帮有钱有势的开个厂子就几万人,让他们拿着铭文随便印,上供烧香都行——还不满世界都是灵山了?”

    奚平来不及回答她。

    好在魏诚响心里不信,手里却没闲着。她这两句话没说完,纸人身上的铭文已经被她用符咒转录在了印章上,通过法阵传到了各处的陆吾船上。

    南阖半岛上,所有的“遗民”,恰好都在陆吾的船上。

    魏诚响:“我跟你说,这不靠谱啊!”

    她一边骂,一边“不靠谱”地将铭文都印在了身边的一棵转生木盆景上。

    刹那间,通过百乱民和陆吾的手,无数铭文印盖在了形态各异的转生木牌上,平时就用木牌联系的半仙们下意识地将自己神识扎了进去,凡人则习惯性地凝神呼唤——

    “太岁……”

    “太岁!”

    奚平被困的神识上仿佛有微弱的热流蹿过,“嗡”一下,人们的声音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手按在转生木上的魏诚响听见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说来很有意思,筑基以下不能写铭文,好像也是这些铭文规定的。”

    隐骨陡然挣脱了撕扯他的灵气,将灵气卷了起来,奚平身体的轮廓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恢复,虚空中飞快长出的手指落到太岁琴弦上的瞬间,奚平就知道,他修为到了升灵后期。

    陶县、南海、宛、楚……所有生着转生木的地方重新落入他神识中。

    支修随身带着的转生木牌出了声:“师父,走!”

    支修再不犹豫,照庭剑势没抽,人与剑光化在一起,直接与宛阖边境的伴生木交换了位置。

    与此同时,奚平留在姚启和常钧那里的转生木种子在芥子秘境中发芽——那芥子在奚平粉身碎骨的时候掉海里了,下一刻,无间镜前的奚平脱身而出,通过转生木的幼苗,落到了芥子秘境里。

    “狼王殿下!”北绝山口,谢濋身上死了一样的转生木牌里传来奚平的声音,“我三哥有没有话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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